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一种选择,一种结果(2)
好人在⾼处
金超写出了关于卢荻的报告文学。把五万字的记录稿拉长为一部十二万字的文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没出乎吴运韬的预想,他很不満意,不敢把这样一个东西交给邱小康。
他给苏北打电话,让来一下。苏北当时正趴在桌子上写东西,办公室其他人为什么事情争论得不可开交,屋子里的空气浑浊不堪。他来到吴运韬的办公室,首先感到这里的空气异常清新。
吴运韬笑容可掬地仔细端详苏北。“你怎么好像没有休息好?”
“没。我挺好的。”
“还是要注意⾝体。”
苏北坐下来。吴运韬把稿子推到他面前,说:“你看一下。”
苏北问:“您看了吗?”
“我看了,”吴运韬的心绪突然恶化起来“你先看看吧,看完以后咱们再交换意见。”
“那我就先看看。”苏北拿起稿件,站起⾝准备告辞。
吴运韬用亲爱的目光看着他,说:“这事…你还要多操心。”
苏北说:“我知道。”
办公室里面依旧烟雾缭绕,话题已经从员官 败腐转移到买房买车,活跃分子刘涛看见苏北进来了,马上说:“等着吧,等什么时候咱们苏北当东方的主任了,给大家多发一点儿钱,我就能买刚才说的那套两居了。”
苏北装作没听懂,呵呵笑着走到办公桌前,开始阅读金超的稿件。
文稿整整齐齐地抄写在方格稿纸上。苏北知道,金超对稿件有一种洁癖,不允许有任何墨疙瘩和不整洁的地方,写错一个字,整篇就要重抄,同样的字数,往往要付出多过别人两倍的辛劳。稿件很好,但是作为一本著作,它实际上是被“写死”了的东西。作者没有真正被鼓动起来,仅仅流水账式地记录了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它完全脫离开了当初苏北列出的提纲,不带章节标题,密密⿇⿇,对话很少,更不要说描述性的语言了。这是不具备写作能力的人面临的不可避免的困难。
下午,苏北拿着文稿来到吴运韬办公室。吴运韬正在和师林平谈话,见是苏北,马上结束了谈话,招呼苏北坐下。师林平敏锐地察觉出吴运韬对苏北的客气态度,敏锐地看到苏北手里拿着一厚摞稿件,敏锐地猜测那就是金超的稿件。
苏北冲师林平点点头。师林平说:“老苏,你们谈。”退行出去了。
“怎么样?”吴运韬迫不及待,好像苏北肯定了这部稿件就能够挽救整个事情一样。
苏北说:“金超尽了最大努力,写成这样,很不容易了…”
“不不不,咱们直截了当,你说,这东西能不能用?我敢不敢送小康?”
“不行,”听说要送邱小康,苏北忘记了进门时对自己的叮咛,认真起来“这样恐怕不能送…”他具体谈到了这部文稿的缺陷。
吴运韬问苏北:“怎么办?”
“我想,这事恐怕要讨论一下,给金超具体地提一些修改意见…”
吴运韬打断苏北:“不要讨论了,提再好的意见金超也未必改得好。苏北,”吴运韬直视着苏北。“这事太重要了,不能再耽搁了,你要亲自上手…”
“亲自”两个字不但感动了苏北,同时也动摇了他的抉择:五分钟之前他刚刚决定不介入这本书的写作。他默默地看着吴运韬,不说接也不说不接。
吴运韬恳求说:“苏北,这事全靠你了。”
苏北呐呐着:“恐怕要和金超解释一下…”
“这你就甭管了!我会跟他说。金超是顾全大局的。”
金超果然顾全大局,什么都没说。但是,在他的心底里,苏北已经远远不是那个浸在书本里的书呆子,而是一个时时、事事、处处用心思的人。
为卢荻老人写作报告文学的事情,就正式转到苏北手上去了。
吴运韬也想让苏北住到蓟城饭店,苏北说外面条件再好也不如在家里。所以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写卢荻老人的报告文学,这期间如果需要向老人了解情况,他可以随时到老人的家里询问。
卢荻老人实际上没有看到金超写的那一稿,她还以为自始至终都是苏北在写,甚至忘记了金超其人。苏北和老人处得很好。那段时光,对苏北来说,是极为纯净的,他把自己隔离在世界之外,只和卢荻老人探讨过去的岁月风烟,只沉浸在老人描绘的那个世界之中…
他在札记中开心地慨叹说:我也许最适宜这样的生活。
在苏北过他所理想的生活的时候,外面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导领班子配备的问题,Z部党组已经按照吴运韬设定的方案确定下来,并且开始了⼲部考察程序。
苏北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工资,韩思成把他叫到办公室,向他通报了这个消息。当时他没怎么在意。
韩思成最后说:“你看,谁能弄得清老吴这个人?”
苏北淡淡笑笑,说:“老吴有老吴的想法吧。”
回到家以后,不知道为什么,苏北的心很乱。
他自认为自己不是世俗之人,不认为心绪受到了那个消息的影响。他企图重新坐下来写《一个国中妇女的传奇》。然而他的精神散了,他的思绪飘忽不定,无法落到老人的经历之中。一个导领过三十多人的大型文学双月刊主编和一个普通编辑看世界的角度完全不同,感受也完全不同。他鲜明地感觉到世界在他的精神生活之外依据着荒谬原则飞速运转,他听到持续不断的噪音。这种噪音给这个一心寻求宁静人生的人带来极大的烦扰。
他又为自己冲了一杯咖啡,慢慢品呷,翻看已经打印出来的文稿,站起⾝看街景,收拾一下阳台窗户上的盆花…电话响了起来。
打电话的是远东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钱宽。
钱宽要主编一套《国中通俗小说经典》丛书,前几天,苏北替他写了这套丛书的序言,邮寄过去,钱宽刚刚收到,打电话专门表示感谢。
“没想到你对通俗文学史了解这样精深…这是非常好的一篇序言。”
钱宽的电话使苏北沉郁的心境有了改善,两个人在电话里聊起天来。
“你现在真的是躲进小楼成一统了。”
“这样挺好。”
“但是把你关在家里写这样的东西,我总觉得有些那个。”
“我适合做这样的事情。”
“不不,你的才能实际在经营管理上,你和我说过的很多话,都非常有价值,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一直想把你调到我们这里的原因之一。这事你仍然不考虑吗?”
“老钱,的确不好考虑。”
“你这个人…我知道,你是吴运韬调进来的,你想为他多做事情,这都对,但是也不能把这东西作为十字架背在⾝上。你还年轻,一定多想想自己的前程。我已经五十六岁了,⼲不了几年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怎么办?把这摊子交给谁?我希望远东文艺出版社有你这样的人…”
苏北一声不吭。
“苏北?”
“哦,我听着呢。”
“你也别整天憋在家里,安排时间出来走走。咱们出去吃一顿饭怎么样?”
苏北热烈赞同。
钱宽说:“那好,你等我把手头的事情安排一下。到时候我打电话给你。”
放下电话,苏北在沙发上坐了很长时间。那天他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
对于一个人来说,世界实际上就是由和他发生直接关系的几个人、十几个人或几十个人构成的,他的一切经验都来自于这个能够感知的世界,包括他的人生观;这个世界之外的譬如洲非的战乱、中东和平进程、克林顿和莱温斯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国美同性恋者要求合法权利、卢旺达的大杀屠、朝鲜民人对金正曰的热烈崇拜、某个太平洋岛国发生的军事政变、韩国启动弹劾总统程序等等,已经不是这个人直接经验的来源,尽管这些事情也间接地影响着他对世界的看法。那么换一个角度来说,和他发生直接关系的是怎样一些人,就成了这个人对这个世界持何种看法的重要依据。
夏昕在西安上大学的时候,还对世界怀着金子一样的心,对一切都充満了温情,都充満了热爱,同时也充満了成就一番事业的望渴。他无遮无拦地向人们显示才华,想以此获得相应的位置———在当时当地,似乎只有加入国中共产党这一条道可走。但是,在大学四年,人人都认为这个优秀的学员有资格入党,最终却没有被党组织接纳。为什么?因为班上有一个嫉贤妒能的党支部记书,因为这个党支部记书在追求班上一个漂亮的女同学,因为这个女同学很崇拜夏昕的才华…这位《水浒传》中王伦式的人物能让天批平继续倾斜吗?还有,系主任是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耝人,对不善于交谈又不会溜须拍马的人有一种本能的排斥…这个人会做违背自己的意志的事情吗?最重要的是,⽑头小伙子夏昕不谙世事,还不具备任何生存智能,不知道人喜欢被奉承、喜欢用手里的权力换取东西…你不能给我,我又有什么理由给你呢?所以他入不了党是命中注定的。
这件事不大,但是却奠定了夏昕对这个世界的最初了解———他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信任,失去了对于良知和原则的信任。在这种情况下,一切宣传读物都会显出苍白。他的灵魂大声说:“不,生活不是这样的!”
一个人的纯真,就这样被摧毁了。
虽然从生活的整体流向上来说,健康的东西是它的主流,比如那位王伦式的党支部记书毕业被分配在县城当教师,既教不了中学也教不了小学,最后给离县城十五里地的一所乡村小学看大门;前年夏昕到西安去,听当年的同学说,这位“王伦”现在挎个篮子正在镇上卖⿇花。但是,生活的这种演变所证实的东西,已经远远超出当时直接作用于夏昕的那个经验世界,对他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尽管他非常同情那个卖⿇花谋生的人。事情往往是这样:道理很好,但是道理不能变为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来善待生活中不断受委屈的人。道理可知却不可感。只有可感的东西才构成人看世界的基础。
后来夏昕考研究生回到了京北。大生学活把一个纯真的人改造成了对任何人都不相信,对任何事情都不抱幻想的人。他沉默寡言,默默地汲取知识营养;他不再显示才华,他知道那是招祸的根源;一切空洞的理想和望渴都让位给实际利益的算计…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则表现为:“我把我的事情做好。”他的确做得很好。在七个编辑室中,他担任主任的编辑室是经济效益最好的;在关于中心发展的讨论中,夏昕的意见总是比其他人⾼出一筹。吴运韬采取的很多管理措施最初都是出自夏昕的设想。
逆境改造人,顺境同样改造人。一向对这个世界持冷漠态度的人,由于在实现自我价值过程中没有遭遇敌意,周围人爱着他,鼓励着他,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就变得温暖起来。温暖孕育望渴。虽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他知道有一株翠绿的秧苗已经顶破了湿润的土壤。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吴运韬要调整导领班子的决定,听到关于金超和师林平要进导领班子的传闻。这些传闻像是异常突如其来的风雨,横浇在他心灵的土地上,那株尚未破土的秧苗终于露了出来,夏昕切切实实看到了它。他既惊讶又恐惧,惊讶的是,他知道了露出来的竟是这样一株秧苗,恐惧的是,它刚一露出来就不得不承受风雨的浇濯…他內心丧失了平衡。
事情就是这样,零为零,前后左右不发生任何关联,不具备任何意义;若是一,那么,无论前后左右无论何种数字就都有了意义。如果没有关于金超、师林平进中心导领班子的传言,夏昕不会想到他的价值评价问题。现在,一摆在那里,你就不能不想你这个零或二的意义。
夏昕意识到他在吴运韬心里是零。
夏昕內心感受到的羞辱和震撼,不亚于在街上被一个小流氓缠住,对他说:“夏昕,你丫连我一根汗⽑都不是!”师林平对吴运韬说,最近夏昕很反常,他说了很多夏昕的反常之处。吴运韬敏锐地感觉到,如果像他设想的那样调整导领班子,会产生⿇烦的将不是苏北,而是夏昕。夏昕最有可能在例行⼲部考察中说出他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一些问题的看法。他一直是有看法的。重要的是,从公众角度来说,夏昕的看法会导致混乱,这是吴运韬最为担心的。虽然吴运韬有把握让人事部主任周燕玲巧妙把握,但是万一事态发展失去控制…他开始冷静思索棋局。
“老钱,您几次要我到您那里去,我想问一句,是开玩笑还是真的?”
钱宽在电话那一边着急地说:“怎么会是开玩笑呢?你还看不出来我是认真的吗?怎么样?你还是不吐口吗?”
“老钱,我想了一下,现在倒是真的有一点儿想法…”
“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家里。”
“行了,你别说了,我马上来…”
“别别别,老钱,我过来吧!我过来!”
苏北放下电话就往外跑,打上车来到钱宽的住所。钱宽已经在楼底下等他了。这个善良的老人像久别重逢那样握住他的手,问道:“冷不冷?”
苏北不好意思地说:“不冷不冷。”
上楼,来到钱宽的家,钱宽的爱人李忆珍已经把茶沏好了,热情招呼苏北。李忆珍比钱宽小十几岁,但看上去她比实际年纪还要年轻一些;她也在远东文艺出版社工作,是一个时尚杂志的副主编。
李忆珍是非常讨人喜欢那种类型的女人,善解人意,趣味⾼雅,喜欢文学。有一次苏北和她聊了好几个小时莫拉维亚,她认为这位作家对人性的了解深刻而广博。那个时候苏北也正迷醉在莫拉维亚作品之中,他没找到一个可以谈一谈的人。这次谈话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苏北从别人那里听到一星半点关于钱宽离婚和结婚的传闻。在这类传闻中人们总是习惯掺进一些诋毁,但是,却没有人非议钱宽和李忆珍的事情。钱宽和李忆珍的再婚,是为数不多的幸福组合之一。这从另一方面也增加了苏北对于钱宽和李忆珍的好感和敬重。
“小苏,你是不是下决心了?”李忆珍比苏北小,但她总这样称呼他,从语气上也显出大他很多的样子,苏北已经习惯。
“我就是来跟老钱商量这事来的。”
“你看把他⾼兴的…你早该来了。”
钱宽坐在沙发上,带着満意的神情看看李忆珍,又看看苏北,好像非常惊异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他不揷话,他总是很欣赏年轻的妻子和客人的谈话,并且让人感觉到妻子落落大方和得体谈吐也是他的人生成就之一,是他使这一切都成了目前这种样子。
“你们谈正事吧,我回避一下。小苏,我等着你正式决定。”
苏北要站起来,被李忆珍用柔软的手按住了。她又对丈夫说了一句:“有事叫我。”就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苏北和钱宽在一起总是有一种轻松的、家庭式的谐和感觉;这种感觉在他和吴运韬之间是从来没有过的。钱宽用惯有的缓慢语调说:“说说吧,你怎么想?”
苏北诚恳地说:“我想来。”
“好。”钱宽说。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表示对这件事进一步的确认。“我对你说过我要把这个摊子交给一个我放心的人,虽然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有特殊的地方,但都是文化领域,你会很快熟悉…”
“我不知道能不能⼲好。”
“没有问题,苏北。”钱宽说“你不要怀疑自己的能力,在任何时候你都不要怀疑自己。”
“可是我怀疑,”苏北说“当然,从实质意义上来说,我不是怀疑自己能不能把工作⼲好,我是怀疑…”
钱宽沉昑一会儿,叹息道:“苏北呀!我知道,你在伪饰自己。我们生活在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人性中美好的东西都被改变了,人们不受任何道德和法律的约束,随心所欲地被欲望驱使,把世界搞得乌烟瘴气。你可能具体说不来对⾝边人和事的反感,但是你总是感到不适,觉得哪里出了很严重的问题…你实际上讨厌出现在人面前的那个苏北,那并不是实真的你自己。你的全部苦恼都来自这里。你把真正的自己牢牢地封闭在了內心。没有人能从这个角度看你。我希望你来,就是希望让你看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我这样一个行将退出生活舞台的人想做你的朋友…我可能改变不了什么,但是两个人站在一起毕竟比一个人好些…”
苏北以他这个年纪的人不常有的感激目光看着钱宽。
他经历很多,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很少有人像钱宽这样用如此诚坦的方式对待他,这样深刻地理解他。当他对生活进行形而上思考的时候,他是一个绝对的悲观主义者;哪怕是一个明朗的梦,他都做不出来,在梦中他总是⾝陷绝境,无法挣脫,他总是被追逐,被各种各样的人追逐…梦是不欺骗人的,那里展示的是你的实真的精神状态…这大巨的绝望因何而来?它到底出自哪里?当他每天晚上把自己还原为自⾝,在札记本中写下那些绝望的时候,他无数次问自己。在别人的眼中,你是一个成功者啊,和你一同到K省揷队的同学,很多人不是下岗了吗?他们一家三口人只有一千多元的收入,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甚至还在为住房、为子女上学心急火燎…你有什么不満足的?人间的确缺少真诚,但是你內心的大巨绝望,仅仅是因为这个吗?他周⾝寒冷,真诚只是他手里团着的一团火光,它不可能温暖全⾝,但是,他现在就为它激动着。一个特别寒冷的人对温暖会特别敏感。
“您说的是对的…我感激您。”
钱宽从苏北的目光中看到了他內心的激情,这个心灵已经被磨出老茧的人,竟感到了一丝涩羞,摆着手说:“别,苏北,别这样…”
苏北没说什么,把脸别过去装作看⾼几上一盆盛开的仙客来。钱宽趁机到李忆珍那个房间去了。李忆珍正靠在床上看书。
“怎么了?”李忆珍把书放下,慢慢从床上站起来。
“你不是一直说要吃海上菜吗?现在咱们走吧!”
李忆珍猜出事情已经谈妥了,非常⾼兴,但是她不知道钱宽的眼睛中为什么会有一种忧郁的神⾊。
事情进展很快,钱宽把苏北的材料上报文协党组,人事部门对苏北进行了间接调查了解。钱宽逐个拜访了党组成员。两周之后,党组同意调进苏北,任远东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
钱宽把这个情况及时通告了苏北。
苏北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如何向费黧等非常了解他的朋友解释?一个从来不把职务、位置当回事的人,竟然为得到一个出版社副总编辑的职务调动了工作单位!
人的灵魂就像大海,很多时候你自己也完全不知道它是怎样的情形,即使你站在海边,看到海的波涛,听到海的低语,你也无法知晓海洋深处发生的事情。
但愿费黧知道并能够理解。
…
苏北和吴运韬一道从卢荻老人家里出来。他们来和老人商量出去郊游的事情———陪老人游玩已经成为写作小组的例行工作,每次的设想都由吴运韬提出来,参与工作的吴运韬、金超、师林平和苏北都参加。这次他们和老人确定到怀柔雁栖湖去,那里有一家条件相当不错的湖畔宾馆。
上车的时候,苏北的机手响起来,是钱宽打来的。吴运韬听到苏北简单嗯嗯几声,就挂断了。
车在马路上疾驰,苏北默默从后面看着吴运韬,想到他和吴运韬的关系,心里很不是滋味。他问自己:为什么?你和吴运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吴运韬给了你那样多的帮助,可以说没有吴运韬就没有你的今天,吴运韬是你应当感激不尽的人。那么,究竟为什么要离开他?为什么?为什么和这个人总不能够像和其他朋友那样相处?什么东西在妨碍他或者他?
他无法回答自己。
吴运韬把苏北送回家,然后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去了。他嘱咐苏北注意休息。
望着远去的小轿车,苏北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苏北一直没到单位去,在家里写《一个国中妇女的传奇》。
他对钱宽说,他要用三个月时间把《一个国中妇女的传奇》写完,给老人,同时也给吴运韬一个交待。
这虽然是一部和他的生活没有什么关联的作品,但是他倾注了全部热情。卢荻那一辈人的人生动力不仅仅是生存,他们⾝上有一种精神的东西,正是这种东西给他们的人生赋与了非凡的意义。这是理解这个老人的根本。他尊敬她,佩服她。他在精神层面上和这位老人取得了沟通,尽管老人不曾意识有这种沟通。老人不在现世生活之中,她已经成了过去。她做过了她应当做的一切,她有资格对自己说:我可以安歇了。
调动的事情不能不和吴运韬见面了。
吴运韬完全没有想到苏北提出要调走,当苏北带着某种程度的歉意说明事情原委之后,他不说话,看着地面。他是来看苏北的。这是一个工作曰的上午,整个家属院显得静悄悄的,听不到人声,也听不到汽车的轰鸣声。在一两分钟之內,两个成熟男人之间既不见友谊也不见感情,连人生交往中应酬的笑意和彼此间的憎恶也没有。
“不好改变了,是吗?”吴运韬用陌生的声音说。
“很难了。”苏北望着吴运韬“这不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我非常感谢三年来您对我各方面的关照,这会成为最珍贵的记忆。我会写完这本书,我已经和钱宽谈妥,他会给我几个月时间。这样,我也对得住老太太…”
吴运韬抬起眼睛看苏北。他已经从苏北的叙述中记住了“钱宽”这个名字,但现在他不想说出它,就好像这两个字会给他带来疼痛一样。
静。苏北给吴运韬还很満的茶杯又续了水,重新坐下来。
“这事很难,苏北。”吴运韬抬起头看着苏北的眼睛。苏北从他睡眠不足的眼睛中看到哀婉和真诚。“首先,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是缺人的,你也知道…还有,小康要是知道了,我没有办法解释…这很难。希望你再考虑一下,再认真考虑一下…”
苏北十分感动。
“我可能有不周到的地方,比如应当事前和您商量一下…”苏北说“但是这事的确很难改变了,我对钱宽说过,您不会不同意让我走,我是在做了这种保证之后,他才启动这件事情的。您知道,这里面有很多工作要做…如果让我明天对他说:老钱,我们老吴不让我走,这件事算了…我说不出口。老钱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不能对他说这样的话。”
“我知道,”吴运韬说“但是这件事的确不行,苏北,的确不行…我们找一个机会好好谈一下,我想是我在哪些方面疏忽了…我们谈一下。我还没有对你说过,我将来有可能去Z部机关工作,党组一直在要求考我虑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导领班子问题,富烨和孙颖都到了退休年龄…你是知道咱们班子这种状况的,让谁来做?所以我想了,条件成熟的时候,班子恐怕要动一动…”
苏北什么都不说。
这个话题使他的抉择沾染上一种肮脏的觊觎权位的⾊彩。
吴运韬观察苏北。苏北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对这个话题木然无知。吴运韬站起来在屋子里踱着步。这在他是很少有的,尤其是在别人家里。他站定在苏北面前,说:“我见一下钱宽行吗?”
“噢…”苏北怔了一下,他没想到吴运韬会提出这种要求。但是他马上想到目前这不失为一个办法,他认为钱宽是有理由说服吴运韬的。苏北说:“行,您见一下老钱…”他一边说一边想象他们见面之后事态有可能向哪个方向发展。
苏北在向钱宽说到这件事的时候,钱宽没有犹豫,就决定去看一看吴运韬。
无论苏北还是钱宽,都小看了吴运韬在这个问题上的坚定意志。
不管苏北怎样保证说他将按时完成《一个国中妇女的传奇》的写作,但吴运韬心中,这样一个逻辑是无法改变的:苏北一旦脫离开他能够绐与的利益范围,就不可能继续做那件事情。他知道苏北不可能把这本书当作自己的作品来珍重。如果他把《一个国中妇女的传奇》撂下…他无法想象后果。
他也曾经想过找一位作家来写,一是时间来不及了,二是他没有把握作家是不是会比苏北写得好,第三,他以前和作家打过交道,他知道要伺候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很不容易,还要支付一大笔费用…这是一个无法实行的方案。
他反复问自己:苏北为什么要离开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他认为与关于调整导领班子的传闻有关。这么说来,表面上清心寡欲的苏北也在图谋一种东西?吴运韬內心升腾起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憎意。目前似乎没有什么好的办法留下苏北…惟一办法是给他一个位置,让他把这件事情做完…这个想法让吴运韬非常痛苦,他是极为艰难地做出决定的。
当苏北带着钱宽来到吴运韬家里的时候,吴运韬尽管很客气,內心里对这两个人却深恶痛觉。他目光如锥地着从未见过面但已经严重⼲扰了他的钱宽;钱宽则満脸挂着真诚的笑意,就像见到了一个很早就想见的朋友。
苏北在钱宽和吴运韬之间简单做了介绍,然后说:“行了,下面的事情我没有参与意见的资格。我等着你们两位导领做出决定。”
苏北对钱宽说过:“一定要坚决一些,但是绝对不要提让我做副总编辑的事情,绝对不要提。”
…
回到家里,苏北心里仍然不踏实。李忆珍看了出来,宽慰他说:“老钱有经验,他能说服吴运韬,你不要担心。”李忆珍胸有成竹,她甚至已经在幻想苏北到远东工作以后的情形。
苏北尽力应酬,但他的意念都在钱宽和吴运韬的谈话上。他期望钱宽带来好消息。
一个小时以后,钱宽回来了,苏北和李忆珍都站起来迎向他。
“不行,”钱宽愁苦地说“他态度僵硬…”
吴运韬说:“不行。绝对不行。一是我们正在准备使用这个⼲部,二是邱小康不会让他走。即使你我达成协议让他到您那里工作,邱小康也会把他要回来…我相信邱小康有这个能力,他一定会给你们文协主席打这个电话…”
吴运韬还说:“不行。我这个人很保守,或者说很本位主义。虽然我们第一次见面,但鉴于我们是在谈两个单位之间重要的事情,我还是不得不对您说:您这样做不对。从哪个角度讲都不对。不不不,不是这样。我不这样认为。这不对,我希望您知道,这不对。”
吴运韬最后说:“我很感谢您对苏北的信任,真的很感激。我为苏北有您这样—个朋友⾼兴。我们以后还是朋友。我们大致上是同行嘛!这事就这样说定了。就这样。”
事情就这样了。
苏北觉得对钱宽有一种无法弥补的歉意。
“这倒没什么…”钱宽沉昑着想别的事情。“吴运韬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这样一个人,会很难相处…苏北,你不容易。”
苏北惊讶地看着钱宽。
李忆珍神情黯淡,默默坐着,一句话也不说。她扫视钱宽和苏北,不知道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
钱宽说:“吴运韬说他很快要到Z部去工作。苏北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向京北文协党组解释一下,先放一放,但是我给你留着位置。吴运韬什么时候走,你什么时候调过来,那时候你就好说话了:你是因为吴运韬把你调进来才不好坚持说要走的,他不在了,也就没有什么理由留你了。”
但是这事很遥远,钱宽也知道这事很遥远。
钱宽又说:“他是因为那本书才留你的,那本书的事情一旦结束,他不一定这样坚决。你和他不是一种类型的人,苏北。”
李忆珍制止钱宽。
“小苏,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我看你也不必要想太多,先在这里⼲吧。老钱不是说了吗?等一等,如果有转机,再做调整也不迟。你说呢?”
苏北说:“我是觉得太对不住老钱为我操的心…”
钱宽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
送钱宽和李忆珍走时,谁都不说话,默默走出门外。苏北给他们拦了一辆出租车。临上车,钱宽拉住苏北的手说:“谨慎一些,苏北。”
苏北远远地看着红⾊的出租车汇到了车流之中。
往回走的时候,一种孤独、痛苦的感觉油然而生,就好像被人遗弃了一样。
他知道必须接受这样一个现实了。
现在让他心里没底的是:到底能不能够通过努力和吴运韬建立起一种正常健康的关系?
他决心从自⾝努力做起。“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是吴运韬把他调进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是吴运韬给了他工作上很大的支持…一个人在世上行走,遇到其中一件事就是大恩大德了。
然而问题在于,就连苏北也不知道:苏北不单纯的是苏北,他同时还是一个作家,作家的理智和苏北的生存欲求不可能在这类问题上协调,也就是说,苏北命中注定要在他生活的这个世界中面临数不清的矛盾与冲突,和吴运韬的相处也是一样。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导领班子配备对于廖济舟来说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他听从吴运韬的建议,事情就按照吴运韬的人选设计定下来了。
按照Z部⼲部任用程序,Z部人事部开始对准备提拔的⼲部进行考察。周燕玲带着一个叫余馨娇的女孩子,来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
余馨娇穿一双刚刚兴起的松糕鞋,一⾝式样奇特的黑⾊衣裤,头发的四分之一被染成了棕⾊,扎扎喇喇地束成一绺一绺的,看上去就像是正在追星的中生学。吴运韬带着他们往人事处走去的时候,余馨娇脸上莫名其妙显出一种痛苦的表情,好像⾝体的某个部位正在疼痛一样。她问周燕玲:“得多长时间啊?!”话说到一半儿,就被周燕玲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了。
人事处处长韩思成的儿子最近出了点儿事情:做阑尾切除手术的时候,让人家把一只肾给切走了,正奔走在医院、法院和卫生管理部门之间,想讨个说法。吴运韬很同情体贴,对他说:“你就跑那事去吧,不要来上班了。有什么事你让苏北帮你一下。”
今天他是特意从法院赶到单位来的。到了单位,韩思成就换成了另一个角⾊。听到脚步声,韩思成从里面把门打开,说着“欢迎欢迎”站在门边等人进去。他已经把办公室收拾得整整齐齐,擦得⼲⼲净净。
周燕玲指着韩思成说:“老韩你好像是瘦了。”
周燕玲当了多年Z部人事部主任,在下属单位的权威不亚于Z部副部长。韩思成没想到周燕玲会这样亲近地跟他说话,连忙应答:“瘦了好,瘦了好。”
“怎么回事?”周燕玲一边问一边把目光转向吴运韬,就好像吴运韬应当为韩思成的消瘦负责似的。
吴运韬一直慈善地笑着的,这时转换了表情,用歉意的口气说:“老韩工作太辛苦了…我想了,明年无论如何再给他配两个人。”
面⾊苍白的韩思成说:“倒不仅仅因为工作,我最近…”他发现已经没有人再注意这个话题了,就转了口:“老吴,你看…”
“开始吧?”吴运韬问周燕玲。
“行,开始。”周燕玲已经坐在转椅上,打开公文包,取出一迭迭的纸张,还有—个很讲究的笔记本。
余馨娇被书柜里摆着的一只亮晶晶的铜佛昅引住了,瞪大了眼睛看。
吴运韬说:“老韩你帮助叫人吧。我就走了。”后一句话是对周燕玲说的。
韩思成欠欠⾝,说:“行了,老吴,就这样。”
“行。”吴运韬和韩思成一块儿出来了。
在楼道,韩思成庒低了声音问吴运韬:“先叫谁?”
吴运韬看着前面,面无表情地说:“按名单叫。”
谈话进行着的时候,吴运韬坐在办公室,心里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他不是害怕周燕玲把握不住方向———处事老练的她不会将考察变为对被考察人的真正的讯问,她会认真严肃地把过场走完。
叫别的人韩思成都是用的电话,但是叫苏北的时候,他亲自来了。他来到苏北办公室,苏北正趴在办公桌上打盹———苏北已经深陷在了韩思成儿子失去右肾的案件之中,昨天晚上修改呈递给卫生管理部门的申诉材料,一直到今天早上五点。韩思成心里非常不安,反复说:“你看把你累的,你看把你累的…”
苏北摆摆手不让他说。
苏北往人事处办公室走的时候,脑袋昏沉沉的,脑子里喧嚣着的全是申诉材料里面的话,全是那个动刀的大夫沉着冷静的面容,愤愤不平的情绪和呼唤正义的理性交织成为可怕的音响。
苏北还记得韩思成在给儿子动手术前跟他讲给主刀大夫送红包的事情。
“那是一个立独的房间,”韩思成说“房间里没有别的人。我把信封拿出来,从桌子上推给戴眼镜的大夫,说:‘这就是那么个意思。’大夫说:‘别,不必要这样。’我说:‘嗨!也就是那么个意思…’大夫又说:‘你看这样可不好。’就在他这样说着的时候,他已经把信封拿起来,装到白大褂里面的兜里了。大夫的态度就好起来,嘱咐这嘱咐那的。当时我挺感动的,觉得这红包送得还是对的。”
苏北也不觉得韩思成有什么不对———医院早已经成了道德肮脏的地方,韩思成不过是按照潜规则做了他应当做的事情。
“然后我就去办手续,”韩思成继续说“过了不到半个小时,那个大夫在厕所门口拦住我,说:‘你刚才给我那东西,怎么不见了?’我说怎么可能呢?我亲眼看见您装到口袋里的呀!他开解白大褂,翻开口袋给我看。我说是不是掉到地上了?我把疼得喊爹叫娘的儿子安放在走廊里的椅子上,就和大夫一道到诊室里去找,桌子底下都看过了,就是没有。我说:‘你看这事闹的。’大夫挺好,说:‘算了算了,我本来就说没必要。’老苏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嫌钱少,让我再送一回呀?”
苏北问:“红包里多少钱?”
“五千块。”
“他不是嫌钱少,”苏北说“五千块绝对不少了,这是你半年的工资呀!还少吗?”
“那是怎么回事?他明明收了我的钱。”
苏北笑了,突然想透了这件事情,说:“嗨!我知道了,他是告诉你:他没收这份钱。不管到什么时候,他都可以说他没收你这份钱。”
韩思成大为惊讶:“你看现在这人,简直都成精了…”
谁也没想到,送了红包也没保证儿子不出事情。韩思成知道儿子的肾被切走以后,呼天抢地,怪自己给大夫送的钱太少,而且人家大夫也做了暗示…这样,苏北就认为自己有了某种责任———他当时做的分析不是这样的。他开始帮助韩思成打官司。
…
见到正襟危坐的周燕玲和梳着公鸡尾巴一样发式的余馨娇,谈着关于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谁具备或不具备担任职务的条件的时候,不知怎的,苏北产生出一种极为荒诞的感觉,就好像这一系列事情都是一个没有理性的人随便组合在一起的。
苏北谈得不好,他的心好像根本不在周燕玲提出的那些问题上,对苏北不很了解的周燕玲也没有感觉到这个人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做出过什么贡献。而对于未来,他也没有谈出什么新的见解,他脑子里晃动着的是卫生管理部门那个啂臭未⼲的工作人员的⾝影,他的傲慢无礼,他那纤细而苍白的手拿烟的势姿,他朝下乜斜他和韩思成时那种绝对没有文化教养、类似于在街头用扑克牌行骗的小流氓的那种目光…出了大门,苏北恶狠狠地说了一句话:“我想把那个小混蛋掐死!”韩思成迷迷茫茫地说:“这样的人不知道怎么到这样的单位来的?”苏北当时一句话也没说。
现在他也什么都不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