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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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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有一天,我的小灵通响了。

  除了小灵通,我还有一部手机,我会用我的这部手机给小麦打电话,打不通我也一直在打。小麦知道我这部手机。我的手机一直开机,就是在等小麦的电话。我坚持用小麦熟悉的手机给她打电话,万一她哪天开机,就会知道是我在打,她总不会无动于衷吧?

  但是,谁会知道我的小灵通呢?

  我的小灵通已经好久没有响过了。我看一下号码,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其实,我已经把朋友们的电话号码忘得干干净净了。因为达生、海马、芳菲、许可证,都好久没给我打电话了。在小麦离开后的那段时间里,他们找过我多次都被我拒绝了,他们可能觉得我这个人没有趣味了。

  我接了电话,对方竟是许可证。

  是你啊?我以为是谁呢,这是你的号码啊?

  是,这是我办公室的号,我到报社了,不知道吧?

  知道。

  知道怎么好久不找我啊?

  哪有多久啊。

  一二三四个月了。

  夸张啊?没有吧。

  出来聊聊啊,许可证说,听说你天天窝在家里。

  哪是我家啊。

  小麦家和你家还不一样啊,你这家伙。小麦呢,回来了吧?

  还没,我说,快了。

  我没告诉他我和小麦失去联系的真实情况。

  我以为小麦在家的。小麦在家就一起过来。

  她不在家…到哪里啊?我岔开了许可证的话,我不想在他面前多提小麦。

  许可证说,我看哪里也不去了,到我家来吧。

  到你家?变样子啦?

  也不是,小江说好久没见到你们了,想找你们打打牌。

  什么时候啊?

  下午吧,下午怎么样?我在家等你们。

  还有谁啊?

  没有外人——你先定下来,我再找,你看找谁啊?

  随便。

  行啊,你下午早点过来。

  下午你不上班啊?我又问了句多余的话。

  我这种班…哈哈哈,见面再跟你慢慢聊。

  在走往许可证家的路上,我一直处在兴奋的状态。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个电话,我是多么希望接到啊。我想起从前曾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我们隔三差五地在一起吃吃喝喝,谈天说地,还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还对这个不那个不,还对许可证的言行说三道四,实际上,这样的生活,我是特别需要的,也是特别适合我的。许可证能在这时候,让我到他家去打牌、坐坐、聊天、喝茶、吃饭,我内心里,还真有点感激他。

  我来到博爱花园小区,来到许可证家。

  许可证家我去过,不止一次,至于为什么去的,具体什么时候去的,我也记不得了。我只记得第一次去,和我想象的大致一样,房子很大,三室两厅两卫,装潢既豪华又简朴。

  许可证开门我,对我很客气,把我让到了客厅沙发上,说一晃就是两三个月没见面了。我说别再夸张了。许可证说前一阵都要忙死了。我说,都忙什么啊?许可证说,都是忙着调动。我说这事哪要你亲自忙啊?许可证说,不行啊,要忙啊,要跑啊,不然…你还不知道,差点完了蛋。我说怎么啦?他说,我到晨报了,给我一个副总编,本来说好提个正处的,可常委会有人不同意,说历史上没有这个先例。老陈你想想,要是平调,我也太没面子了,人家还以为我真想去做媒体的,还以为我被贬了,还以为…反正平调是太没意思了。没办法,我跑啊,找领导啊,人家常委会又不是专门为我开,研究人事又不是天天研究…你知道我费多大劲啊,这才尘埃落定呀,不过还算顺利。我看看许可证的脸色,他对目前这个职务大约还是很满意的。但是,许可证又说,我都上班快一个月了,我把骨头都闲疼了。我说怎么啦?他说没想到晨报真是个好地方,安排我分管广告,其实我一点事也管不了,因为我来之前,有一个副总分管,这两个领导怎么能同时分管一项工作呢?官场和江湖一样,也要讲个先来后到。是不是?我上了几天班,没有人找我请示一件事,后来我也感觉到,我来不来是无所谓的,只管拿工资拿奖金就行了。你看我,是不是脸都捂白啦?老陈,我无聊啊,我知道你也没什么大事,就喊你来陪陪我,晚上我请你喝一杯,喝完酒再打打牌,怎么样?我说,随便。许可证说,今晚我再把芳菲叫来,看我一手,炒几个菜给你看看。

  许可证不知从什么地方搬出来一摞花花绿绿的杂志,什么《服饰与化妆品》啊,《美容与护肤》啊,《恋爱婚姻家庭》啊,《大众菜谱》啊,《时尚》啊,真是应有尽有。许可证说,老陈你看看杂志,这都是我老婆看的,要不就看看电视,听听音乐,随你便,我打几个电话,把他们吆喝来。

  许可证打了几个电话,我没有注意他都找谁。

  搞定了。许可证说,你看书,我到厨房去,搞几个小菜。

  我说要不要我帮忙?

  许可证说,要是需要我就喊你。

  许可证钻到厨房里去了。

  我翻着一堆杂志,觉得许可证真是有办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摇身一变,当了副总编了。这可是一个肥差,早就听说晨报奖金很多,普通编辑记者一个月都能有好几千块钱的奖金收入,总编副总编就不用说了。

  许可证在厨房里喊我了,他说,老陈,你再看看,再喊两个来陪陪你?

  我说,随你啊,我是无所谓啊。

  许可证说,要不,我喊张总过来吧,你是不是也好久没看到张田地啦?

  我说是,要喊你就喊。

  许可证就到客厅里打电话了。

  许可证说,我这次调动,张总出力可不少啊,他帮我送礼,出手就这个数。

  许可证伸出一个巴掌,在我面前亮一下又翻一下。

  我知道,这是十万的意思。

  许可证说,够朋友吧?

  我说,你朋友都不错。

  张总是知道我的,我跟他的关系你也是知道的,我现在是正处级副主编,将来有机会,调到别的单位,就是一把手了,这叫曲线救国,张总可是最知道我的分量了。

  你许总除了天转不动,别的没听说还有不能办的事。

  许可证对我的恭维话很满意。他在电话里也很开心地说,张总啊,忙什么呢?早上苏苏叫我上街买几条扁担鱼,中午吃一条,晚上你到我家来,我请你吃鱼…什么,就你事多,过来吧过来吧,老陈正好也在,啊?少罗嗦,快点啊!

  许可证说的苏苏就是江苏苏。许可证一会儿叫他老婆小江,一会儿叫苏苏,都是十分的亲密。

  许可证在电话里跟张田地这样说话,我又想,许可证叫张田地来,也许还有别的事吧?张田地是大老板,亿万富翁,忙得很,我能成为张田地的陪客,也是荣耀的事了。我又想起几个月前,张田地的女友胡月月在医院里看嘴,想起我看到的、听到的关于胡月月的嘴巴的事,还有那个陪在胡月月身边的英俊青年,我觉得富人也有富人的麻烦。不是吗?就是许可证,也遇到潜在的麻烦了——当上了副总编却无所事事,这对一向喜欢争权夺利的许可证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别看他表面上无所谓。

  许可证就像变戏法一样,了一桌子菜。

  极品双沟大曲打开来了,白色凯威葡萄酒打开来了,等到什么都收拾好时,张田地敲门进来了。

  我跟张田地刚寒暄几句,江苏苏也回家了。

  下班啦?许可证对江苏苏说,你看都谁来啦?

  都来啦?江苏苏对我们很热情。

  江苏苏在放包、解围巾、大衣时,眼睛瞟了几次张田地,然后,另有所指地说,张总怎么没把胡月月带来玩啊,我有好些天没看到她了。

  张田地说,胡月月身体不大好,在家看电视。

  你是怎么折磨人家大美人啦?我家也有电视,让她过来嘛。

  月月古怪的很,她哪里都不想去。张田地说。

  奇了怪了,江苏苏似笑非笑地说,美人怎么都有个性啊。

  张田地也不置可否地笑着。我在一旁,听到他们的话,想,不会还是嘴巴没好吧?

  下次再请小胡来吧,许可证也打圆场说,李景德和金中华一会就来,我们边吃边等如何?

  张田地说,还是等等好。

  我怕老陈急啊,老陈不少天没来我家了,这次正巧来,我拿点好酒给他尝尝。

  我到许可证家来,变成了“正巧”看来,人家请张田地才是真的。可许可证为什么要让我来陪呢?许可证朋友很多,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我算什么鸟啊,不过是一个无业者,连游手好闲都算不上。如果我犯事被毙了,宣判书上,在我名字的前边,一定有这样的定语,无正当职业者。

  李景德和金中华很快就来了。

  吃饭的气氛自然很好,饭桌上并没有谈什么正儿八经的事情。只是对许可证的这次成功调动,表示祝贺。我看出来,许可证和江苏苏夫妇对张田地还是心存感激的,人家毕竟出了钱。我还看出来,李景德和金中华也是帮了很多的忙,特别是李景德,毕竟,他和市领导靠得近。

  席间,关于我的话题只有一次,还是因为小麦引起的。

  李景德问许可证,怎么没叫小麦和芳菲她们来?

  许可证说,芳菲等一会能来,小麦嘛,你问老陈。

  我说,小麦她出差去了,要过些天才能回来。

  李景德跟金中华他们点点头,如前所述,李景德是市政府副秘书长,对小麦,也不过是随口一问。

  怎么样张总,对老许这次调整,还满意啊?李景德迅速转移话题,他的口气里,其实是很满意的。

  有李秘书长罩着,我们办什么事不是一路绿灯啊,是不是金主任?

  那是,金主任说,他显然也深谙官场之道,关键是这个正处,以后的工作就好做了。

  金主任转口又对许可证说,老许你拿稳点,别出什么差错,年把半年,运作一下,调个理想的单位。

  许可证说,都是兄弟们架势(方言,帮忙的意思)。

  谈到这些话,我就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不但不上嘴,还显得碍手碍脚。

  好在,喝酒也快——因为要打牌——李景德、金中华、许可证,还有张田地,都是牌油子,经常在一起打。

  打牌时,我知趣地主动往后缩——他们四人正好配上手,我要是不知好歹地往前上,那不是搅了人家的心情嘛。

  李景德和金中华配对打许可证和张田地,打的是传统的八十分,暗炒,还带回头望。双方都跃跃试,可许可证牌一上手,就叹了气——抓不好,一手破牌。

  我在许可证身后相眼,江苏苏在张田地身后相眼,江苏苏也摇头。

  许可证和张田地果然出师不利,眼看着人家节节前进,而他们连底也没摸一把。而且,越是抓不好牌,越容易出错。许可证又屡屡出错。在张田地身边相眼的江苏苏常替许可证着急,不时地骂许可证臭牌,没眼色,不会打。许可证在江苏苏的骂声中,更是不知出哪张牌,后来,江苏苏实在不能容忍了,把许可证赶到了一边。

  说来也奇怪,江苏苏一上手,牌花就变了,和张田地配合也默契,居然把李景德和金中华打了个顶天立地。

  李景德输了牌,有些恶毒地开玩笑说,老许,你看你打什么臭牌啊,你看小江,人家和张总才是一家的。

  江苏苏快乐地一笑,说那是。

  许可证也很有风度地说,那是那是。

  许可证又碰我一下,说,老陈,到我书房来,咱们喝杯咖啡。

  许可证的书房里有几个书架,里面了书。我知道许可证喜欢读书,他和海马也聊过读书的心得。我们在一张藤制小几边坐下,冲了杯速溶咖啡。许可证说,往后,我可有时间读书了——这些年,在官场上混,没读几本书,可惜了。

  许可证不知是说他可惜,还是说书可惜。

  我还想写书——当然,我不会像海马那么笨,我可以以报社为依托,编写几本玩玩。

  我随口恭维道,你干什么都行。

  我是说真话。

  我和许可证在他书房喝咖啡聊天时,芳菲也来了。我听到芳菲在客厅里的说话声,

  江苏苏吹她那把好牌,把对方打了个顶天立地。芳菲也像自己得胜一样,开心地笑。

  芳菲,到这边来坐。许可证喊道。

  芳菲过来了,看我也在,马上就变了脸,说,我正要找你啊,我怎么打小麦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啊?你们怎么回事啊你们?

  我夸张地唉一声。

  怎么啦,叹什么气啊。

  小麦出差了,到海南那边去了一段时间。我尽量轻描淡写地说。

  芳菲盯着我看,小半天,才有些不解地对我忠告道,你要珍惜啊。

  在许可证家这样打牌,后来还有几回,人员变化不大,在三缺一时,我也上去凑一局,但多半都另有高手,像我和芳菲这样的牌技,属于初级水平,很少能上场。许可证牌技不错,却也难得有机会,因为我发现,江苏苏牌瘾更大。

  这段时间,除了在许可证家喝酒打牌,我不再像往日那样窝在家里发呆或画了。想小麦时,也不再那么绝望和空虚了。我在吃饭的时候,就溜到街上,到小酒馆去喝酒。我是说,许可证家的酒,把我的酒虫勾出来了。就算许可证不请我喝酒,我也常常自己请自己喝。有时候,情绪上来了,我会打电话给许可证,把许可证叫出来。他也不摆架子,从家里摸一瓶好酒,遇到什么小酒馆就钻进去。还有一两次,芳菲也在,我们会哈哈地找一些话来说。芳菲事情多,许可证偶尔也会拿她开玩笑,说她只认识一个领导,说她根本不把他这个分管她的副主编放在眼里。每每这时候,芳菲就冤枉地说,你天天不坐班,谁去请示你啊。再说了,谁都知道,你在晨报,不过是过渡,要不了多久,就会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去,就是我们社长,对你也是敬而远之哩。

  许可证最喜欢听这话,会得意地说,大家都知道啦!

  但是,许可证毕竟社广,应酬多,而芳菲广告部的业务也忙,因此,大部分时候,是我一个人在小酒馆里喝一杯。

  我没有固定的酒店,在街上窜,一般是,去过的就不再去。

  真的很难想象,我一个人在小酒馆里喝酒,意外地碰到了下棋的海马和达生。

  这样的巧事真是千载难逢。我不知道在我旁边桌子上下棋的是这两个宝贝。海马和达生也没有看到孤独喝酒的我。直到他二人因为一手棋吵起来,我才发现这两个家伙。我跟他们大喝一声。我说道,住嘴!你们两个,对,说你呢,海马,达生,过来!喝喝喝酒!

  我假装醉态地跟他俩说。

  海马和达生被我震住了,进而,欢呼大叫了。

  怎么是你啊你这菜鸟!海马在我肩窝里狠狠地捣一拳。

  达生也跳过来,他说,我们还以为你失踪了呢。

  海马又捣我一拳,是不是从海南刚回来?小麦呢?没把她带回来?

  我说我就在海城,哪里也没去。

  海马和达生将信将疑,进而都对我没有留住小麦而深表可惜。海马还假驴假马地安慰我一通。我也假驴假马地表示无所谓。

  我们两桌并一桌,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回。

  在叽叽哇哇的喝酒说话中,我知道海马已经不在殡仪馆干了,他摆了一个旧书摊,在废品收购店捡些旧书,再在路边卖,赚不了几个钱,不过是打发时间而已,用他自己的话说,赚钱不赚钱,先在行里。海马的话,十足的一个小商人了。

  在叽叽哇哇的说话中,我们不停地说着我们共同认识的人、朋友,我们说许可证,说芳菲,说李景德,说金中华,说张田地,我把在医院看到胡月月的事都说了。胡月月的嘴巴得了那种病,让海马狠狠发挥了一下,海马也够缺德了,他想象过于丰富,说了许多很脏的话,我都后悔不该说这个事了。

  17

  不久后,我在许可证家听到了一个极其不好的消息,这就是,胡月月自杀了。

  那天我在一家小酒馆吃过饭,在街头闲逛,路过一些洗脚店门口时,有小姐隔着玻璃门跟我招手。这些小姐大部分都上很浓的妆,穿很少的衣服,洗脚捏脚都是草草了事,我上过她们的当,那过程,还不如自己拿左脚右脚,她们的目的是引你嫖娼,赚更多的钞票。我早就不到这种路边店去混了,一方面,我要对得起小麦留给我的银子,另一方面,这种路边店,卫生系数很低,要是惹上什么毛病,就得不偿失了。不过,我还是到一家洗头店去洗了头,让小姐帮我敲了背,然后,决定到许可证家去聊天。

  我按响门玲,听到许可证说,谁啊?

  是我。

  你是…老陈啊,进来吧。

  咯嗒一声,电子程控门就开了。

  我进门,上楼梯,我想着,要找个话题聊聊。

  接我的许可证围着花围裙。

  我说,老许这是干什么呢?天还没黑,就要做饭啦?这么客气啊?

  许可证说,做什么饭啊,洗衣服。

  许可证说,你坐,茶几上有茶,你自己泡,报纸也在沙发上,还有杂志,我不陪你了,我要把衣服洗洗。

  许可证钻进了卫生间,我听到卫生间里传出泼滋泼滋声。他不是用洗衣机,而是用一双手在洗。我就奇怪了,许可证真成一个家庭主妇了,连洗衣机都舍不得用了,是不是不坐班,没有权,没有人给他送礼,学会打细算过日子啦。

  老许,洗什么贵衣服,要亲自下手啊。

  许可证大声跟我说,都是苏苏的小衣服,她不允许我用洗衣机洗,说会把衣服都洗坏了。

  许可证现在充当了洗衣机,我觉得生活真是滑稽,能让许可证这样的大忙人不去机关里勾心斗角,不去阿谀逢,不去欺上蒙下,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家庭日常的生活能够改变一个无所能又无所不能或贪赃枉法的官员的话,让他足不出户做家务不失为一个最好的办法。难道不是吗?听许可证的口气,他对洗衣服并没有一点抱怨,反而有点沾沾自喜的味道。

  我先翻翻一本《南北大菜》的杂志,然后又看扔在沙发上的晨报,这是我们自己的晨报,一版是我市领导人出席各种会议的消息,二版是综合新闻,三版是社会新闻,还有娱乐新闻,体育新闻、专刊、副刊、股市什么的。我在社会新闻版上看了一条车祸的消息,又看了一条秃灰蛇咬死一条狗的奇闻,然后,我看到了我市要举办广告招贴画比赛的广告。我被这条广告所吸引,这是市广告协会、工艺美术协会、美术家协会和企业家联谊会等联合举办的一次有奖大赛。我意识到这对我可能有点好处,如果我有心情的话,说不定我也会参加这种比赛的,就是个什么奖也不是没有可能。我就把这张报纸装进我上衣口袋里了。

  许可证忙完了,也来到客厅,他擦干了手,甩甩膀子,坐到我身边。我注意到许可证的手白白,圆圆乎乎,就像婴儿的手一样可爱。许可证说,怎么样,老陈,过得还不错啊?哎,对了,我有一个发明,搞出来的话,能改变女人的命运。

  许可证的话有点兴高采烈,我正等着他说出他的发明,他却头一歪,问我另一个问题了。他说,你说女人的罩为什么要洗。

  脏了呗。我觉得这个问题太幼稚,许可证肯定还有别的更为重要和有趣的问题。

  哪里脏了,是里面,还是外面?或者这么说吧,女人要洗罩,她肯定是觉得需要洗了才洗,那么她希望里面干净还是外面干净?罩和子不一样,子外面是给人看的,脏了肯定不行,而罩,外面一般是不会脏的,即便多不洗,即便是外面脏了,也没有别人看见,还有一层衣服隔着。我觉得,如果罩只用一天,特别是在夏天,身体出汗多,外面并没有脏,而是里面贴的部分更需要干、透气,这才是女人洗罩的主要原因。要是有一种罩,有好几层,被汗了一层,就把那一层揭下来,再一层再揭一层,揭下来的这一层,可以是一次的,也可以是可洗的,就是可以再利用的,那就省去天天洗罩的麻烦了。老陈你说,我要是发明这样一种罩,我就能改变女人的脯了。

  许可证的话把我惹笑了,他对这个问题应该是考虑很久了。

  你笑什么老陈,你不知道,我天天给苏苏洗罩,累死了,那个小东西不好洗,里面还带钢丝,还有海绵,还有搭扣,我就琢磨着,要搞一个发明,申请专利,把罩设计成多层次的,就叫多层罩,可以免去许多人力物力,减少劳动成本,增加工作效率,一举双得,一石三鸟,我还可以拿到一笔可观的专利费。

  我说,你这个主意倒是个好主意,但是有一个问题,罩是随着女人的部形状制成的,罩一旦多层,体积势必会大,要是一天揭去一层,就是一天比一天小,如果女人穿这样的罩,星期一是一双丰的大房,等到周末,就变成一双小房了,这太搞笑了,你应该找谁先试验一下。

  这个问题,应该可以解决吧。

  我真的觉得许可证很搞笑。

  许可证又很认真地想一想,说,这倒也是,女人的房,要是一天比一天小的话,谁都不答应。

  许可证又拿起腿边的杂志,哗哗翻过,又扔到一边,然后,又把杂志拿起来。我还以为许可证还在考虑罩问题,谁知,他话题又转了个大弯,他说,老陈我最近考虑准备写一本书。许可证欠欠股,向我跟前靠靠,继续说,你不知道老陈,我这个工作,好不好呢?确实不错,可是,看来一时半刻还要在晨报耗着,常这么闲下去,也不是个事啊,我身上的天天酸不拉叽的,就是闲出毛病来的。我琢磨着,我吃了这些年,该吃都吃过了,倒是不太讲究,可苏苏馋嘴,常让我给她点好吃的,我琢磨了不少道好菜,绝对比这些破杂志上的菜要好吃——我想编一本书,说是菜谱也行,体现我们海边特色的,说不定能出什么名堂来。

  许可证等着我对他的话喝彩,可我思想开小差了。我想着,许可证要发明新式罩,真亏他能想出来。

  许可证说,今晚上我搞一个焦炒鱼条你尝尝,这道菜,我前天给苏苏吃了,苏苏赞不绝口,昨天中午还专门请了张田地来尝尝,你猜张田地怎么说,他说吃遍了本市的大小菜馆,我这道菜数第一!

  我说,好啊,我还没吃过焦炒条鱼呢。

  不是焦炒条鱼,是焦炒鱼条,这名字是苏苏和张田地一同想出来的,这样吧,我把张田地再叫过来,让他再参谋参谋,进一步完善这道菜。

  许可证打电话给张田地。两句话没说,许可证就面色紧张了。

  张总你慢点说…唔…唔…我晓得了…晓得了…

  许可证放下电话,说胡月月出事了,在医院住着,我去看看她…你要不要去?

  怎么啦?

  自杀。

  胡月月已经度过危险期了,她此时正在一家部队医院的急诊区打吊水。胡月月脸色苍白,她微闭着眼,似睡非睡的样子。

  张田地守在她身边。张田地也脸色苍白,另外还有一脸无奈和焦虑。

  我和许可证是打的去的。从张田地断断续续的话里,我大致知道了胡月月自杀的经过。胡月月采用的是最笨的割腕自杀。当时,张田地正在连徐高速的一个桥梁工地,他好像有某种预感,打电话回家,电话不是没人接,而是忙音。张田地就驾车往家里赶。在张田地回家途中,他还不停地打电话。家里的电话依旧忙音。张田地打胡月月的手机,胡月月的手机关机。

  张田地家住在临海的一幢高级别墅区里,等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家里时,胡月月已经血地了。

  幸亏张田地家附近有一所海军医院,经过及时救治,胡月月并无大碍。

  看来,张田地遇到了不小的麻烦。我似乎能隐约知道张田地家的麻烦。胡月月的自杀,可能与爱情有关。也许呢,问题并不简单。并不仅仅是因为爱情。但是,我敢肯定,许可证一点也不知道胡月月自杀的原因。关于我在医院见到胡月月看嘴的事,关于我在医生那儿听到的片言只语,关于我看到的和胡月月一起哭泣的男青年,我都没有对许可证说,也没对别人说,除了海马和达生之外,我一点口风都没。我知道这些都是张田地的隐私。我相信,张田地也不会把自家的隐私透给许可证的。

  许可证和我,都不知道如何安慰张田地和胡月月。我们只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而且这种不着边际的安慰之言也不能说得太多,太多了,就有虚假的成分了。其实,这种时候,我们最好什么话都不要说。张田地对我们的话并没有表示感谢什么的。胡月月呢,甚至对我们的到来都没有好感,她眼皮都不抬,就是说,她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我想,胡月月并不是羞于见到我们,也不是怕说什么。胡月月心里有数,她丰富的内心里,该有着怎样的波澜啊。也许这种时候,无论对张田地还是对胡月月来说,他们都是需要冷静的。

  只是,胡月月为什么自杀,让许可证百思不得其解。许可证也未能超凡脱俗,对于胡月月的自杀充了好奇,他再三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啊。有什么事不好商量啊。许可证的言外之意是,让他们中的随便一个,把自杀原委说一遍。可张田地和胡月月就像约好似的,都闭口不谈,守口如瓶。

  18

  自从上次我在小酒馆里和达生海马不期而遇后,我们又常在一起了。

  我们下棋,吆五喝六的,我们喝酒,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无论是下棋,还是喝酒,都是快乐的。

  达生就曾问我,许可证这家伙,怎么样啦?好久没听到他消息,还怪想的。

  你想他啊?海马说,没搞错啊你?

  我说,许可证啊,很好啊,他要高就了,现在是过渡时期,变化大了,想开了,跟我们一样,无所事事,吃吃喝喝,散混了。

  海马说,他也不请我们喝酒了。

  我说,你和达生,哪天和我一起,上他家去闹闹,看看他老婆,喝他家好酒。

  达生说,算了吧,物以类聚,我们配不上跟他玩啊。

  达生自从冒充大老板,自己出自己的洋相后,很是自卑,可我们并没有小看他。我就半真半假地批评他要把心态摆正。

  海马也说,我们就是去喝他的酒,他家那些好酒,都是腐败酒。我们喝酒是帮助他,万一将来双规了,家里抄出价值几十万元的酒,不是罪加一等?我们去喝酒,把他家的酒都喝得底朝天了,他高兴,我们也高兴,这叫双赢。

  这一阵,对于我来说,生活开始有了乐趣。我已经基本从小麦失踪的阴影中摆出来。我到许可证家去玩玩,喝喝酒,聊聊天,听许可证描绘他的那些宏伟蓝图。或者呢,我到海马的旧书摊上下下棋,翻翻旧书,看看大街上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说些浑话、段子,台海局势,国际关系,日子飞一样地快。

  有一天,我接到芳菲的电话。

  芳菲能给我打电话,让我心里一喜。

  芳菲说,怎么回事啊老陈啊,听说胡月月出事啦?

  我说,你好芳菲。

  芳菲说,好什么啊,一般化…你也不对我说一声,我好到医院看看啊,许可证也真是的,他也不说,要不是江苏苏对我说,我还不知道…我想到张田地家去看看胡月月,你能不能带我去?

  你要去看胡月月?

  是啊。

  我想说算了,但,话到嘴边,我又改口道,我也找不到他家啊。

  那怎么办啊?你们没去看过啊?

  我是陪许可证到医院看了。

  噢,那算了,不麻烦你了,我打张田地的电话吧…好久找不到你了,都忙些什么啊?

  我还能忙些什么,散混啊。

  少给我来这套,什么散混啊?谁不是散混啊?

  对芳菲善意的批评,我是乐意接受的。芳菲能给我打电话,我想,她一定有什么事情。

  有事啊?我说。

  她果然说了,好久没在一起吃顿饭了,你能不能约约他们?

  他们是谁?

  还有谁啊,达生啊,海马啊。

  行啊,我一定把他俩请到。

  小麦有消息没有?芳菲突然说。

  还…没。

  不要急,她会跟你联系的。芳菲试图安慰我。

  怕是…真是太怪事了。

  老陈你真的莫急,再耐心点,我了解女人的…她不会忘了你…

  那又怎么样呢?我是担心。

  我不想把我对小麦不祥的预感说出来。

  对了,我倒是想啊,小麦都失踪这些天了,你为什么不到公安局去报案?

  我哼哼着笑两声,我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芳菲说,你们男人啊,真不讲良心,一个大活人失踪了,就这么不急不问。算了,不能跟你们这些人谈感情了,说好了,咱们找时间吃一顿啊。

  我对芳菲的话有些不,凭什么说我不急不问?

  好吧,我错了,我请你吃饭。

  不吃。

  我请也不行啊?不给面子啊。

  我本来就没有真生气,听芳菲在电话里讨饶,便说,那我就给你一回面子吧,对了,你不是要看胡月月吗?你把许可证找上,让他领你去。

  芳菲说,不找他了。

  怎么啦?

  没什么啊,跟他不是常见面嘛…再说了…有时间我单独跟你说。

  好像有什么嘛?

  芳菲说,没什么就是没什么,你老陈也怎么啰嗦啦?我想喝酒,就今晚,我想找谁就找谁,你帮我找找达生和海马,我把他们手机号丢了。我就是不带许可证,行了吧?

  行啊行啊,芳菲还真厉害了,我一句话,让她呱呱叽叽说了一通。

  麻烦你通知他俩。

  不过这两个家伙现在厉害了,天天不是下棋,就是喝酒,请他很难的…我一说是你芳菲请,他俩谁个敢不去?

  芳菲没接我的话茬,而是说,晚上咱们去吃自助餐吧,三十块钱一个人。

  行啊,你说个地点。

  晚上五点半,咱们早一点,到小聚聚饭店,这家的山马菜叫蕨菜啊,都很新鲜,我特别喜欢吃,好不好啊?

  就这么说定啦。

  此时,我正在海马的旧书摊上。我以为我在和芳菲通电话时,达生和海马能听到的,谁知这两个家伙下棋的注意力太集中了,我的话就像风一样从他俩耳边溜走了。

  挂了电话以后,我想,芳菲决不是仅仅是为了喝酒。她说不定有别的事找我们。芳菲能有什么事呢?

  我想把芳菲的请客的电话内容,立即跟正在下棋的海马和达生说。这两个家伙可能是大龙互相绞到一起了,正全神贯注地盯在棋盘上,头都挨到一起了。

  你知道,海马已经不在殡仪馆做烧尸工了。不是海马不想干,海马干什么都无所谓。海马干什么,心里都装着文学。关键是小汪不愿意。小汪说他天天身上有一股死人味,她受不了,再像这样,她就要跟海马离婚。海马可离不起婚。他也相信小汪说的是真话,因为自从他干了烧尸工这个职业后,小汪已经好几个月没跟他做了。这可不是好兆头,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时间长了不做,等着他的,不是招来第三者,就是小汪去做第三者,最后只有离婚一条路了。海马既然离不起婚,只好再次让自己失业,再次回家专业写作。海马从前什么都写,小小说,诗歌,散文,散文诗,还有一些四不像的文体。现在,海马不写小小说了,他觉得写小小说气神跟不上。他也不写诗歌了,写诗的情已经荒芜。海马现在是一心一意写散文了。海马说这是一个散文的时代,只有散文才能有市场。他跟我算过一笔账,说全国有多少家晨报晚报吧,少说也有五百家,每家晨报或者晚报都有副刊,副刊上全发表散文,所以,散文的需求量很大。可是别人的散文有市场,海马的散文没有市场。海马的散文,就连本市的晨报晚报都上不了。海马把写出的散文,一篇一篇拿给小汪看,可以说,每一篇都感动了小汪,有好多篇,都让小汪潸然泪下。可海马把这些散文一篇篇投出去,连一点动静都没有。有一天,小汪在旧书市场闲逛,看到一本非常喜欢的散文集,一打听,要五块钱。这是一本1983年出版的书,定价才五八。小汪就把这本书买下来,送给了海马。小汪的本意是,让他学学人家的散文。可差,这事提醒了海马,海马觉得搞旧书有利可图,可以尝试做做看。就这样,海马以家里的藏书做基础,开始做起了旧书生意。没想到还不错,不但可以养家糊口,还可以调剂不少好书看,增加自己的文学修养,真是一石双鸟。关键是,小汪对他也是持支持的态度的。

  达生是海马找来玩的。海马摆了旧书摊以后,心里发闲,就打电话找来达生。两人就天天下下棋,打打闹。临近中午时,就把书摊扔在一边,请邻摊帮着照看一下,跑到小酒馆里喝酒,有时候,把棋带进小酒馆里,在小酒馆里还要下一盘。

  海马摆旧书摊,可以说方便了我和达生。我如果不到许可证家玩,我腿一抬就过来了。达生更是如此。达生什么职业都没有,生活来源据说是靠他老婆小王帮人家做家政的一点收入。所以,这里就成了我们三人常常聚会的地方。

  我棋瘾并不大,棋艺却还可以,是在开发区练出来的,早先能跟业余三段下个平手。海马和达生知道我下棋厉害,便把我也拉进来了。我重新下棋,一摸棋子,状态很快就出来了。

  达生和海马依然不是我的对手。下过棋的人都知道,对手太弱,会感到没意思,这样一来,我就有高手寂寞的感慨,不想跟他俩下了。不但我不想跟他俩下,就是他们俩,也躲我了,毕竟,常输也不好玩。如此这般,在很多时候,我成了摊主。因为摊主海马忙着和达生下棋了——臭棋和臭棋较上了劲。

  既然我坐在书摊上人五人六,买书什么的,我就全权代理了。多的时候,海马一天能有三四十块的收入,少的时候,也有十块八块的。

  海马乐于做这个工作,更乐于请我们到小酒馆喝酒。从前,达生冒充大老板,请我们喝酒,菜都是好菜,酒也是好酒。现在不是这样了,现在我们不是在路边的大排档,就是在不起眼的小酒馆,菜是随便的,一个水煮花生米,一个凉拌黄瓜就行了,最多再烧一个萝卜粉丝。酒就更无所谓了,四块五一瓶的绿沟大曲,就把我们打发了。我们三人一瓶酒,平均倒三大杯,每人一杯,正好痛快。当然,有时候,我也请他俩。我仗着小麦给我的钱,就到稍微有点档次的馆子里请,达生和海马都骂我是鸭子,赚人家小姐的钱。狗嘴吐不出象牙,我对他俩的话不置评论。

  芳菲突然打来电话,要请我们喝酒,真是一个好消息(至于芳菲要谈什么事情,自然没有喝酒重要了)。我看一眼下棋的达生和海马,这两个家伙根本不知道要有好酒喝了,他们要是知道了,说不定就把棋推了,说不定要欢呼雀跃了。

  谁知这两个家伙一点不领情。听了我的话,海马说,还是我们三人配在一起玩,跟一个小女人,喝什么酒啊。

  达生也说,要是没有大不了的事情,我们就不去了。

  我说,芳菲还可以啊,她说不定有事请我们帮忙呢。

  海马说,那就更不去了。她有事就想到我们,没事就把我们忘啦?除非她把我的作品拿几篇到晨报上去发发。

  达生也说,有事我们就更不能去了,我们这种人,还能帮什么忙啊。

  对这两个家伙的话我表示反对。我觉得,芳菲确实很忙,她跟许可证和李景德、金中华、张田地这些人不一样,她赚的钱都是干净钱。她跟那些人应酬,是工作需要。她不跟我们玩,也是需要。她如果常跟我们这些社会闲杂人员在一起,就不正常了。芳菲天天忙钱,天天和人打交道,天天跟形形的人斗智斗勇,稍有差错,就会酿成损失,可以说精神处在高度紧张状态,哪有时间玩啊。我把我的意思跟达生和海马说。他们两人还在一心一意下棋,对我的话充耳不闻。我就换了种说法。我说,去不去随你们啊,自助火锅可全是好吃的啊,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反正,我是要去吃的。

  这两个家伙大约还是经不住惑,半推半就的,算是答应了。不过海马跟我挤挤眼,说,你老实说,是不是又打芳菲什么主意啊,你们俩从前就眉来眼去的,现在又勾搭成了吧?

  达生也抬头望着我,说,我看像,老陈这人天生有福的。

  你们就是嘴上解馋,去不去随你们啊。

  芳菲的打扮很让我眼睛一亮,她穿了一件衬衫,是小翻领、短袖的那种,裙子更有意思,是丝质的带几何图案的筒裙。没想到芳菲的体形保持得这么好,这身衣着,不经意间,出成女人的柔美风情。我还发现,和冬天时相比,她的皮肤更细腻了。她把短发染成酒红色,人更显得干。她站在小聚聚饭店的门厅里,看到我们了,挥手跟我们招呼。我听到海马嘟囔一句,这小女人越来越滋润了。

  芳菲用了句美式招呼,嗨哎——

  我们没跟她嗨哎,我们都是一副穷酸相。倒是一直正经的达生,说了句让我们忍俊不的话。达生说,芳菲啊,我都要认不得你了,我看你怎么像这家饭店的领班啊?下次我们来吃饭,你来结账啊。

  我们都笑了。

  坐下来以后,海马说,人呢?

  芳菲说,没有啦,就我们四人,小聚聚嘛。

  有服务员给我们每人上一个小火炉,我们乐乐哈哈地夹菜去了。海马夹了只泥鳅,泥鳅一,掉到地上了。海马就没有再去夹泥鳅。芳菲说,海马,你应该多吃泥鳅,这东西大补,海马也没谦虚,说那好,我就来一盘。

  气氛还不错,看不出来芳菲有什么事情要我们帮忙,说话也离不开这半年来的是是非非,大部分都是说她自己的事,而且无一例外地围绕着晨报的广告部。她说,我们听。芳菲还知道海马摆了旧书摊,还知道我们常在旧书摊上玩,知道我们下棋啊,神吹啊什么的。但是,说到许可证的时候,芳菲就来情绪了。芳菲说,你们不知道吧,许可证又要高就了。

  我们都假装吃惊的样子。

  芳菲说,你们真不晓得啊?

  不当副主编啦?我说。

  副主编太委屈他了。

  到哪里啊?

  正在活动,他们说叫运作。

  不知哪个单位要遭他黑手了。海马期待地看着芳菲。我也想听芳菲能说出个头绪来。

  差不多是国土局…要不就是房产局吧。

  厉害!

  他有办法——怪不得这几天没叫我上他家喝酒,忙大事啦。我说。

  达生说,许可证也真不能搞报纸,他做官还差不多,搞报纸这种事,至少应该有点文化的人,或者有点文化品位的人才能做。让许可证去搞报纸,咱们市的老百姓是要遭殃的,不知道会看到什么样的消息了,我估计啊,除了期是真的,别的什么都是假的。

  海马说,许可证去当总编?乖乖,许可证要是能当总编,我海马也能干。

  芳菲说,不是总编,是副主编。

  海马说,我就分不清主编还是总编。

  随便你叫吧,不过他马上就要不干了。

  海马还是心有不甘地说,副总编也不得了啊,他要是不当副总编,我干脆去当副总编得了…

  芳菲也开心地说,好啊,就这么定了。

  达生又很实际地问一句,许可证要走,是不是提拔啦?

  芳菲说,没有,算是平调吧,不过他这一调动,可是主持工作啊,那就差距大了。

  有多大?

  太大,一个是说话算数,一个是摆摆样子,你说呢?

  海马说,许可证这家伙,老巨猾啊。

  达生说,海马,趁许可证还在报社,你能不能找找他,发表你几篇文章?

  算了吧,我去找他,亏你说!

  芳菲说,他现在也不管事,谁的忙都不肯帮。

  我不信。达生说,他不是帮你拉了不少业务?

  我注意到,芳菲轻轻地叹息一声。

  芳菲不再说话了,她用筷子在她面前的小火锅里挑起一金针菇,把金针菇夹到小盘子里,并没有吃。芳菲的脸上也渐渐失去了明快的光泽。我感觉到,芳菲对许可证有种难言的苦衷。达生的话不错,几个月前,芳菲在广告经营上,是得到许可证的不少帮助的。许可证帮她请了不少要害部门的头头脑脑,做了几百万的广告,我听说,许可证也拿了不少稿费(回扣)。许可证到了晨报之后,芳菲也常到许可证家去,芳菲还是想利用他的老关系,多做些业务的,今天这种反常的情绪,个中原因,我就不得而知了。

  达生说,应该叫许可证也来啊,我们好久没看到这家伙了。

  芳菲说,今天就算了吧。今天我没想叫他。要是叫他,他也能来。唉,你们可以多找他玩的,可以多敲他几顿。

  海马说,他不会不理我们吧?

  不会吧?我说。

  不会。芳菲说。

  在达生和海马去夹菜的时候,芳菲又问我和小麦的事。

  我告诉芳菲,我们都小半年没有联系了。

  芳菲小声地对我说,有件事很奇怪,我一个朋友,是以前做广告认识的,叫朱红梅,她认识小麦,她也是许可证的朋友,她说前几天见过小麦的。我不相信,怕她认错了人,她说绝对没错,她说她当时是和许可证在一块的,在步行街附近,许可证也看见了,他们想去和小麦打招呼,可小麦在人群里一闪,就不见了。这事我也不大相信,小麦要是回来了,能不去找你?何况你还住她的房子呢。你最近,真的没看到她吗?

  我摇摇头。

  芳菲又说,真奇怪。

  我感到更奇怪。小麦如果真的回来,她能不找我?

  芳菲的这个消息,让我一晚上很不安。我借故上洗手间时,又拨打了小麦的手机,对方还是电脑小姐的声音:你拨打的手机是空号,请查询后再拨。

  19

  我们从小聚聚饭店分手后,海马和达生大叫着要下棋,他们对某盘棋还耿耿于怀,达生说要是在三路上小尖一手,他就铁定赢了。海马说你小尖也没用,正好让我包了。达生说,你包不了,我虎上了。海马说,我刺呢?海马说我连。达生说,我拐头。海马说,我一路过去…他们吵吵闹闹下棋去了。

  我回到苍梧小区338幢303室,这儿就是小麦留给我的大房子。小麦来过海城了,可她没有来找我。对此我不太相信。可我又找不出理由不相信。

  我给许可证打电话,证实此事。许可证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步行街上那么多人,也许认错了人。许可证的话有些轻描淡写,似乎到此为止了。但是我没有急于挂断电话,我想,如果有机会,我得问一问那个叫朱红梅的女人,是她先看到小麦的。她描述的,应该基本准确。我便说,你把朱红梅的电话告诉我吧,我想再问问她。许可证说,问她干吗?我说,我听芳菲说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她那天也看到小麦的。许可证紧张地说,什么很好啊,芳菲说了,芳菲是怎么说的?我说,芳菲没说什么,她就说朱红梅看到一个很像小麦的女人。许可证说,怕是她也不大知道吧,她是怎么认识小麦的我都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什么,要是知道小麦回来,会对我说的,我和朱红梅不是什么好朋友,我们是同学,芳菲最能来事了,不过,许可证又说,小麦就是回来也不奇怪,你说呢老陈?老陈其实你也不要太多想,有些事情,说不清楚,顺其自然吧。就是回来了,人家要是不找你,你又能有什么办法。

  我不知道许可证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的话肯定没道理。他是不是对小麦还心怀芥蒂。可我还是不甘心。我感觉到,小麦的神秘失踪,肯定是有某种原因的。她的悄然返回,也是有着原因的。我还感觉到,小麦似乎就在我的周围,我仿佛都感受到小麦的气味了。

  我给许可证打完电话,觉得还有事情要问他,想一想,是关于他调动的事。但是,电话打通后,我又不想说了。我只是说,等哪天有空,我和达生海马,到你家喝酒去。许可证说,好啊,到时候我几手。

  我没有把今晚芳菲请客的事对他说。但是,我突然想到,他还没把那个叫朱红梅的电话告诉我。我说,还有啊,我想跟你要朱红梅的电话号码,你知道吧?许可证说,什么事?我说,还是小麦的事啊,她说不定真的看到小麦呢。许可证说,你等一下,我查查啊…朱红梅的电话是,2102618,你问问看。

  我立即拨通了朱红梅的电话,自报姓名,并说是许可证的朋友。

  对方很热情,说有事啊?

  我开门见山地说,你前几天看到小麦啦?

  对方说,怎么啦?她欠你钱啊?

  我支吾着。

  不会吧,小麦不会欠债的,她那么有钱,你是…

  不是,我说,我跟她是朋友…一起做过生意的,她说去海南了,我找她好久都没有找到她。

  对方说,是朋友还能不知道她干什么去啦?

  是啊…只是一般朋友嘛。

  对方说,那天我倒是看到小麦了,不过也不一定,我说是她,许可证说不可能,说小麦上海南去了。

  许可证也看到啦?

  听许可证一说,我也怀疑了。

  我有些失望地说,你怎么不追上去看看,你至少应该喊她一声啊。

  对方说,我跟她是在美容院做美容时认识的朋友,来往也不多,只吃过一次饭,我那天只是看一个背影像,随便说说的,谁知道许可证也认识她,我就不想喊她了。怎么?你们都那么关心她啊,这倒让我感到好奇了。

  我知道这个电话再通下去就没意思了。我说,那好吧,谢谢你了。

  我刚挂了电话,芳菲的电话就打来了,她说怎么回事啊,你电话老是忙音。

  我说我在打电话。

  芳菲说,和谁通电话啊,那么长时间。

  和许可证。

  芳菲说,怎么啦,听你口气,好像不高兴啊。

  也没什么。

  我请你坐坐吧,你到耶士咖啡馆,我请你喝咖啡。

  我猜想芳菲还有话说。

  芳菲搅着咖啡,果然说了,刚才当着达生和海马的面,我没好说。

  什么事这么严重啊。

  芳菲说,许可证太差了,他请我上他家去吃饭…老陈你那种眼神看我干什么啊,许可证可没把我怎么样…他太阴暗了,他跟我打听社长的事。我一开始不知道,还以为是随便聊聊,谁知道他想搞社长。

  你不是说他要调到国土局吗?

  当着达生和海马,我不想说真话。

  他想当社长?

  你知道我们晨报的情况,社长还兼委书记,负责政全面工作,在报社,可是一手遮天啊,谁都想当社长。许可证表面呆在家里老实,对外放风,说要过渡到这个局那个局的,实际上,他背地里却在整人家社长的事。这年头,只要是一把手,谁没有点事啊,许可证在官道上跑这些年,他当然知道了,他套我话,让我出头,让我打听社长的软肋,我差点上他当了。

  你没上当就好。

  好什么好啊,许可证是有意想害我,单位人早就传开了,说我是许可证的人,说我就是许可证安在广告部的一颗定时炸弹,需要引爆的时候,就适时地引爆,把社长炸得尸骨无存。

  芳菲把声音在喉咙里,我为了听清她的话,只好伸长了脖子。我看到芳菲单薄的嘴,还有洁白的牙齿,就连她的睫也一清晰可见。咖啡馆的灯光永远都是那么暧昧。我和芳菲近在咫尺,我都闻到她嘴里淡淡的气味了。芳菲继续说,单位的谣言多了,就像你刚才那眼神一样,怪里怪调的,还说我跟许可证有一腿,老陈你知道,许可证算什么玩意儿,我跟他,嘻,真是笑话。

  芳菲能跟我说这些体己话,我觉得芳菲还是信任我的,这说明,若干年前的那场误会,芳菲已经淡忘了。她已经把我当成她的好朋友了。不然,芳菲完全没必要跟我说这些。许可证刚到晨报不久,按说他还没有资本跟社长较劲。不过,从侧面迂回,试试社长的力量,也是有可能的。芳菲是广告部主任,和许可证确实也称得上朋友,她首当其冲,也是不算奇怪的事。只是芳菲对我的信任,让我心里多了一些另外的想法。我得好好为芳菲着想才对。

  芳菲,你现在处境有些微妙。我说,许可证真像你说的那样,你要当心,不要让别人给利用了,这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

  芳菲说,我知道,不过我找社长谈了,我想调到报去搞广告。

  换一个地方也不错,我说,社长同意了吗?

  社长说要研究一下。不过到报那边并不难,都是社长说了算。

  然后,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不说许可证也不说晨报的事了。我们开始说一些别的话。我们什么都说,电影,电视剧,明星;减肥,瘦身,跳;小鸟,天气,动物世界;时装,美容,化妆品;早餐,大米,菜市场;西瓜,水果,鲜;脚气,男人,青春痘;生日,情人,自杀…说来奇怪,我们对什么话都感兴趣。芳菲一说一大套,我也突然变成了无所不通的全才。我们已经忘了别的事。我们沉浸在我们自己的话题里。芳菲不时地笑,或浅笑,或哈哈大笑。甚至,我们还各自讲了好几个笑话。芳菲还拿出手机,给我看她那些朋友发给她的黄短信。这些信息都是聪明绝顶,黄而有趣,趣而带,能从这些短信里看出大智慧来。我让芳菲把这些短信发点给我。芳菲说不行,芳菲说等以后有好玩的,发给你。

  直到很晚了,我们才离开咖啡馆。

  分别时,我突然有些依依不舍的。

  回家的路上,我想,芳菲今天(应该是昨天了,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请我们吃饭,就是为喝咖啡做铺垫的。她为什么要请达生海马和我去吃自助餐?而且并未谈什么要紧的事。喝咖啡也没有什么充足的理由。因为芳菲跟我说的关于许可证的话,也是可说可不说的。最终,是我们后来的长达几个小时的闲聊,这才是芳菲愿意的。

  回到家里,我还兴味盎然,有一种作画的冲动。屋里已经被我七八糟的了,到处都是画,墙上的,地上的,桌子上的,大部分都是半成品,有的只在画纸上勾几笔,有的已经具备了画的雏形,当然,还有那幅半成品的小麦的肖像画。从这一大堆半成品的画中,能看出我当时的心境,我可能没有一刻的安静来画完一幅完整的作品。我虽然长时间地呆在画前,心态很可能都处在一种飘浮的状态。我伫立着,在我的四周,飘着油墨、水彩的香味。我找了一枝画笔,在一幅静物上涂几笔,这是我准备参加市里画展的作品。画面主体是一杯红酒,灯光把红酒打上了暗影,在酒杯的四周,不规则地放着三瓶酒。奇怪的是,这三瓶酒的颜色和杯子里的不是一种,它们和酒形成一种游离的状态。对这幅作品,我是一点把握都没有,就像我无法把握我的生活一样。

  我又在小麦的肖像画上画几笔,自然也是不得要领。小麦回来了,这是真的吗?小麦要是真的回来,她能不到家里来?她能忍心不跟我联系?

  我扔下画笔,走到窗户前,想起那个叫朱红梅的女人,她能看到小麦,也许并不是无中生有吧?那么,万一哪天我也在街上看到小麦呢?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在我们小区的水池边上,站着一个人,站在那棵迟桂花的树下。在她周围,还有别的一些树,路灯把那些树出混乱的暗影,也让那个人模糊不清。但我还是看出来,那是个一袭黑衣的女人,似乎正在向我的窗口眺望。我心里一阵紧张,莫非真的是小麦?

  一袭黑衣的女人在树影里徐徐移动,身影忽明忽暗,最后消失了。

  我感到骨悚然,心里突然害怕起来,因为她的体形确实像小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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