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永恒的法则(2)
什么都可以无视,不能无视人的尊严
(1)
人总是在某种条件下运用自己的意志力,在很多情况下,这种意志力都是受到约束的,这就是为什么许多⾝居⾼位的权力所有者经常感叹“⾼处不胜寒”的原因。然而这只是相对的一种情况。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一个大队党支部记书对于老是捣乱的张三没有办法,说:“我不能治他,我咋治他?一是他是我的远房亲戚,论辈份我还叫他叔哩;二是我治了他,乡里乡亲的面子上不好看…”“毬!”公社党委记书说“如果连一个烂张三你也治不了,你还当啥党支部记书哩当?你算毬了!某某某,明儿你去把狗曰的张三捆到公社来,我倒要看他是个啥材体!”第二天张三被兵民小分队捆来了,这没有什么问题,或打或骂,都不在话下,公社党委记书的意志在庄稼人的⾝上是一种绝对力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约束它。但是对那个党支部记书就不同了,县上的组织部门会问:你为啥撤了他?公社记书可以说这人一満不行,搞女人哩,村上的女人都让狗曰的拾掇了…组织部门又说:你那里的党支部记书咋都是个这?你不是已经为这撤了三个党支部记书了么?公社党委记书就想:真的,咋都是个这?算毬了,这个就甭撤了,那个党支部记书的位置就保住了,虽然很侥幸,终归没有落得党委记书说的那个下场啊。这说明有一种东西在党委记书的脑袋里发生了作用,用文人的话说,就是:有一种东西约束了他的意志力。
这种东西长时间以来一直约束着吴运韬。现在不一样了。随着邱小康对吴运韬的赏识程度的增加,吴运韬获得了空前的力量支撑。他和梁峥嵘之间达成了某种平衡,双方都很谨慎,都非常小心地不触及对方敏感部位。在各自的工作领域也是一样。
吴运韬无法把苏北作为心腹,既有他的原因也有苏北的原因。他的原因在于始终认为苏北不像金超和师林平——这个书生气十足的人骨子里那种桀骜不驯的个性,是无法真正成为金超的。苏北的原因某种程度同时也是吴运韬的原因,作为一个吴运韬的下属,他太特立独行,吴运韬从苏北的言谈中感觉不到真正的尊重与服从,就像金超那样。还有,当初是在被迫无奈的情况下把副主任的职务给苏北的,这件事一直沉甸甸地庒在吴运韬的心头,就像曾经被什么人強迫着做了一件极为悔恨的事情一样。就连他自己都未必知道,在他內心深处,一直有一种望渴,一种报复的望渴。
如果以前的那个吴运韬是村党支部记书的话,那么现在的吴运韬就是可以随意处置张三的那个公社党委记书了。
这时候,苏北犯了一个错误,在别人都如愿以偿找到全安活法的时候,做了理念的牺牲品——不合时宜地对吴运韬述说了他的忧虑:现在这个班子在员工中的威信每况愈下,原来处于蜇伏状态的种种欲望正在抬头,并且已经在一些掌握权力的部门导领中成为一种合法见解,几宗显而易见的贪污行为没有被遏止…他完全不知道,吴运韬不需要听到这些。
吴运韬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一个单位必须稳定“稳定庒倒一切”他深刻汲取了夏乃尊和徐罘的教训,绝不触动会在外界产生消极影响的事情。金超曾经试图解决苏北提到的问题,被吴运韬制止了,吴运韬让金超宽容。
永远把吴运韬看作自己的师长的金超,很聪明地弄懂了他的意思,书呆子苏北没有弄懂。这个人似乎弄不懂这样的事情。
“谁?什么事情?”吴运韬问。
苏北详细地谈了他了解到的情况。
吴运韬不怀疑苏北说到的情况,他在想,如果这些事情传到Z部,会给他的政治谋求带来什么影响?
他沉昑良久——这是公社党支部记书对张三的沉昑。
最后,就像以往苏北谈这类问题时一样,吴运韬什么也不说,就结束了谈话。
就在苏北尴尬地走出吴运韬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吴运韬从后面叫住了他,他又走回到吴运韬面前。
吴运韬望着他的眼睛,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你这个人说话太直。刚才那些事,不要再说了,没有被证实的事情,不要再说。还有,你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导领,你有责任和义务为东方的名誉负责。一个人在一个环境里,总还是需要别人帮助。水至清则无鱼,你懂得这个道理。”
苏北怔怔地看着吴运韬,吴运韬的眼睛里闪动着坚毅的不退缩的光亮,这说明他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这样说的。大巨的失望又一次涌上苏北的心头,他突然想到博士生的话,也就松弛下来,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苏北又一次感受到和吴运韬无法沟通、无法接近的痛苦。
吴运韬则烦躁地看着这个多事的人的背影,強烈地想做一些什么。
…
吴运韬当天就找金超,在他的办公室里谈了很久,谈的都是苏北说到的事情——他必须让金超把事情控制在全安范围以內,苏北的事情以后再说。
“苏北这个人很有才华,”一个星期以后,吴运韬对廖济舟推心置腹地说“但是他太书生气,性格太直犟…”他说了一些金超曾经抱怨过的事情“你看,有这样一些因素,金超很难开展工作…”
廖济舟看着吴运韬。虽然他和苏北没有什么接触,但苏北在他心里不是这个样子的:那个稳重沉着的人会是这个样子吗?一个能够闷在家里八个月时间写出《一个国中妇女的传奇》的人,会是这个样子的吗?苏北不是到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才担任导领职务的,一个在K省出版界长期从事导领工作的人,会是这个样子的吗?
廖济舟对吴运韬的话也不敢全信,但是他找不到吴运韬为什么要这样说苏北的原因。
直到以后很久,他也找不到。等到廖济舟终于弄清原因,事情已经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已经完全不可逆转。
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已经是另外一本书讲述的故事了。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导领班子马上要召开一年一度的“述职会”当时廖济舟已经答应吴运韬,到时候安排人去听一下。
“是这,运韬,后天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不是召开导领班子‘述职会’吗?先听听,了解一下情况…你说呢?”
所谓“述职会”就是导领班子成员向上级导领汇报一年来工作状况的会议,上级导领満意了,再在另一个场合向中心中层⼲部述职。通常这仅仅是走一个形式,任何人都不会在述职中涉及无论个人还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工作中的实质性问题。往年都是廖济舟带人事部或者机关党委的人来,现在轮到吴运韬了,吴运韬带来的是Z部人事部主任周燕玲和工作人员余馨娇。
苏北找了一个避免和吴运韬直视的位置坐下来,他左面是陈怡和夏昕,金超在吴运韬⾝边,再下来周燕玲和余馨娇。担任会议记录的沈然坐在和谁也不靠近的地方。
余馨娇现在已经是国全知名的“美女作家”了,她的一本《消失在地平线上的贞洁》正在畅销。她今天的装束和她上次考察金超、苏北、夏昕的时候完全不同了,和印在图书封面上风尘女子一般的图像也绝不相同。她穿着朴素,脑袋上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最为触目的就是⾼耸着的胸部。上衣开口很低,可以清楚看到啂沟,奶油一样的圆浑…据说她在一次签名售书仪式后接受媒体采访,回答“你认为你主要的价值是什么”这个问题时,说过这样的话:“你指什么?⾝体还是写作?说到写作,我认为我的价值在于我写出了很多男人写不出的东西…至于⾝体,我最为珍重的是我的啂房…这是上帝给我的最宝贵的馈赠…”
苏北很近地瞄了一眼那对著名的啂房。这个社会已经有了一些张扬个性的条件,你必须能够忍受人们张扬你不喜欢的东西。啂房很好,但是如果啂房成了公众意念中人人都可以享用的东西,它还是好的吗?不好,可能不好…但是你要看到这是一种进步啊。他记得一位作家深有感慨地说过,文人老是想推动历史,可他们什么也推不动,他们只是装得像是在推动什么东西。新时期以来人性的解放是什么人推动的?不是文人,而是普通人。
会议由金超主持。他先述职,念的是文字稿,接下来是陈怡、夏昕、苏北,有的说有的念,千篇一律,枯燥乏味。周燕玲好像是在记录大家的发言,但是出现在本子上的是一些人的名字和乱七八糟的数字以及“山东”、“烟台”之类。余馨娇的目光具有穿透力地看着这些发言的和不发言的男人,深深地同情起他们来。“懦弱,”她在心里组织着这样的文字“懦弱,一种精神的阳萎,你如何面对妖女一般激情的洞孔?”非常好。她把这句话记下来,打算用到正在写的小说题记中去。
会议由吴运韬总结。吴运韬昨晚睡得不错,苍白的面容上出现一种健康的⾊泽,他的心情也很好,说话很有节奏感,好像很欣赏自己的声音。他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非常好“比我想象的要好。三个年轻人⼲得很出⾊,这说明当初我们选拔年轻⼲部的方向是对的。”他逐个对导领班子成员进行了品评。他说金超有管理能力,说夏昕做了不少事情,说陈怡大度,对年轻同志给予了扶持和帮助,说苏北…他侧过头看了苏北一眼,就像人们看到引起厌烦的事物一样,眼睛里充盈着一种略带嘲笑的神情。
苏北知道吴运韬在看他,但是他没有回望他。他已经凭直觉料到了吴运韬对他将要做的评价,比如轻描淡写地点一下他去年做过的事情之类。但是,脑子异常灵光的吴运韬并没有说那些事情。
吴运韬看看大家,说:“关于苏北,我不得不多说几句。苏北有思想,有工作能力,考虑问题比较宏观,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发展提出了很多有价值的建议,这都是大家知道的。今天我不想多谈这个。我要说的是,苏北今后要注意加強和导领班子成员以及广大员工的团结。作为中心导领,我不是说这个问题有多大,但是它是一个问题。团结,导领班子的团结,和中层⼲部的团结,员工的团结,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我多少次说过,我们从四面八方来到一起工作,过去说是五湖四海,现在我们说缘份,真的是一种缘份。人这一辈子,就是这么几十年,争来斗去的有什么意思?我不是说苏北在这方面有多么严重的问题,我说的也不是他一个人,我是说,我们这个班子一定要注意这个问题。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说的其实就是这个道理…”
会议室里静得可以听到心跳。谁也没想到吴运韬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与会者面面相觑,想从别人的脸上找到解释。
说了这段话,吴运韬实际上已经把全部的话语都说完了,但是他还在继续往下说,语气平缓了许多。此时已经没有人再注意吴运韬说什么,都在想吴运韬对苏北的评价的分量。
苏北的脸变得很僵硬,就像从严冬的天气里刚刚跑进屋子的时候那样。他佯装在笔记本上记录,但是他记录的已经不是吴运韬的话语。他也不知道自己胡乱写了些什么,他的整个精神世界里都回旋着吴运韬的话语:“苏北今后要注意加強和导领班子成员以及广大员工的团结。”
这明目张胆的谎言和诬蔑像锋利的刀锋一样,在他的心上划下一道道血痕,他感受到尖锐的疼痛。
要不要做反应?做什么样的反应?他可以把桌子一拍,说出心中郁积了很久的话语,说出导领班子成员对吴运韬、对金超的不満;他也可以平静地把这话接受下来,再做选择…他决定接受下来。
会后,吴运韬没心思和人说什么,很快就离开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坐在车里,这个因为昨晚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而情绪悦愉的人,心里产生出一种奇妙的感快,就像党支部记书终于把狗曰的张三收拾了一顿以后那样。这时候的苏北就是张三,他不是曾经被吴运韬称赞过的作家,更不是什么大型文学双月刊《西北文学》主编,一个在K省曾经被上级决定任命为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的人。甚至可以说,他连人都不是——一个被权力意识浸透了的人,从下属⾝上看到更多的是被他掌控的部分,而这部分是不具备人格的。否则,聪明的吴运韬怎么可能在会议上说出如此昏庸的话语?
就连吴运韬也没有想到,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竟然会在苏北那里引起那样大的反响,竟然会从此启动一个让他烦心的事件的程序。
在冒犯人的尊严的人那里,总是低估这种冒犯引起的大巨心灵悸动,总是低估一个人为维护尊严不顾一切,甚至将生命置之度外的那种能量。
等到吴运韬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事件已经开始了,要结束事件,他就不得不付出代价了。
这是他绝对没有想到的。
否则,也许他不会说那样的话。
他不会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