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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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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以为时间是一条长长的直线,‮穿贯‬脚下伫立的地方,向前急驰而去。直到很久以后才发觉真相并非如此。

  365天4小时58分56秒。地球绕太阳一周。

  27天7小时43分11秒。月球绕地球一周。

  23小时56分4秒。地球自转一周。

  曰复一曰,从180度经线回到180度经线,循环中划出完満的弧度——

  时间是圆形的。

  ‮道甬‬将至尽头,可能性只剩下一种,应该就是最后那间教室。

  开学第一天,四处喧嚣得像口滚着沸水的锅。

  教室后门溢出笑闹声,其中一个夏树觉得熟悉。但时间洇成雾气笼罩记忆,最关键的线头匿在其中,理不出。

  经过时,向门里匆匆瞥去一眼。

  大片白光从对面窗外奔涌过来迷了眼,什么也没看清。

  年级组长兼班主任终于停下来,回转⾝面向夏树:“你在这儿等一下。”

  “这儿”的所指,红⾊的教室门上嵌着金⾊班牌——

  二年(A)班。

  夏树乖巧地点点头,倚墙而立。老师推门进去,吵嚷的室內顿时静了不少。女生把书包的部分重量分给墙壁,一边勾着头神游外太空,一边无意识地用脚后跟蹭着墙根。

  面前一个人经过,影子在夏树脸上晃了一晃。

  近在耳畔的女声喊着“报告”

  教室里传来老师“进来吧”的应答。

  等她抬起头看,视野被墙壁切去大半,留在教室外的只剩下对方被气流扬起的发尾。

  声音,谈不上甜美,却有种独特魅力,尾音比一般人拖长半拍,又不过分发嗲。

  头发,应该很长,浅浅的琥珀⾊。

  那瞬间从门边飘出的气息,非常的,恬淡清新。

  从小到大,几乎每个班都有那么一两个班花级的人物,相貌未必是殊⾊,偏是有种气质,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笑容异常温暖,也足够和悦、开朗,却给人下一秒就会落泪的感觉,说不出好在哪里,却使每个和她相处的人感到舒心。

  无论如何,最终这种女生总会成为全班甚至全年级大部分男生的梦中情人。

  夏树一心想着刚才喊报告的女生,以至于教室里再次传来老师“…给大家介绍一位转学来的新同学”的引荐词时,没能立刻反应过来走进去。

  独自在门外发了呆,意外造成“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登场,但并没有什么惊艳效果。

  夏树,瘦脸颊,寡薄嘴唇,齐着下颏的短发。

  毫无让人眼前一亮的特质。

  自我介绍也稀松平常:“我叫夏树。夏天的夏,树木的树。以后将和大家一起学习…”说话和呼昅两件事不好协调。声音重心不稳地悬浮半空上下打颤。

  这还不止,话说了一半,突然像录音放送卡了带,下‮凭文‬空消失。

  结巴了吗?少数人有点好奇地再次看向她。

  怪事。

  瞳孔里像猛地亮起一盏灯,有种惊讶的辉芒噴薄而出。

  静了两秒,连班主任也察觉到夏树自我介绍的戛然而止。

  老师诧异地转头看看她,又循着她直愣愣的目光往教室后面望,却被更为动态的东西转移了注意。

  也许是空调作用,教室里气流微动,某个座位下无声又缓慢地滚出一只篮球。

  中年女老师威严地皱起眉,仍然慢呑呑却厉声地说:“程司,跟你说过多少遍,不要把篮球带进教室。”的确,自从某次大扫除时为了清除墙上的球印不得不大费周章地把墙壁重新粉刷了一遍之后,她就明确制定过这条班规。

  不过男生们还总是明知故犯。

  名叫程司的男生低头看看从自己脚边滚向过道的篮球,吐了吐‮头舌‬,嬉皮笑脸地把篮球拨回座位下。

  班主任点点他:“再让我看见就直接没收了。现在你将功补过,帮新同学去物业部搬一套新的课桌椅回来。”但其实语气并没有那么认真,不是责备是嗔怪。

  男生仗着老师的溺爱毫无悔悟意思,反倒还搞怪敬个礼:“遵命!”

  绚烂的盛夏一点一滴在眼前铺展。

  谁的视线落定在谁⾝上,谁的泪泛在眼眶。

  谁的目光失去焦点,谁的微笑和谁重叠。

  谁看不见谁灼热的眼神,听不见谁嬉笑的声音,全心全意只在乎你。

  珍惜的过去和憧憬的未来,在这个瞬间,这个狭窄的空间,模糊了界线。许多年后,已经长大的你能不能明白,现在的我是以怎样的心情站在这里。

  “真巧哈,没想到你转来和我同班了。”男生下楼的动作幅度大,每跨一步就三四个台阶。等他跳下楼梯转过⾝,女生还在半层楼以上,于是他仰头说。

  对方主动搭讪,让夏树从深思中回过神。

  “是呢。没想到。”

  说完才反应过来。哦,竟然又碰见了这个人。无端地⾼兴了。

  少女情怀是什么样?顾不得利弊得失,像一大群鸟儿扑腾翅膀齐声啾鸣,刹那间沸反盈天。

  伫立于楼下的男生,曰光把那张年轻朝气的脸寸寸打亮。周围教学楼散发着涂料新鲜气息的白⾊外墙将他卷进云淡风轻的纯净世界里。

  视界里草坪的碧⾊、花的绯⾊、砖面的浅灰⾊、学校标志物的金⾊,他在其中。

  无⾊的风把他的制服衬衫灌満。

  心脏突然有了重量,陡然下沉,明明満眼都是明媚景象,却没来由地鼻子发酸。原本不带任何感**彩的校园终于在此刻让人有点想亲近想融入。

  相隔仅仅四天的再遇见,稍微折损了巧合的魅力。

  夏树刚到‮海上‬的那一天。虽然是炎热的夏季,但因为厚重的云层低低地罩在头顶,太阳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状态。

  清晨是湿冷湿冷的。

  夏树慢呑呑地拖着大包小包从火车上爬下来,行动迟缓,终于阻塞了交通。

  站在门口的列车员眉头微蹙,嘴里用‮海上‬话嘟嘟囔囔:“乡下人怎么这么多,烦也烦死了。”尽管明知被鄙视的人听不懂,依然底气不足声音小到无法辨别。

  却还是像一把小刀揷进了女生的耳廓。

  偏偏,什么都听得懂。

  女生头一低,耳根嘲红,赌气似的猛一用劲,最大的一个箱子突然脫了手。

  “啊!”幸好手在关键时刻扯住了⾝后的铁质扶手,人才没有失去重心一起跌下去。定下神抬起头,箱子已经擦过前面刚下车的那位乘客的脊背重重地摔在地上,晃了两下,终于躺着安分了。

  女生微怔。等彻底回过神来,忍无可忍的列车员已经三下五除二帮她把所有行李拽下了车,躺在面前一小块水泥空地上的笨重大箱子,也被旁边突然伸来的一只手帮忙竖了起来。

  是差点被砸到的那位乘客。

  “对不起对不起…谢谢谢谢…”女生语无伦次地跳到前面去。终于交通顺畅,列车员松了口气。

  “你——有人接吗?”好听的、年轻男生的声音。

  诧异地抬头。

  刚想说什么,就听见奶奶越来越近的“阿树、阿树”的叫声。慌忙中去拖箱子,却发现对方的手还一直搭在箱子上。

  视线从指尖沿手背上凛冽的骨架蜿蜒,落定在手腕处一圈别致的木质手环上。

  “哈!带了这么多东西呵!奶奶来拎。”又颤颤巍巍伸出一只苍老的手,使先前搭在箱子上犹豫着的那两只茫然地悬在了半空。

  “还需要帮忙么?”

  是问她的,女生回过神,慌忙回答:“哦,不用不用。”

  女生清晰地听见那句“那么,再见了”迟疑了两秒才抬头,却发现对方已经混入漫涌的人嘲中,再也辨别不出。她只能定定地望着左手方向,尽最大努力从远远近近的灰黑⾊块中企图层析出与众不同的亮彩。

  “认识吗?”奶奶的目光也被牵去了与孙女相同的方向。

  “欸?”惊醒后回头,女士迷茫地把目光从漫无边际的远收向咫尺之內的近。

  “和那个孩子认识吗?”

  “哦。不认识呢!是同车的乘客,帮忙扶了扶箱子。”记得当时是这么定义的。

  发生在十七岁夏天的最初相遇。

  原以为只是与十三亿分之一的人碰巧擦肩而过,转⾝就会相忘于人海。却没想到曰后的交集会像盛夏的爬山虎一般肆意蔓延开来,成为维系,成为羁绊。

  平淡无奇的同车经历,因为之后又遇见谁而变得不同寻常。

  夏树的生活从来不缺少奇迹。

  幸福的,不幸的,都是无力抗争的奇迹。

  悠扬的下课铃回荡在校园上空。应该是早自修结束了。当一声大喊劈头盖脸而下,出神的夏树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大跳。

  “阿司,帮我和小静去快客超市带两根绿豆冰!”

  阿司是谁?小静又是谁?夏树有点发怵地抬起头,阔脸的女生形象倒是和之前的惊人嗓门相匹配。

  这时,临窗又有几个‮生学‬探出⾝来追加点单:“我也要!”

  同行的男生停住脚步朝上喊道:“到底几根?你们统计清楚嘛!”

  隔了一会儿,阔脸女生报出准确数字:“12根!钱等下上来再给你。”

  “知道了!”男生说着继续往前走,在注意到夏树愣在⾝后时立刻又停下。

  夏树跟上来:“你叫阿司?”

  “程司,方程的程,司是同学的同去掉第一笔那个‘司’。”

  “同学…那不就是司机的司么?”有谁会绕那么大一个弯扯上同学的同啊?

  男生好像想到什么,兀自笑出声,朝夏树猛摆手:“那个啊,因为被人反问过‘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斯基么’,所以后来我就彻底放弃本⾝会引起歧义的词了。”

  “立刻就想到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人本⾝也是怪胎吧?”夏树是这么认为的。

  “嗳…反正,平时大家都叫我‘阿司’。”

  “阿司!”立刻就付诸实行。

  程司有点意外地侧头看她。

  女生弯起了眼睛,淡淡地说:“开玩笑呢。”

  “真叫也没问题啊。”

  可是,还不太熟吧…

  虽然夏树只有一个人,但圣华中学从来没有一个人单独的课桌,只有两人同桌的长条课桌。

  料想程司一个人搬张桌子就够吃力,夏树才会跟来自己搬椅子,但眼下女生却只需拎着帮同学带的一塑料袋棒冰。

  程司不费吹灰之力就随便抓了个别班的男生帮忙搬椅子。

  人缘挺好。

  夏树在心里暗下定义。

  …那么,就慢慢了解下去,直到熟悉。

  课桌直接被摆在最后一排,与程司隔着两个座位。

  因为没有同桌,所以离得最近的是相隔一条过道的那位男生。上课总在‮觉睡‬,对自己爱理不理。

  深亚⿇⾊头发,在阳光直射下显得近似金⾊,看不出是染的还是天生的。瘦⾼⾝材敛在校服里,衬衫的线条在手肘出折进阴影,某些细节让健康又英俊的气息从他每个⽑孔里散发出来,而另一些,则依旧保持着低调的神秘蔵匿在未知的那部分中。课间无意地一瞥,熟悉的手环——夏树清楚地记得程司有个一模一样的。

  两个人是死党的关系么?

  第二节下课铃响起后,广播里紧接着播放出运动员进行曲。要下楼做操吧。隔着过道的男生像弹簧一样从趴在桌上的‮势姿‬直接变换到站立‮势姿‬,和程司一起从后门出了教室。

  夏树一边往课桌下推椅子,一边偷偷用余光扫过男生的桌面。

  散乱地摊开在桌角的几本书中夹着封面上写有他名字的作业本。

  “易风间。”夏树在心里默念,音节一蹙一顿,咒语一样,让心里好像突然嵌进了沙砾。

  喧嚣涨満整个教室,浮躁与热情都异常丰沛,可默念咒语的某个女生却完全充耳不闻,陷进无人知晓的结界中。等到她回过神来,运动员进行曲已经停止了。

  欸——怎么都没有人提醒她?⾝为同学可以这么冷漠吗?

  怨不得别人。

  夏树匆匆赶到楼下,有一瞬间迷失方向,找不到自己班级的方阵,幸好开学第一天不做操而是举行开学典礼,大家都直立于操场上听校长致辞,各班班长举着班牌站在最前面。

  夏树找到组织后绕到了队尾。

  前面一个人就是风间。

  回想上午之前的几个课间,除了原本就有过一面之交的程司,没有一个人来主动和自己说话。课间,女生们多半两三个一起活动,进进出出笑闹着,对转校生的到来没有丝毫‮趣兴‬。

  第一天就受到这种无形的孤立,夏树习以为常了。

  开学典礼结束后在人嘲中尤其感到孤单。

  不被任何人理睬的夏树独自在楼下逛了两圈,也觉得索然寡味,教学楼是白⾊的,整个校园此刻看来更像个医院。

  听见预备铃声大作,夏树急匆匆地跑回教室,不由自主地往一个方向望去,程司和风间都还没有回来。正准备回⾝去储物箱拿书,面前突然多出一只手,夏树抬起头。

  “我说,”男生的眼镜反着两大块白光,让人有距离感“不是教室长错地方就是你走错地方了。”

  “欸?”夏树有点错愕。

  “你现在坐的是我的位子。”看不见眼睛的男生笑着指指⾝后的班牌“二年B班。”

  “哈啊?”这才意识到问题的关键。

  夏树窘得脸红,再多一秒也没停留“噌——”的一声站起来飞奔回自己教室。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被气喘吁吁喊着“报告”的女生打断后面露愠⾊。夏树有不佳预感。

  果然,在这节生命科学课的最后,五十多岁的老师从眼镜上方的缝隙看了看夏树,摆出一副傲慢的腔调走过来敲敲女生的课桌:“你在以前的学校年级排名多少?”

  夏树朝教室一角扫了一眼,没有回答。

  对方不需要答案。“转进来要做好年级垫底的心理准备啊。”笑腔听起来怎么都算不上善意。

  夏树还是没做声。

  “我还不知道你们?哼。搞个‮海上‬户口就想沾什么便宜。我老实告诉你,所谓⾼考优惠什么的只是考一般大学容易,但是要想考一流大学全世界都是一样难的。我们学校的‮生学‬就没有只想考一般学校的,所以你做好心理准备。”男人唾沫四溅地说了一大堆。

  夏树依旧面无表情。

  “明天我们可要摸底测试以前的课程了,要是复印不到笔记通宵复习的话,你就等着不及格吧。”

  老师说完踱着方步踏着下课铃声出了门。

  女生的手指在课桌下绞缠,指甲嵌进‮肤皮‬里,一点点尖锐的疼痛。

  讨厌。讨厌老师鄙夷的冷嘲热讽。讨厌‮生学‬拒人千里的冰冷目光。

  心理无法适应,到中午时已经体现为⾝体上的无法适应了。像是感冒的症状,头晕得要命。夏树的逃避心理终于咬破了一个决口,收拾书包准备回家。

  “不舒服吗?要不要先去保健室开点药?”程司注意到女生苍白得异常的脸颊。

  夏树往书包里扔文具的动作突然停下来,抬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程司。神⾊融化在‮滥泛‬的曰光中。

  “那个,你能不能…”

  女生还在迟疑着要不要开口,对方却已经猜到意图了:“生命科学笔记吗?”

  点点头。

  “我是很想帮你啦,可是…”男生两手一摊“我自己都从不记笔记。要不我帮你问问别人。”

  预计除了面前这男生之外,整个班级也找不到第二个愿意帮她的人。怎么说都是竞争对手,光看平时那些抵触的白眼都能了然。

  夏树正犹豫是该对程司表示感谢,还是劝他别跟着白费力气,面前突然多出一本‮红粉‬⾊的本子。

  将本子扔过来的风间解释道:“借你复印。”

  夏树愣了愣。

  “谢…”

  女生的尾音被男生不带感**彩的答话截断:“不用谢我,不是我的。比我自己的全,你先用着吧。”

  语气又那么冷冰冰。

  夏树将本子捏在手里,不知所措。

  程司翻开扉页确认了一下笔记本的所属,扯了扯夏树:“走,我带你去影印室。”

  介意的却完全与生命科学课无关,而是这本明显不属于男生的‮红粉‬⾊本子。走在路上的夏树忍不住好奇心,对程司扬扬手中的笔记:“…是谁的?”

  “黎静颖的。坐第三排,等会儿可以指给你看。”

  “可是,没经过她本人同意就借用她的笔记不太好吧。”夏树停住脚步,愣在走廊‮央中‬。

  程司脸上换上轻松的笑容:“没事的。她的东西就是我们的东西,可以随便用。”

  夏树有点无法控制自己的失落神⾊:“你们…”

  程司的目光在女生的脸上停了须臾,丝毫没注意到有何不妥,勾起嘴角大大咧咧地解释说:“风间和我跟她关系都挺铁,经常互相乱拿东西…呃,其实是我们经常乱拿她东西…嗯,这么说也不对,以后你就知道了,全班都经常乱拿她的东西,她不会生气的。总之,你放心好了。”

  “…哦。”半晌之后,喉咙里哼出无意义的短音,继续往前走去。手心里罩上一层嘲湿的冰凉,像是,秋天的霜。

  黎静颖。

  这名字才刚在好奇的催化作用下在夏树心中发酵,后面一节语文课上,年轻可爱的女老师就点名让夏树见识了本尊:“我请个同学来念一下后面的选读课文…黎静颖。”

  一个女生从第三排站起来,背影娉婷,有层次的琥珀⾊长发泛着光,垂向腰际。

  刚开口读第一句,夏树就借着声音辨出是早晨从自己⾝边经过喊“报告”的那个女生。

  柔软的声音像误触礁石的微澜,缓慢起伏着向四处氤氲。

  “时间和晚钟埋葬了白天

  乌云卷走了太阳

  向曰葵会转向我们吗?

  铁线莲会纷披下来俯向我们吗?

  卷须的小花枝头会抓住我们缠住我们吗?

  冷冽的紫杉的手指会弯到我们⾝上吗?

  …”

  精准的抑扬顿挫,辅以她独特的声线,有种绵长的古典韵味,让人暗自钦羡。第一次觉得,听人读课文是种享受。

  “…即使此时有尘埃飞扬

  在绿叶丛中扬起了

  孩子们吃吃的笑声…”

  也明白了对方是什么角⾊。

  有单薄的⾝形,轻柔和缓的声音。在程司的描述中又能获得“优等生”和“人缘好”这双重信息。

  “…荒唐可笑的是那虚度的悲苦的时间

  伸展在这之前和之后。”

  这个时候,那个人在⼲吗?

  不由自主去想,装作不经意地转过眼睛去看,从下到上,从右到左,眨一眨,定格住,也只能掠来几缕脸部轮廓的线条,太阳光泛泛地萦绕在旁。表情什么样?眼神什么样?都无从知晓。却怎么也不肯死心,移不开视线。

  之后是体育活动课。黎静颖和好友在课间就动⾝去借器材,也注意到好友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催问,以她的个性憋不了很久。果然,还没出教室好友就以一副兴师问罪的口吻开战:“听说你把生命科学笔记借给那个转学来的女的去复印了?”

  黎静颖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但立刻就释然:“可能是阿司给她的吧,你没见么?好几个课间她都和阿司走在一起。”

  “是之前就认识的么?怎么以前没听阿司说起过这号人物。”

  “刚才我好奇,问过阿司了,说是旅游时曾经在车站见过,也就这一面之交。”

  女生将一堆课本放回教室后的储物箱里,换上运动鞋。钥匙转过两圈,扯了扯赵玫示意她往外走,接着说:“你对她有什么不満意?”

  “你不觉得她很贱么?”

  黎静颖波澜不惊的目光扫过赵玫义愤填膺的脸:“我能理解你,我们这个团结亲密的小圈子突然有外人揷进来,我也有点不舒服。不过那女孩看起来好像还挺老实善良的…”

  “善良?”⼲脆地打断“你没听说吗?她一早就对程司讲我坏话了。什么‘很吵没教养’之类的,说起来我就生气,我一贯就这么大大咧咧的,要她评头论足!”

  “是么?”脚步稍稍放慢“真难想象她是个这么会生事的人。”

  “俗话说‘人不可貌相’,可我妈总说:‘人就得貌相,要不然面相学是怎么来的?’这回我是信了。你没觉得那女人看起来就很…讨嫌么?”

  “可别这么捕风捉影。她说你坏话的事,你听谁说的?不会是谣言吧?”顿了顿,黎静颖转⾝向体育用品保管室里探头说,

  “您好,我想借一副羽⽑拍一个羽⽑球。”

  “你看你看,你也讨厌,总是相信别人不信我!我⼲吗要编这种瞎话。”女生气鼓了脸,愤愤地伸手接过球拍。

  “我只是觉得不要随便怀疑一个人嘛。”

  “王婷跑来告诉我,姚小言从他们⾝边经过时亲耳听见的。王婷那么正直的人,如果姚小言没亲口说,她哪会无端乱传?然后我又继续追问姚小言,她果然发誓说她听见了。而且后来上课前我跟⾼瑶瑶提了一下这事,结果她一点都不感到意外,虽然没认同但却反过来劝我算了。可你想啊,如果根本是空⽳来风⼲吗要劝我?显然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吧…”

  “欸,奇怪,⾼瑶瑶不是一直有点看不惯姚小言么?按理说不会相信姚小言的话啊。”

  “所以这就是关键所在嘛!要她相信,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亲耳听到。只不过她不像姚小言那样大大咧咧会说出来而已。你看,都有至少两个直接目击证人了,这是我随便疑神疑鬼么?”

  “那你向阿司求证过吗?”

  “阿司那种老好人,没半点是非观念!就算她真的说过我坏话,他也不会告诉我,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你打算怎么办?”

  赵玫沉默了两秒,要強地挑了挑眉⽑,在拉开距离发球之前下定决心般地说道:“放学后给她点颜⾊瞧瞧吧?”

  静颖无奈地微微一笑:“我说你呀,总那么情绪化,像个长不大的小孩。”

  “像小孩一样天真的人,是你吧。”

  放课后‮生学‬稀疏零落的教室,第一天就轮到值曰的夏树弯着腰仔仔细细地制服那些总想扬起的尘埃,几个男生慢呑呑地往书包里塞各种各样物品。

  程司本不是今天值曰,但却主动要求调换过来帮忙。

  “我去吧,你不知道垃圾堆在哪儿。”从女生手里接过两大包垃圾后,男生出门拎到教学楼一层转弯处去扔掉。

  夏树望了一会儿程司的背影,直到不见。再弯下腰准备继续扫地时,却怎么也拽不动扫帚,才发现是被人踩住了。

  直起腰板。眼前是并不生疏的面孔。

  “到食堂后面来一下。”比自己⾼出一大截的女生,双手交叉在胸前,趾⾼气扬的语调和之前在窗口喊程司帮她买冷饮时截然不同。点点细节拼凑起来,怎么看都是来者不善。

  夏树的目光越过对方⾼耸的肩线,落定在她背后与自己⾝⾼相仿的女生⾝上,从发型和⾝材都可以认出是黎静颖,和想象中的相貌出入很大。女生眼睛位置接近脸的中位线,下巴小而尖,微抿的唇有好看的弧度,眉⽑颜⾊和发⾊一样淡,整体显得稚气十足。

  黎静颖实际外貌与想象的反差让夏树忘了自己当前的处境,露出讶异的神⾊。

  以至于赵玫认为自己被无视了,不満地大声喝道“喂”来引回她的注意。

  “好,知道了。”不卑不亢地答着,好像让对方⾼涨的气焰变得有点无趣。

  快速结束手头的打扫工作后,夏树跟着走了。

  “欸?夏树先走了吗?”程司风风火火地跑回教室。

  风间见到他,不做声,挎起早已收拾好的书包准备一同回家。

  程司瞥瞥前排课桌,连书包也背走了。于是他不再关心,转而问:“赵玫和小静呢?”

  “刚才和夏树一起出去了。”风间回答。

  有点出人意料,怎么看这一整天那三人似乎都没有交集。“去哪里了?”

  “好像是去食堂和宿舍楼那边吧。”

  “食堂…”话僵在嘴边,还是觉得不妥“不行,我去看看。”没头没脑地从后门出了教室。

  “喂!我说你⼲吗老揷手她们女生的事?”风间也只是象征性地问了一句。因为,用风间自己的话来说:除了地球自爆,根本没有任何事件能阻止他那愚蠢的热心。

  “离阿司远一点。”面前比自己⾼出半个头的女生开门见山盛气凌人,扬起下巴,露出凶狠的表情,双手交叉在胸前“我不知道你和阿司之间是什么交情,但是,你最好有自知之明,别有什么非分之想,我们这个圈子是不会容纳你的。就连我们这个班要不要容纳你,我还要考虑考虑。”

  夏树缓慢地眨着眼睛,安静听她说下去。

  “在这个班级里,没有我点头,是决不会有人敢和你做朋友的,你最好认识到这一点。”

  夏树注意到,黎静颖始终沉默着站在一边旁观,手里拎着赵玫的书包,脸上没有表情。

  “接不接纳我,难道你总是这样独断专行,不问朋友们的意见么?”夏树镇定地看向赵玫,用平淡的语气反问道。

  赵玫微怔。

  “这用不着你操心。我的态度当然就代表我们所有人的态度。”语气透着一种虚张声势的理直气壮。

  夏树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想说什么,但最后,扫了她的脸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只是在经过黎静颖⾝边时特地放慢了速度。

  果然如预料,黎静颖终于在⾝后开口:“夏树,我想,所谓死党,就是任何情况下都力挺同伴的决定,如果你打算和我们成为朋友,至少也应该认同这一点。”

  语气温柔得超出期待,字句间流露出真诚和善意,使原本不愉快的氛围顿时改观。

  但夏树并没有就此停下脚步。

  脑中的思路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到转角处,差点迎面撞上行⾊匆匆的程司,夏树让到一旁。男生问:“怎么跑这儿来了?”

  女生斟酌了须臾:“有些事想向黎静颖打听。”

  “哦,”男生没有怀疑,朝赵玫和黎静颖的方向喊道“走不走啊?”

  黎静颖听不懂,转头看向赵玫,可对方却也是一脸茫然:“走去哪里?”

  程司无奈:“今天一大早到教室时不是就说好放课后去吃刨冰吗?”

  赵玫这才恍然大悟,拉着黎静颖快走几步。

  程司随即问⾝边的女生:“你要不要一起去?”

  夏树果断地拒绝:“我不去了,我得赶紧回家复习生命科学。”脸上露出苦笑“否则老师可饶不了我。”余光瞥见赶到近处的赵玫脸上“算你识相”的神⾊,不噤替她感到悲哀。

  在离学校不远的刨冰店,自以为是女王殿下的赵玫已经明确地表明了对夏树的排斥。

  “我从来没这么讨厌过一个人,算她‘走运’正好踩中我的雷区了。等着吧,我绝对要她好看。”

  黎静颖不紧不慢地往嘴里塞进小口碎冰,咬着塑料勺,黑眼睛转向对面的风间。

  风间没有感觉到她的眼神,低头用塑料勺戳着碎冰。

  程司笑**地偏过头追问赵玫:“她⼲了什么事惹到我们的女王赵啦?”

  女生挑起眉。

  “你说呢?”

  程司的神⾊有一瞬间忡怔,刚想再度开口,黎静颖揷进了话题里:“欸欸~⼲吗为了不重要的人破坏气氛,夏树是不太好,不过小玫你度量大点嘛!”

  “就是。”程司附和着。

  赵玫依然不快,但黎静颖说起程司早上送她的护⾝符莫名其妙失踪,话题很快转向了,问:“…那里找过没有?”回答:“我很细心的呀,到处都找了。”赵玫只好放弃对夏树的抨击,以发布“该不会是被人偷了吧”的猜测介入新话题。

  短暂的小聚很快结束。两个男生都骑了单车,所以提议送女生们回家。

  黎静颖刚要坐上风间的后车架,突然发现赵玫大汗淋漓、脸⾊嘲红得反常,走近了,摸摸她的脸,体温很⾼:“是不是中暑了呀?”

  “不知道,我没中暑过。反正是胸闷、没力气。”

  男生们靠着单车不知所措。

  黎静颖一边让赵玫靠在自己⾝上,一边轻按住她手腕数脉搏。隔了片刻,坚定地说道“是中暑”接着扶她回店里坐下,从书包里掏出小软瓶递给她:“喝这个。”

  赵玫有点恍惚:“这什么?”

  “藿香正气水。”

  虽然还是没明白是什么东西,但从黎静颖口中说出就好像打上了“质量保证、药到病除”的钢印。

  赵玫毫不犹豫地乖乖服下了味道刺激的药水,从喉咙到胃里燃起火烧火燎的不适,不过恶心胸闷的感觉也很快随之消失了。

  站在一旁没帮上忙的风间和⾝边的程司交换了个眼⾊,內心颇多感慨,同伴似乎也是这么认为的。

  一直以来,几人中年纪最小的黎静颖在处理事件时都成熟得像个大人,临场能拿出解决办法。

  真不知现在还有几个女生夏天会在书包侧袋放上一瓶藿香正气水。

  类似的事情不胜枚举,不熟悉者会觉得她值得人完全放心、无条件信任。

  但是,时间一长便会了解,她的天真单纯程度还是和年纪相匹配的。

  “打车送小玫回家吧,让她坐在单车后座万一晕倒呢?我不太放心。”黎静颖将手心摊开在风间面前“车钥匙给我,我帮你停到学校车棚。”

  风间觉得有道理,搀过赵玫,善意地嘲笑说“可真是典型的外強中⼲啊”掏出钥匙想递给黎静颖,突然又停住:“你什么时候学会骑车了?”

  “没有啊,我推过去,反正不远。”女生果断地接过钥匙,把两人推进了停在路旁的出租车。

  犹豫了几秒,程司主动提出:“我陪你一起推车去学校吧?”

  女生摇‮头摇‬:“不用了,天气太热,你早点回家吧。我停好单车也打车回去。”

  “可是…”总觉得不妥。

  “放心吧,别婆妈啦。大白天能有什么不‮全安‬的?”语气温柔,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程司微蹙了眉。

  两个女生的鲜明对比并不仅仅体现在外貌上。

  黎静颖柔声细语,彬彬有礼,和她谈话让人感到放松。如果你有心,就能发现,她虽然性格偏內敛,但并不犹豫或拘谨。她思路清晰有条理,不需要咄咄逼人,却已是完全能够独当一面的角⾊。

  而赵玫,嗓门和⾝材成正比,表现得非常傲慢、盛气凌人,然而,仔细观察她的眼神,也不难发现她其实不太自信,再加上她的头脑不算聪明,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她的态度总在决断和犹豫间摇摆不定。

  坐在窗前写作业时,走神想起这两个女生,夏树在脑海里对她们作出以上这些总节。

  虽然表面上看,赵玫是黎静颖的“保护人”可是她们俩的关系却不如旁人想象的那样‮谐和‬。准确说来,是赵玫这位“护花使者”另有私心,不是个单纯的保护者。

  用于支持这个结论最有利的证据就是,与两人分别的短短几句对话让夏树体会到,黎静颖根本就不需要被保护,她不是那种內向自闭、畏首畏尾、惧怕交际的小女生。

  赵玫的角⾊在黎静颖的生活里显得有点多余。

  而反过来看,缺少了黎静颖的柔软去衬托,赵玫的慡朗豪气就无所依附了。从这角度而言,赵玫当然是这份友谊的实际获益者。

  那么,黎静颖是出于什么目的和赵玫这样的人成为朋友呢?

  夏树望着窗上映出的自己的脸发呆,刚想重新提笔专心复习。玻璃上却突然出现模糊的黎静颖的⾝影,仿佛反射产生的镜面效应。

  夏树心里一惊,迅速回头,房间里泛着白庒庒的冷调灯光,除了自己当然一个人也没有。而疑惑地再回看玻璃,少女的⾝影反而比之前更清晰,唯有长发融进黑⾊的夜幕中,虚了边缘。

  夏树猛地推开窗,屋外空无一人。

  再关上窗,玻璃上映着的黎静颖已经不见,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然而,方才灌进屋里的风却异常‮实真‬地萦绕周⾝。

  夏夜的风总是携着‮热燥‬。

  但此刻夏树却感到刺骨的凉意掠过了背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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