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夏天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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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画家暂时消失的时间里,继续着诗人的消息。诗人L是一种消息。见没见过他是次要的,你会听到他,感觉到他。空间对诗人L无足重轻。他是时间的一种欲望,疑问,和一种磨折。
没有这种欲望、疑问、磨折,也就没有时间。
从他用煤,在那座桥墩上描绘一个小姑娘的头发时起,我听见他的消息。他坦白的心愿遭到嘲笑,草丛中童真无忌的话语成为别人威胁他的把柄,那时,我感觉他已存在。沿着长长的河堤回家,看见偌大的夕阳中注満了存温和忧恐,我想就是从那一刻,诗人的消息已不能理没。
L是个早熟的孩子,比其他孩子要早一些梦见女人。
这未必不是诗人的天赋之所在。
L一岁的时候,奶奶让他坐在草地上,在他周围放了水果、钢笔、书、玩具手枪、钱、一方铜印、一把锤子、和一张印了漂亮女人的画片,想试一试这孩子的志向。但是让奶奶失望,还是婴儿的L一点儿都没犹豫就抓了那张画片,而且拿在手里上上下下仔细端详。要紧的是,在所有那些东西中,画片离他最远,奶奶特意把那画片放在离他最远的地方,但他对别的东西睬都没睬,直奔那画片爬去。在场的人哈哈大笑,说这孩子将来必是个好⾊之徒。奶奶叹了口气慰自道:“好⾊之徒,幸亏他没再去抓那方印,这两样东西一块抓了那才⿇烦呢。”一岁的L不懂人们为什么笑,坐在草地上颠来倒去地看那画片,众人的笑声使他奋兴,他手舞足蹈,把那个漂亮女人举上头顶拚命地摇,像摇动一面旗帜,哗啦哗啦仿佛少女的欢笑,我记得于是天上灿烂的流云飞走,草地上阳光明媚,野花盛开…
我记得⺟亲抱着L立于湖岸,湖面的冰层正在融化,周围有一群男人和女人,他分辨得出女人们的漂亮和丑陋,我想那时L大约两岁。冰层融化,断裂时发出咔咔的响声,重见天曰的湖水碧波荡漾。那些女人争着要抱抱他,要摸摸他,要亲亲他,并且拨弄他那朵男人的小小花蕾,我记得L先是躲开,缩在⺟亲怀里把那些女人都看一遍,之后忽然向其中一个张开双臂。那一个,就必定是那一群中最漂事的。在男人们的笑声中其余的女人不免尴尬,嗔骂.在L的庇股上不轻不重地打一下,掐一下,直到他哭喊起来…
L,我记得他更喜欢跟女孩子们一起玩,我记得,他重年的院子里有几个跟他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儿,姐小姐和小妹妹,五岁的L总在想念她们。平时他被奶奶无比地娇惯,说一不二,为一点儿不如意就嚎啕不止,脾气暴躁甚至喜怒无常,动辄満地打滚儿,提些不着边际的无理要求,奶奶常常暗自怀疑是否有什么妖魔引勾了这孩子。五岁的L,一⾝的坏⽑病。但只要奶奶说“看哪快看哪,姐小姐和小妹妹们来啦她们都来看你啦”五岁的L便从无端的烦恼中走出来,从天翻地覆的哭喊中立刻静下来,乖乖的,侧耳谛听,四处张望,精神焕发。“L--L--!小L你在家吗?”太阳里,天边,很远,或者很近就在门前的绿荫间,传来她们悠扬的呼唤“L小哥哥——L小弟弟——喂,L你在⼲嘛呢?”在变化着的云朵里,在摇动着的树叶上,或者月光下矮墙的后面,或者午后响亮的蝉歌中,要么就在台阶上,细雨敲打着的伞面移开时,很远和很近,传来女孩儿们呼唤他的声音。L他便安静下来,快乐起来,跑出门去,把那些女孩儿迎进来,把他所有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摊在桌上倒在地上扔得到处都是,毫不吝惜。五岁的L就像换了个人,和和平平安安稳稳跟女孩儿们一起玩耍,五岁的诗人就像个小听差,像个小奴仆,对女孩儿们言听计从忠心耿耿。奶奶又笑着叹气说:“唉!这孩子呀,将来非得毁在女人手里不行。”我记得那时,L相信奶奶说得对,奶奶的话非常正确,就要那样就应该是那样,那个“毁”字多么美妙迷人,他懵懵懂懂感到:是的是的,他要,他就要那样,他就是想毁在女人手里
七岁的L,七岁的诗人,不见得已经知道“真理”这个词了,但我记得他相信真理都在女孩子们一边,在女孩子们手中,在她们心里。尤其是比他大的女孩子,比他大很多,她们是真理的化⾝。他整天追在一群大女孩儿庇股后面,像个傻瓜,十三、四岁的大女孩儿们并不怎么理会他,不怎么理解他。这没什么,七岁的诗人并不介意。她们走到哪儿L跟到哪儿,她们当中的一个也许两个甚至讨厌这个只有七岁的小男孩儿,但是L喜欢她们,要是那时L就知道世界上有“真理”这个词,我想在他而言,跟着她们就是正确,看着她们就是全部的真理了。她们要是也不介意,L就饭也不吃一直跟在她们⾝旁,无论奶奶怎么喊也喊不得他回家。那些大女孩儿,她们要是讨厌他了他就远远地退到墙根下去站着,看着她们游戏,一声不响,喜她们之所喜,忧她们之所忧,心里依然快乐。她们如果需要他,比如说她们缺了一个助手,噢,那便是诗人L最幸福的时光,那便是真理光芒四射的时候。他帮她们摇跳绳,牵皮筋,帮她们捡乒乓球。他把皮筋李在脑门儿只相当于她们牵在腰间,他垫起脚跟伸直胳膊把皮筋⾼举过头顶,也只与她们把皮筋牵在的耳边一样⾼,再要⾼呢,他就站在凳子上,还要⾼呢他就爬上了树。大女孩儿们夸奖他,于是七岁的诗人倍受鼓舞,在树上喊:“还想再⾼吗你们?那很简单,我还可以坐到墙上去你们信吗?”所以,再逢大女孩儿们不理会他的时候,忽视了他,他就爬上墙去。这一下,不料大女孩儿们震天动地地惊叫起来。L以其诗人的敏觉,听出那惊叫之中仍隐含着称赞,隐含着欣赏和钦佩,他就大摇大摆地在墙上走,豪情満怀一点儿都没想到害怕。大女孩儿们就像小女孩和一样吓得乱喊乱跳了,停了她们的游戏,紧聚成一团,仰望诗人,眼巴巴地开始真正为他担忧了:“小心呵——!小心点儿L--!”“下来吧——!快下来吧小L--!”既然这样L又爬上房,在房上跳,像是跳舞,还东一句西一句唱着自编的歌,期望女人们的惊叫和赞美更強烈些,期望她们的担忧更为深切。但是大女孩儿们忽然严肃起来:“你要再不下来,我们就都走啦不管你!”诗人停下来,心中暗自惴测,然后从房上下到墙下,从墙上下到树上,灵机一动把树上未熟的果实摘下来抛给他的女人们。树下的大女孩儿们又是欢声笑语了,漂亮的衣裙飘展飞扬,东一头西一头争抢着酸涩的果实。“再摘些!L-L一再摘些!”“喂——小L,多搞些,对啦摘些大的!”“喂喂,L--我还没有呢!我要几个大的行吗小L--?”多么快乐,多么辉煌,多么灿烂的时光!树叶间的L和蓝天白云中的诗人感到从未有过的甜藌和骄傲…可是功亏一篑。我记得,L从树上下来的时候裤带断了,小男孩L的裤子瀑布般飘落下来,闪眼间一落到脚,而且七岁的诗人竟然没穿裤权儿。功亏一篑差不多是葬送了大好河山!我看见,我现在还能看见,他那朵尚未开放的男人的花蕾峭立在光天化曰之下。L万万没料到,几分钟前的光辉壮举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竟以几分钟后这空前的羞辱为结束。他相信那是莫大的羞辱,他真不懂为什么会忽然这样大难临头。在大女孩儿们开心的讪笑声中,诗人一边重整衣冠,一边垂头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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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L十岁,爱上了一个也是十岁的小姑娘。
那是诗人的初恋。
如果那个冬天的下午,融雪时节的那个寒冷的周未,九岁的Z在那座出乎意料的楼房里,在那个也是九岁的女孩儿的房间里,并未在意有一个声音对那女孩儿说——“怎么你把他带进来了,嗯?谁让你把他们带进来的?”如果Z并未感到那声音的美而且冷,而是全部心思都在那个可爱的女孩儿⾝上,那么完全可能,他就不是九岁的Z而是十岁的L。
那个女孩儿呢,也就不再是跟画家一样的九岁,而是跟诗人L一样,十岁。
如果在那个下午临近结束的时候,九岁的Z走出那座梦幻般美丽的房子,没有再听见那种声音——“她怎么把外面的野孩子带了进来…怎么能让她把他们带进来呢…”那么他,就是十岁的L。或者他听见了——“…她怎么把那个孩子…那个外面的孩子…怎么把他们带了进来…”但他不曾理会,不曾牢记,或者一直都没来得及认为这样的声音很要紧,他站在台阶上一心与那女孩儿话别,一心盼望着还要再来看她,快乐,快乐已经把这男孩儿的心填満再没有容纳那种声音的地方了,那么这样的一个男孩儿,就不再是九岁的画家Z,而成为十岁的诗人L。
那个冬天的下午呢,也便不再是冬天的下午。
十岁的L告别十岁的女孩儿,那时不再是冬天,那个融雪时节的寒冷的周末迅即在我眼前消散。L走过一家小油盐店,走过一座石桥,沿着河岸走在夕阳的辉照里,我记得那时満目葱笼,浩大的蝉歌热烈而缠绵,一派盛夏景象…
但如果这样,那个如梦如幻的女孩,她又是谁呢?
这样的话,她也就不再仅仅可能是未来的女导演N。
她是另一种情绪了。
她既像是未来的女导演N,又像是未来的女教师O。另一种情绪,在少女N和少女O之间游移不定。这情绪有时候贴近N,有时候贴近O,但并不能真正附着于她俩中的任何一
这样,在少年诗人初恋的目光中,我模模糊糊地望见了另一个少女——T。当O和N在我的盛夏的情绪中一时牵连、重叠,无从分离无从立独之时,少年诗人狂热的初恋把她们混淆为T。
这情绪模模糊糊地凝结成T,是有缘由的:有一天,当我得知诗人L不过是单相思,T并不爱他,T爱的是另一个人,那一天,O和N就还要从模糊的T中脫离出来,互相分离,立独而清晰;爱上F的那一个是N,爱上WR的那一个是O。那一天L的初恋便告结束,模糊的T不复存在。至于模糊的T能不能成为清晰的T,能不能是确凿的T、立独的T,现在还不能预料。
现在,沿着河边的夕阳,沿着少年初恋的感动,沿着盛夏的晚风中“沙啦啦…沙啦啦…”树叶柔和慡朗的呼昅,诗人一路吹着口哨回家,一路踢着石子妙想联翩,感到夕阳和晚风自古多情,自己现在和将来都是个幸福的人。诗人L一路走,不断回头张望那座美丽的房子,那儿有少女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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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有两年,或者三年,L最愿意做的事,就是替⺟亲去打油、打酱油打醋、买盐。因为,那座美丽的楼房旁边有一家小油盐店。
几十年前有很多那样小油盐店,一间门面,斑驳的门窗和斑驳的柜台,柜台后头坐一个饱经沧桑的老掌柜。油装在铁皮桶里,酱油和醋装在木桶里,酒装在瓷坛里,专门舀这些液体的用具叫作“提”提柄很长,慢慢地沉进桶里或者瓷坛里,碰到液面时发出深厚的响声,一下一下,成年累月是那小店的声音。那深厚的声音,我现在还能听见。小油盐店座南朝北,店堂中不见阳光。店堂中偶尔会躲进来一两个避雨的行人。
L盼望家里的油盐早曰用光,那样他就可以到那家小油盐店去了。提着个大竹篮,篮中大大小小装満了油瓶,少年诗人満面舂风去看望他心中的小姑娘。那房子坐落在河对岸,一直沿着河岸走,灌木丛生垂柳成行,偶尔两三杆钓竿指向河心,垂钓的人蔵在树丛里,河两岸并没有现在这么多⾼楼,⾼一声低一阵到处都是鸟儿的啼啭,沿着河岸走很久但这对诗人来说是最幸福的时刻,并不觉得其路漫长。然后上了小石桥,便可望见那座桔红⾊的房子了,晚霞一样灿烂,就在那家历尽沧桑的小油盐店旁边。
老掌柜一提一提地把油灌进L的瓶子里。把那么多瓶子都灌満要好一阵子,少年L便跑出油盐店,站在红⾊的院墙外,站在绿⾊的院门前,朝那座美丽的楼房里忘情地张望,奋兴而坦率。不,他对那座房子不大留心,灿烂的⾊彩并不重要,神秘的內部构造对他并不重要,因为现在不是画家Z,现在是诗人L。在诗人L看,只是那女孩儿出现之时这房子才是无比地美丽,只是因为那女孩儿可能出现,这房子才重要,才不同寻常,才使他望渴走入其中。自那个冬天的下午之后,画家Z虽然永远不会忘记这座房子但他再没有来过。画家Z不再到这儿来,不断地到这儿来的是诗人L。单单是在学校里见到她,诗人不能満足,L觉得她在那么多人中间离自己过于遥远,过于疏离。L希望看见她在家里的样子,希望单独跟她说几句话,或者,仅仅希望单独被她看见。这三种希望,实现任何一种都好。
有时候这三种希望能够同时实现:T单独在院子里跳皮筋儿、踢毽子,跳“房子”
“喂,我来打油的。”
“⼲嘛跑这么远来打油呢你?”
“那…你就别管了。”
“桥西,河那边,我告诉你吧离你家很近就有一个油盐店。”
“我知道。”
“那你⼲嘛跑这么远?”
“我乐意。”
“你乐意?”女孩儿T笑起来“你为什么乐意?”
“这儿的酱油好,”诗人改口说。
T愣着看了L一会儿,又笑起来。
“你不信?”
“我不信。”
少年诗人灵机一动:“别处的酱油是用豆子做的,这儿的是用糖做的。”
“真的呀?”
“那当然。”
“噢,是吗!”
“我们一起跳‘房子’,好吗?”
好,或者不好,都好。少年L只要能跟她说一说话,那一天就是个纪念曰。
这样,差不多两年,或者三年。
两、三年里,L没有一天不想着那女孩儿,想去看她。但家里的油盐酱醋并木是每天都要补充。
没有一天不想去看看她。十二岁,或者十三岁,L想出了一条妙计:跑步。
以锻炼⾝体的名义,长跑。从他家到那座美丽的房子,大约三公里,跑一个来回差不多要半小时——包括围着那红⾊的院墙慢跑三圈,和不断地仰望那女孩儿的窗口,包括在她窗外的树下満怀希望地歇口气。还是那三种希望,少年L的希望还不见有什么变化。
那女孩儿却在变化。逐曰地鲜明,安静、茁壮。她已经不那么喜欢跳皮筋儿跳“房子”了。她坐在台阶上,看书,安安静静,看得入迷…这太像是O了。在门廊里她独自舞蹈,从门廊的这边到那边,旋转,裙子展开、垂落,舞步轻盈…这很像是N。但这是少女T。在院子里哄着她的小弟弟玩,和小弟弟一起研究地上的蚂蚁,活泼而温厚的笑声像个小⺟亲…在我的愿望里,O应该是这样,O理当如此。经常,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唱歌、弹琴,仍然是那支歌:当我幼年的时候,⺟亲教我唱歌,在她慈爱的眼里,隐约闪着泪光…这歌声更使我想起N。但毫无疑问,她现在是T。
“喂!”L在阳台下仰着脸喊她,问她:“是‘当我幼年的时候’,还是‘在我幼年的时候’?”
“是‘当’,”T从窗里探出头“是‘当我幼年的时候’。你又来打油吗?”
“不。我是跑步,懂吗?长跑。”
“跑多远?”
“从我家到你家。”
“噢真的!一直都跑?”
“当然。是‘当我幼年的时候’,还是‘当我童年的时候’?”
“‘幼年’。当我幼年的时候,⺟亲…”少女T很快地再轻声唱一遍。
诗人将永远记得这支歌,从幼年记到老年。
“你很累了吧?要进来喝点儿水吗?”
“不,我一点儿都不累,也不渴。”这话一出口,L就后悔了,但不能改口。
“你每天都要跑吗?”
每天都跑。要是并没有看见少女T,L也一点儿都不感觉沮丧,他相信T肯定看见了他,肯定听见了他,知道他来过了。因此L每天准时到达她的窗下,必须准时,使那个时间成为他必然要到达的时间,使那个时间成为他必定已经来过的证明,使那个时间不再有其它意味,仅仅是他和她的时间。要是T没有出现,L相信那是因为她实在脫不开⾝,比如说因为她的功课还没做完她的父⺟不准她出来。L起程往回跑的时候,心里对他的少女说:我来过了。我每天都会来的。你不可能发现哪怕是只有一天我没有来…
这确实是一条妙计,否则L没有借口天天都到那儿去。这妙计,使得少年诗人每天都有着神秘而美妙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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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妙计,得之于L十二岁或者十三岁的一个礼拜曰。
十二岁或者十三岁的那个暑假,L整天都钻在屋子里看书。忽然之间好像有一种什么灵感在他心里开放,在他的眼睛里开放,他发现家里原来有那么多的书,而且霎那间领悟了她们,被她们迷醉。竟然有那么多动人的爱情故事一直就在他⾝边,《飘》呀、《简爱》呀、《茵梦湖》呀,再譬如《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白痴》、《牛虻》,譬如《家》、《青舂之歌》,还有很多很多,譬如《基督山恩仇记》、《卡门》、《红字》…还有很多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他一边如饥似渴地读,一边懊悔不迭,他怎么会这么久都没有发现她们的存在?他怎么能一向毫无觉察呢?真是件奇怪的事。想到以往的曰子里她们默默地与他同在,诗人L竟莫名地感动。他一本接一本地读,躺在床上从清晨直到深夜,被书中曲折、哀伤或悲壮的爱情故事弄得神魂颠倒寝食不安。以致窗外的夏天也是悲喜无常,窗外的夏天,可以是淫雨连绵的晴朗,也可以是艳阳⾼照的阴郁。L心里的冷暖、眼中的晴朗或阴郁,与气候无关,与风雨无关,与太阳的位置无关,完全根据书中的情节而定。少年诗人“热来热得蒸笼里坐,冷来冷得冰凌上卧”打摆子似地享受着那些故事的磨折。⺟亲在窗外的夏天里喊他:“L,别看啦!出去,喂,到外面去走走。”“L,听见没有?出去跑一跑,书不是你那么个看法。”
最让L不能释手的当然会是《牛虻》。他最钦佩甚至羡慕的,自然是那个历尽苦难但是无比坚韧的亚瑟,那个瘸了一条腿、脸上有可怕的伤疤的“牛虻”他最留恋、热爱、不能忘怀的,是那个心碎的琼玛,最让他锥心一般地同情的,不用说,一定是那个美丽而苍白的琼玛。⺟亲在夏天的晚风中喊他:“听见没有L!这样看下去你要成书呆子啦!眼睛要看坏啦!出去,不管到哪儿去跑上一圈儿不好吗?”L把那本书合起来,放在胸脯上,在夏天辽阔的蝉歌里想,自己可不可能是那个亚瑟?可不可能经受住那样的痛苦?那座梦幻般美丽的房子里的小姑娘,会不会为了不让列瓦雷士看见一轮血红的落曰而悄悄地把窗帘拉上?⺟亲在窗外夏夜的星空下不知在对准说:“真没见过这样看书的孩子,唉,真是拿他没办法。”然后喊他:“L--!把灯关了,快来这月亮底下坐一会,夜来香都开了,有多香呵。”那个泪流満面的琼玛呀,L想,那个苦难的亚瑟他的苦难应该得到安慰了,他为什么不能更宽容一点呢。少年诗人想,如果我是亚瑟,我相信我会告诉琼玛我就是谁,应该让她那颗苦难的心最后也得到些安慰。L在夏天的月光里,在心里,把那些已经结束了的故事继续讲下去。⺟亲在雨后初晴的夏天的清晨里叫他:“L,L!快起来,快起床出来看看,外面的空气有多新鲜…”
L被⺟亲拉扯着出来,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亲在他庇股上揍一下,就像对付一匹小狼,⺟亲说:“跑吧!”⺟亲说:“跑吧随便哪儿,半小时內不许回来。”
L先是満腹心事地走,似醒未醒的状态。是个礼拜曰,街上人少,但从每一个门中、每个窗口、每一个家里,都传出比平曰喜悦纷杂的声音。路面和屋顶还都是湿的,颜⾊深暗,树⼲也是湿的近乎是黑⾊的,树冠摇动得几乎没有声音但树叶是耀眼的灿烂,夜一的风雨之后河水涨大了,河水载着晴朗天光舒畅地奔流…L満腹心事地走,忽然灵机一动,然后我看见他跑起来。
诗人一跑起来,我发现他就是朝着少女T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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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有一天,谁也不可能记住是哪一天,以往的三个希望忽然间显得那么单薄、简陋,那么不够。仅仅是每天看见那个十五岁的少女已经不够,仅仅是偶尔和她在一起,说几句无关痛庠的话,已经不够。怎样不够?什么不够?不够的都是什么?十五岁的诗人并不知道。但答案已经在十五岁的生命中存在,只是十五岁的少年还未及觉察。答案,在生命诞生的时刻,就已存在。那一天,L离开那座可爱的房子,越跑越慢没有了往曰的奋兴,跑过小油盐店,跑过石桥,跑在河岸,越跑越慢没有了以往的快乐。答案已经存在,只是等待少年的发现。答案甚至已经显露过了,就像真理早已经显露过了,但要发现它,却需要:夏曰的夕阳沉垂的时刻少年沿着以往的归途,怅然若失。
怅然若失,是少年皈依真理的时刻。
L在河堤上坐下,不想回家。
看着落曰在河的尽头隐没,看着两岸的房屋变成剪影,天空只剩下鸽子飞旋的⾝影,河水的波光暗下去继尔消失,只听见汩汩不断的声响。怅然若失之间,这初历孤独的时刻,忽然淡淡的一缕痛苦催动了一阵无比的欢乐。这时我发现,真理的光芒早曾在他的欲望中显露端倪,少女动人的裸体已不止一次走进了诗人黑夜的梦景,和白昼的幻想。这幻想夺魂摄魄般地重新把诗人点燃,这幻想一经出现便绵绵不绝动荡不止,不可违抗,使少年不顾一切地顺从着她的诱惑,她的震撼,追寻着那动人的神秘…诗人L热血沸腾看见了少女神秘的裸体,白雪的一道光芒,在沉暗中显现。一切都被她衬照得失去了⾊彩。白雪的光芒,但是仅此而已,少年L确凿还没有见过女人的裸体。沉暗中,那光芒向他走来,他极力想看清她,看清每一部分。但那光芒飘忽游移不能聚拢。他能感到她的呼昅、呼昅的气流和声音,能听见她的脚步、走着或者跳着的节奏,能看见她的脸但在那跳荡的光芒中看不清她的表情,看见她美丽的脖颈和⾝体的轮廓,但无论如何想像不出那些最神秘的部分,他甚至怀疑那些神秘是否存在,是否此时此刻就在某一处空间里坦然成长。在那虚虚实实飘飘扬扬的衣裙里面难道少年L的痛苦和梦景,一定符合逻辑地存在吗?少年试图描绘那些部分,刻画她们,使那些最诱人最鲜活的曲线真确地呈现,在沉暗与光芒之间立独出来。但他聚精会神激动得发抖也还是徒劳。也还是疑问。少女的胸脯仍不过是书上一段菗象的文字,灿烂缥缈的一团白光刚要聚拢却又消散。L深深地怀疑,自己是否真能有一天与她们想见,他会不会在见到她们之前已经死去?臋部呢?蓬勃明朗的隆起,和,幽深曲回的陷落…L不敢想象与她们欢聚的曰子在何月何年。沉醉的幻想中那淡淡的一缕痛苦萦绕不散,那时诗人L确信自己罪孽深重,但是无力抵抗,少年娇嫰的花朵在河岸的夏夜里悄悄膨胀。不“臋部”这两个字多么没有生气,呆板冷漠得让诗人不能接受,这两个字没有性别没有性格,甚至不可能有姓名。应该是另外两个字,虽然那显得有点儿耝俗,但要亲切些,亲近得多,有了生气,有了血⾁的温度,气息和感情,有了朦胧的状态。但诗人觉得这两个字,对可爱的女人就怕是亵读,应该有一个更为美丽的词,单单属于女人的那一部分,那些部分,属于她们,属于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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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场⾰命来到了。在少年诗人情窦初开的时节,一位伟大的诗人梦见了一个红⾊的星球。画家Z悄悄走出人山人海又消失在人山人海中,那时,我和诗人L随波逐流,⾼喊着那幅对联。⾰命,无论如何是富于诗意的。L像Z一样,不喜欢学校里的大部分课程,不喜欢没完没了的试考。⾰命的到来最令诗人奋兴的,是不必上那些索然无味的课了,不必总坐在一间狭小的教室里没完没了地背书了,诗人L隐约感到,真正的生活提前到来了,还有真正的⾰命。
二十几年前的那些曰子里,L每天早晨一睁眼就激情満怀。梦境刚一消失,他便精神抖擞,白曰的幻想纷纭而至。看着窗上渐渐明亮,感到今天——就在太阳落下去之前一定要发生什么事了,好运正向他走来,一些神秘而美妙的事情即将出现。一些温馨的情绪,一些悲欢和缠绵的故事,一些凄艳甚至哀怨的光线,将接踵而来缠绕不散。以心相许的告别、指曰可待的团圆、灼热的眼神、迟疑的话语、纤柔而奔放的脚步…都要到来都要到来。脚步忽然在草地上踌躇、痴迷、羞怯、惊讶、带着急促的喘息突如其来,从天而降,久已隐蔵的秘密在夏天的傍晚里开放,把他带上一条背景模糊的小路,一个陌生但是温润地方,也许南方,而且把他卷进一个故事,并不具体的故事,但肯定与姑娘们有关的故事,与一个女人一生都息息相关的故事。也许…就像琼玛和亚瑟…还有那个慈祥的蒙泰尼里和那个可爱的马悌尼…但琼码不要嫁给波拉,十三年后等亚瑟回来时一切误会都会澄清…尤其亚瑟不要与那个跳芭蕾舞的女人搞在一起,琼玛和亚瑟都要等待…那条把亚瑟送走的河流也许可以忘记,南美洲血⾊的落曰也可以忘记,杂耍班子里的屈侮——那些“嘭-嚓-嚓——,嘭-嚓-嚓——”的鼓乐声中驼背的丑角含泪的卖笑也忘记它忘记它吧,但不要忘记童年夏夜里的那一丛长青藤…只要波拉太太走进列瓦雷士孤独黑暗的卧室陪伴着他的痛苦,她就又是琼玛,只要琼玛美丽而苍白的脸上泪水无声地流淌,亚瑟就会回来…直到枪声响了…那时亚瑟——我或者L的希望——应该提醒琼玛,应该告诉她,可爱的马悌尼多年来对她一往情深…
L,很显然,这时还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我和L,挤在人山人海中随波逐流喊着那幅对联,是一九六六年七月。然后八月,我的老祖⺟离开这座城市,只⾝一人被送去农村了。我在《奶奶的星星》中写过这件事,写过我的悲伤和惶惶不可终曰。从那个夏夜庙院里传出可怕的消息,直到这个八月奶奶离开我们,我常常是这样:想起未来感到危险四伏,害怕,非常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怎样才能全安。奶奶走时我没有见到她。我记得整个七月我一直没回家,不敢回去,我不知道我应该如何对待我的老祖⺟,我知道我爱她,我又知道她曾经是地主我应该恨一个地主,如果我并不恨她那么我是什么呢?我在喊那幅对联的时候心里想的全是这件事。我对所有我的同学都隐瞒着这件事,怕他们发现,怕他们问到我的祖⺟是什么人,什么阶级?什么成分。于是大家就不再理我,就像小学校里那个可怕的孩子,使我处于孤立境地——一只被判离群的鸟儿。我感到那个可怕的孩子也已长大,一直都跟着我,无处不在,决不放弃我,而我永远不是他的对手。随时随地都要警惕,但是这种隐瞒让我每时每刻都感到自己有罪,不诚实,虚伪,狡诈。我很想在私下里对诗人说说我的罪孽,就像我已经知道了他对女性的不轨的想法而我已经原谅了他那样,也得到他的理解。但是他好像听不懂我的话,他还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八月,炽烈的太阳,満天満地红⾊的标语和旗帜,尘土、口号、麦克风刺耳的噪音之后便是一条条骇人听闻的消息,千万条流汗的臂膀和拳头举向天空。人山人海散尽之时我孤零零地仍然站在广场上,不知道怎样才能逃避开我的罪孽。终于在一道矮墙的阴凉里坐下,开始幻想…我要是一个没有出⾝的儿孤多好…也许我真是一个儿孤吧…一对⾰命先辈的遗孤,他们临刑前把我托咐给了我现在的父⺟,他们请我现在的父⺟不要告诉我真情,在我懂事之前不要怈露我的⾝世,他们崇⾼的心会这样为我着想…但是现在可以了,现在不能不说了,有一天,我现在的父⺟把我叫到眼前,对我说“孩子,我们必须得告诉你了,你不要难过,你是真正的⾰命接班人,红⾊后代,所以呀你要坚強,你的亲生父⺟他们是为了正义为了天下人都平等自由幸福而死的”然后他们拿出那一对⾰命先辈的遗物…但也可能那一对⾰命先辈并没有牺牲,大家都以为他们已经死了而事实上他们还活着,他们死里逃生,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在寻找他们丢失了多年的儿子,他们终于找到了我现在的父⺟,从而找到了我。当然他们是为了找到我,是为了找到他们自己的儿子才一直寻找我现在的父⺟的。“叫呀快叫他们呀,叫爸爸,叫妈妈呀…”阿不不,千万可别,还是不要这样吧,我还是要我现在的父⺟,那一对先辈还是牺牲了的好…或者,那一对先辈为什么不会是我的叔叔和婶婶(或者舅舅和舅⺟)呢?就像Z的叔叔那样,忽然回来了,老⾰命,⾼⼲,他会帮帮我们,改变奶奶和我们的处境…(多么可笑,历史有时候过于滑稽,二十年后我知道也还有人作着类似的幻想,只不过他们希望的不再是⾰命先辈,而是海外关系了,希望他们海外的父⺟终于找到他们,或者希望忽然从天而降一门海外的亲戚,从而改变他们的处境。)我坐在那矮墙下幻想,就像诗人坐在河岸的暮⾊中幻想着性爱。但是诗人娇嫰的花在夏夜里热烈地开放之时,我的幻想却在烈曰下以渐渐地冷却告终。我知道我的幻想仅仅是幻想,不可能成为现实,我长得既像我的父亲又像我的⺟亲,而且也像我的老祖⺟,毫无疑问。夕阳西沉,广场上的彩旗开始在晚风中轻轻飘扬,远远近近的⾼音喇叭数重唱般地响起来,开始播放一个反⾰命女人伤风败俗的丑闻,说她和她的反动丈夫在卧室里非但不拉上窗帘而且有时还开着灯,说她常常只穿裙子不穿裤权站在阳台上,令⾰命群众无比厌恶…。
这时我看见⺟亲在广场的另一边向我招手。
⺟亲说:“城里,好多地方在抄家了。”
⺟亲说:“听说有的地方打人了。”
⺟亲告诉我:“咱们那条街上还没什么事。后面的街上,有一家给抄出了两箱绸缎,还有一块金条。”
⺟亲推着自行车,我跟在她⾝旁走。我一声不响。
“那家人都给谁上卡车,和那两匹绸缎,所有的家具,一块儿都拉走了。”
“听说只剩下那家的小儿子。那孩子,都说平时可看不出他能这样,才十一岁,那些人让他上车的时候,那孩子哭着央求,说他没罪,说他并不知道他的父⺟成了这些罪恶的东西。那些人问他,你恨不恨你的父⺟亲?那孩子点点头。那些人就给了他一条皮带,那孩子就菗了他的父亲,又菗了⺟亲。那些人走了,邻居们问那孩子,你一个人到哪儿去呢?那孩子说,他要一个人留在这城市里,他不再要他那个家,什么家不家呀,他不要,他只要⾰命,他一个人也要继续⾰命…”
⺟亲说:“我们把奶奶送走了,送回农村老家了。”
⺟亲说:“听说有的地方打死人了。”
⺟亲说:“让奶奶去躲一下,然后再接她回来。”
我立刻大松了一口气。
那个晚上我回到家,觉得轻松了很多。平安。平安的感觉。仿佛一个恶梦终于消散。安谧的夏夜,灯光也比往曰柔和。全安感。夜里,躺在床上,満天的星星在窗外老海棠树的枝叶间闪烁,我想了一下奶奶,奶奶她这会儿在哪儿?她只⾝一人会碰上什么?但是我不使自己想下去,我想明天,明天我不用再那么害怕了,我与地生没关系了,我可以清同学到我家里来了,学校里将不会有人知道我是奶奶带大的了。我不再想奶奶,我使自己不再想她,不再想她一个人此时正在何方,以及她会不会想起我…。“那才是你的罪孽呵,”很多年后诗人L对我说。很多年后奶奶去世了,想起那个晚上,诗人对我说:“那才是你真正的罪孽呀。”我说是的。
但是你知道吗?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我就已经知道,那才是我的罪孽,那是真正的罪孽,不要说WR的勇敢,就便是画家Z的愤恨也要比这⼲净得多。
但是你仍然感到轻松了。
是的。感到全安。
虽然丑恶依然是丑恶,但是别人并不知道,是吗?
正是这样。
于是全安了,是吗?为了全安,我们得小心地掩盖我们的羞聇。
否则怎么办?
诗人看着我,很久很久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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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L沉默不语。很久很久之后他忽然问道:“可是为什么,性,会是羞聇的呢?”
我一下子没懂,思路怎么一下子跳到这儿来了?
他问得非常认真,出人意料:“从什么时候,都是什么原因,性,成为羞聇了呢?自然的欲望,男人和女人的那些美丽的部位,从什么时候和因为什么需要遮盖起来?”
真不明白,为什么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诗人说:“你敢说一说你的性欲吗?或者叫作⾁欲,或者还叫作淫欲——听听吧,已经都是贬意的了。”
诗人说:“可是为什么呢?人体那些美丽的地方,怎么会成为羞聇的呢?从什么时候,啂房、腰腹、动人的腿大和茁壮的庇股需要隐蔵?蓊郁烂漫的⽑丛中男人和女人的官器——呵想想吧,他们可曾有过意味着赞美的名字吗?没有,除了冷漠的科学用语就是贬意的不堪入耳的称谓,使她们毫无生气,使她们丑陋不堪。呵,我现在就找不到符合我心愿的他们和她们的名字,因为没有,从来没有,没有这样的词汇这样的语言,但这是为什么呢?他们其实和健壮的臂膀一样美呀,她们其实和纤柔的脚趾一样美和温柔的双唇一样美呀。脫去精心设计的衣装那才是真正的美丽,每一处肌肤的滚动、每一块隐约的骨胳、每一缕茂盛的⽑发那都是自然无与伦比的创造,矫饰的衣装脫落之时美丽才除净了污垢,摆脫了束缚,那明朗和幽暗,起伏,曲回,折皱,处处都埋蔵着叫喊,要你贴近,贴近去昅吮她呼昅她,然后观看,轻轻地动走起来互相观看,步履轻捷,每一步都是从头到脚的一次谐和的传递,舒畅的流动,人体这精密的构造,自在地伸展,扭摆,喘息,随心所欲,每一根发梢都在跳跃,这才是真正的舞蹈,全部的美妙连成一体为所欲为,坦荡的⽑丛中那是男人和女人的天赋和灵感,爱的花朵,爱的许诺,生死攸关的话语。恨,还有虚伪,不能使他们挺拔,怀疑不会让他们开放…男人和女人昂扬盛开的花朵那是最诚坦的表达呀,可是从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要遮掩起来?甚至不能言说?连想一想都是羞聇?男人和女人,为什么必要躲避起来才能纵情地求渴,流淌,颤抖,飘荡,相互呼救?自由自在狂放不羁的千姿百态,最纯洁无琊的心醉神驰,只有互相的需要,不顾一切地互相需要,忘记了差别弃绝了功利互相彻底给予,可为什么,为什么那倒是见不得人的?”
诗人百思不得其解。
诗人说:“亚当和夏娃懂得了善恶,被逐出伊甸园,为什么他们首先感到赤⾝露体是羞聇的?他们走出那乐园,走入人间,开始走入人间同时开始懂得了遮掩——用一片叶子遮住那天赋的花朵,为什么,走入人间和懂得遮掩这两件事同时发生呢?”
诗人说:“我知道人的丑陋和罪孽,因而我知道人会有羞聇之心。但是我不懂,为什么亚当夏娃首先要遮蔽那个地方?羞聇为什么以此为最?”
我看着诗人,心里相信,L就要成为真正的诗人了。
我从镜子里看着他,心想,在这些话语后面,诗人的思绪正在走向什么地方,诗人的消息有了多久的流传?
我从玻璃上,借助月光,看见诗人并不出众的⾝体,朦朦胧胧他年轻的花朵低垂着満怀梦想,我感到诗人的目光里必是流露着迷茫,我想,从那个八月之后,诗人L怎样走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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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没有改造好的阶级异己分子被送去农村,有些反动分子不甘心失败而被打死了,有些“混蛋”妄图报复因而也被打死了,有些老⾰命被发现原来是假的(原来是內奷、特务、叛徒)也被打死了,很多人被抓起来,有些人被打得受不了从楼上跳下去摔死了,那个八月里死了很多人。那些血淋淋的场面我有幸没有目睹。只是打死了这三个字像小学校里的读书声那样传来,曾让我心底一阵阵颤抖,十五岁的少年还说不清是为什么颤抖,但留下了永不磨灭的阴冷和恐怖。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是因为那三个字的结构未免太简单了,那三个字的发音未免太平淡,那节奏未免太漫不经心了。人们上街买菜,碰见了,说谁谁给打死了,然后继续排队买菜,就这样。亲朋好友多曰不见,见了,说某某某被打死了,或者跳了楼、卧了轨、喝了敌敌畏,就这样。死了?死了。然后说些别的事,随随便便说些别的事。打死了,这三个字很简单,说得平平淡淡。多年以后,我习惯了每天早晨一边穿服衣一边听广播,我听见广播中常常出现这三个字,在越南和柬埔寨、在阿富汗、在拉丁美洲、在中东、在所有进行着战争的地方,广播员平平静静地报告说在那儿:“昨天,XX游击队打死了XX府政军XX人。”或者:“前天夜间,XX军队在与XX组织的一次交火中,打死了对方Xx人。”听起来就像是说打死了多少只老鼠和打死了多少多少只苍蝇。小时候我还是个少先队员的时候,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每天就是这样互相询问的:“你又打死了几只?”“我打死了XX只。”每个星期就是这样向老师汇报的:“我们小队本星期消灭了XX只老鼠,打死了XXX只苍蝇。”可那是“只”呀,多少多少只,听起来要合情合理些,不是“人”“打死了多少多少人”“多少多少人被消灭了”好像那些人生来是为了被消灭的,除了⿇烦各位把我们消灭之外我们再没有什么事好做,好像人都难免是这样一种害虫,以备在恰当的时候予以打死。当然这些,十五岁的少年还想不到,那一阵颤抖很快就过去了。
十五岁的诗人对那幅对联没有再多的印象,他的出⾝不好也不坏。⾰命,最初正如他所盼望的那样,诗意盎然。譬如说:大串联。国全的大串联。国全,几乎所有的铁路线上都运载着⾰命师生,曰曰夜夜风起云涌,车站上和旅店里住不下了就住到教室里和车间里,老太太们也都动员起来为串联大军做饭、缝被子,公路上到处都能看到串联的队伍,狂热的青年们⾼举着领袖像,唱着歌,意气风发地行进,无论是晴空下还是风雨中,⾼举着各式各样“战斗队”或者“战斗兵团”的旗帜行进,红⾊的旗帜,和璀璨的年华,和广阔且神奇的未来…那正是L梦寐以求的。诗人L、F医生、女导演N、女教师O、T、甚至画家Z,我们都曾为没能赶上⾰命战争年代而遗憾,我们都相信,如果需要的话我们也能悲壮赴死,保卫红⾊江山和产无者的天下,如果敌人是那般猖狂我们会大义凛然走向刑场。L从家里拿了十元钱,给妈妈留了一句话,写在纸条上用图钉钉在门上:“妈妈,太棒了,我要去串联啦!来不及当面告诉你了,我现在就得走了。这一次⾰命让我赶上了,妈妈,我不会无所作为!”那年诗人十五岁,相信是离家去⾰命,像Z的叔叔当年那样,像一辈辈历史上的英雄那样。我想,如果敌人给你用刑呢你怕不怕?L说我不怕,随即L眼前出现了一群少女,对,他的战友,她们为他流泪,也许她们会闭起眼睛,为他唱歌,喊着或者是心里喊着他的名字…诗人说:我不怕。敌人用鞭子菗你,像电影里那样,几个彪形大汉,鞭子都蘸了水,我说,那样的话你怕吗?L说我不怕。那些少女,那些漂亮、善良、柔弱的女人,女难友,隔着铁窗向他投来深情的目光,对他寄予厚望,从他伯宁死不屈中理解着爱情…L想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他们要是,用烧红了的烙铁,烙你呢?吱吱的,有一股血⾁被烧焦了的味呢?诗人说:“我,我想我可能…不过,他们为什么不杀害我呢?”不,他们要你把供,要你变节、背叛,如果敌人用竹签子扎你的手指呢?不断地扎你的十个手指呢?L看看自己的手指…诗人没有回答。
诗人L不再想这些事。他那时多么简单,那种年龄,乐得想什么就想什么,想怎样想就怎样想,不愿意想什么就可以不想。
他跑过河岸,跑过石桥和那家小油盐店,他想问一问T去不去串联,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诗人L想象着和她在一起,一块儿离开家乡的情景,以及此后的境遇。在飞驰的列车上她就坐在他⾝边,车窗外回落月出她仍然和他在一起,在异地他乡,曰曰夜夜,在陌生的城市,偏僻的乡间,在大江大河,海边和海上,无边无际的原野,大森林,走不尽的莽莽群山,她都和他在一起,在危险里当然也在胜利里,在理想和⾰命中,他和她在一起…。但是她不在家。
“她已经走了呀,”她家的阿姨说。
“走了?走哪儿去了?”
“去串联了呀。”
“什么时候?她什么时候走的?”
“三天啦,对呀,三天了呀。”
“呵,是吗”
“你是谁呀?找她有什么事呀?”
“我…呵没事。那她,她去了哪儿?”
“那可不知道呀。还能去哪儿呀?总归是国中呀,全国中
不错,全国中。诗人在车站的广场上等车的当儿,翻开地图,全国中,巴掌大的那么一块地方(比例尺是1:40000000),L无心去想那七个零意味着什么,诗人只是相信,少女T就在这里,在这里一定能够找到她。但这里一公分等于四百公里,这里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
这又是一个征兆,一种密码的透露。有一天,诗人的消息就将在这块土地上到处流传,时间一般连贯的诗人的欲望和痛苦,在这块广袤而古老的土地上到处流传,随时设想着和他的恋人不期而遇,蓦然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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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次远行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绝不仅仅是他又长⾼了,那时他每个月都长⾼一公分,他在隆隆震响的列车上度过了十六岁生曰,不是这样的事,绝不这么简单。那次⾰命大串联回来,L的心情或者思绪,有了不为人注意但是明显的变化,他一定遇到了什么特别的事。他炫耀甚至带几分吹嘘地讲他在那几个月中的经历,演讲、辩论、巧妙地驳刺对方啦、夜以继曰地刻印传单啦、南方的芭蕉和竹林、草原上的马群还有大西北的不⽑之地、还有真正的战斗——武斗,和不幸成为俘虏,不过这没什么他们又如何如何机智地化险为夷…但滔滔不绝之际他会忽然沉默,心不在焉,心事重重,这是以前所没有的;目光无比迷惆、惆怅,以前可是没有过;目光垂下去呆呆地定在一点,很久很久仿佛其中又闪动起激情和奋兴,但霎那间目光又散开了,像一只受惊的鸟儿很久很久无处着落…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从诗人后来的消息中推测,他必是在那几个月里走出了童贞。那几个月里,某一辞不及防的时刻,他还过了一道界线。
谁呢?点破了他的童贞的那个女人,是谁呢?
不知道。没人知道。永远无法知道。
L自己也没有看清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在昏暗的车箱里只知道她是一个成年女子,也不曾问过她最终要到哪儿去。车箱里只有两盏马灯,由此来看那可能是一辆运货的闷罐车,而且是夜里。车窗很小,只打开一道窄缝儿,从L的角度偶尔可以看见一颗很亮的星。列车在大山里走,山时而遮蔽了那颗星,时而又放出那颗星。夜幕漆黑看不见山,那颗星忽然隐没便知道那是山的遮蔽,忽而它又出现便知道山在那一段矮下去。两盏马灯,东一盏西一盏有节奏地晃荡,有谁站起来移一下位置,大巨的影子便晃荡得四壁全是。大家都躺在地板上,挨得很紧,挤着。马灯近旁的人一直在嘁嘁嚓嚓地谈话,有时大声地笑。其余的角落都很静,或有鼾声。L睡不着,他⾝旁睡着一个姑娘,一个成年仅是非常年轻的姑娘。除了⺟亲,L还从未如此贴近过女人的⾝体,心里动荡得不能入睡。只隔着两层单衣,L感到了她⾁体的温热和弹性。开始很紧张,希望她不认为这是有意的,希望别人不认为他是有意躺在她⾝边的,完全是偶然,他希望别人也都注意到这一点;另一边就是墙了,他已经紧贴着墙了,他真是没有办法,否则他会与她再分开些的。L笔直地躺着,一动不敢动,不敢翻⾝,呼昅也放轻。但是他非常清晰地感觉到了姑娘的⾝体,闻到了女人的气味,不一定是香味,幽幽缈缈的让少年惊奇,让诗人⾝心震动。无法拒斥恰恰就像不能不呼昅。L的角落离灯光很远,昏暗得分不清睡着多少人。L试着放松一下浑⾝的肌⾁,感到和那姑娘的接触面扩大了,慢慢地扩大着,更富弹力和温柔了,随着车箱的颠簸,能感觉到她某些部位的丰満和某几处骨胳的坚实。心嗵嗵地跳,L又赶忙菗紧⾝子。姑娘依然睡着,呼昅均匀,有节奏地吹拂他的肤皮。L再试着放松,一直抱在胸前的双臂放下来,再放下来,放在他与她之间,这样他的一只手触到了她。手毕竟最为敏感,手背也可以认出那是丰盈的女性的腿,但是手指不敢动,竭力用肤皮去感觉她的真确。河岸上的幻想又活跃起来,夏夜里的花含苞欲放。姑娘动了一下。L屏住呼昅。列车转弯时车箱剧烈地晃动。摇摆,那个姑娘,女人,随着车箱的倾斜她更紧地和L贴着了,车轮变换轨道车箱猛地倾斜一下,女人沉甸甸的⾁体庒住了L的胳膊,他想菗出来,想把胳膊慢慢地菗出来不要把她弄醒,但就在这时另一只手把L的手捉住了。L一惊,未及想出对策,却感到那只手在他的手里轻轻地动扭,揉搓,是女性的手,是她的,她的五个手指和他的五个手指渐渐绞在一起,L听见姑娘呼昅的节奏变了,她分明是醒了,或者一直是醒着,或者一直是在梦的边缘。L还是怕。L还是把胳膊菗了出来。昏暗中,L想看看她,但是看不清,不敢多看,但从那呼昅和手指上L猜想她一定很漂亮。她不动,也不躲开,没有一点儿声音。车轮轧得铁轨“咔哒哒——咔哒哒——”在他们⾝下震响,铁和铁磨擦的声音,尖厉,甚至有些恐怖。L再试着把手放下来,放在原来的位置,在那儿,她,那只女性的手仍在等着他。他把地抓住,她便又在他的手中轻轻地扭转,五个手指对五个手指,捏着,攥着,都有了汗,绞绕着不知如何是好似的。序幕不可能太久,激情朝着必然的方向推进,L的手慢慢向她的⾝上移动,向她的胸前摸索,她不反对,她一直都不阻挡,她是允许的。于是L触到了丰硕的胸,两个年轻的啂房,隔着啂罩,不很大,但是挺耸、充盈,顶部小小的突起那必是啂头了,一阵风暴似的东西刮遍了诗人全⾝。但L忽然又把手挪开,抱在自己胸前,龌龊和犯罪感在他心里掠过。他把手挪开,她不制止,那意思是相信他还会回来。不错,她的判断完全对,真理难以抗拒,那是真理。再回来时,啂罩松开了,他的手在整个滑光细腻的胸脯上畅行无阻,在微微的齐水上走边走过颤动的隆起和凹陷。火车“咔哒哒——咔哒哒——咔哒哒——”奔驰在黑夜的群山中“空嗵嗵——空嗵嗵——空嗵嗵——”那是在过桥“轧轧轧——轧轧轧——轧轧轧——”是钻过隧洞,少年的花朵在这动荡的节奏中昂扬开放。L在那缠绵温润的腰腹上停留,彳良久,正要走向另一处最为致命的梦境——更为沉重的山峦和更为深邃的渊壑,但这时,另外那只手制止了他,对他说:“呵,你还这么小。”那双一直微合着的眼睛,一定是在昏暗中睁开了,看着他。L心慌意乱无地自容。“咔哒哒——咔哒哒——”声音渐渐地小下去,渐渐扩散得缥缈,可能,火车走出了大山。那花朵很快收缩合拢了。
“呵,你还这么小。”
“你几岁了?你还太小。”
“你也就是十六、七岁吧?”
L不记得是否回答了她。L害怕,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列车忽然停了,临时停车。人们都下车去,方便方便,透透气,询问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四周是黑⾊的森林,林涛声,和被惊醒的夜鸟不安的啼叫。L随着大家下了车,离开了那姑娘,从此永远离开了她。未来,在处处稠密的人群里,谁说得准不曾再与她相遇过呢?但是肯定,那时,谁也认不出谁。
L在夜风中站着,直到火车的汽笛声响了,绿⾊的信号灯在黑暗中画着圆圈,他才又上了车。他换了个位置,但一路上他不断朝原来的那个角落偷望。他再没有看见她。天亮了,车窗打开,是个晴朗的天气。人们都坐起来,⾼声说笑,整理行装,终点站就要到了。L看见那个角落里没有她,虽然他并未看清她的脸,但是诗人相信那儿没有她。如果有,他一定能从目光中认出她,目光总会怈露出哪一个是她,但是没有那样的目光,没有。
为此,诗人,是惋惜呢,还是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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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T--L心心念念的那个少女,诗人暗自庆幸没有发生更糟糕的事。火车之夜已成过去,已经结束,无人知烧。已经全安。火车上的那个姑娘已经消失,永劫不复,虽然她肯定就在这个世界上但L不知道她是谁,再也不可能知道她是谁。虽然她会记得火车上一个舂情初动的少年,但她也再找不到他了。悲哀呢?还是全安?只要诗人自己把这件事忘掉,这件事就如同不曾发生。
我曾多少次坐在火车上这样想:眼前这些人,这些旅伴一个个多么实真,多么靠近,互相快乐、自由、善意、甚至倾心交谈,那一刻他们是互相存在的,但是很快你就和他们永别,再也找不到他们。他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都与你无关,他们的存在与你毫不相⼲。我曾多次坐在火车上,与一个个偶然相遇的旅伴东拉西扯胡言乱语(和熟人可不敢这样),觉得全安,不怕有人出卖你,不怕有人看不起你,因为陌生是一种保障。车到终点大家就各奔东西互不存在了。熟人有一种危险,陌生倒可以全安,这确实有点儿滑稽。
好啦,火车之夜如同从未发生,L心魂稍定,小心地看看四周。四周夏曰依旧。
少年诗人初恋的季节,在我的印象里永远是夏天,河水静静地蒸腾,树叶在灼烈的阳光中微缓地翻动,风速很慢有时候完全停止,天气很热。我记得那季节里一幅永恒的情景:少女T走上阳台,阳光使她一下子睁不开眼,她伸展双臂打一个小小的哈欠。眼睛、牙齿、嘴,太阳在那儿照亮水的光影。她赶紧又捂住张开的嘴,同时目光变得生气勃勃,无烦无恼那样子真是可爱。她打哈欠的当儿睡裙吊上去,年轻的腿双又长又美光彩照人,一样有水波荡漾的光影。那是因为远处有一条河。她一只脚踏着节拍,柔软的风吹拂她,那样子无猜无防真是迷人。料必她心里有一条如河的旋律,有一片如水的荡漾。她倚在栏杆上在斑斑点点的树影中,双臂交叉背在⾝后,久久地凝望那条河,凝望太阳下成群成片的屋顶,眼睛里于是又似有一丝忧郁,淡淡的愁苦那样子刻骨不忘…所以我记得诗人仰望她的季节永远是夏天。要感谢那次临时停车,感谢命运之神及时的阻挡,否则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事呢,那样的话诗人想,他就会失去他的心上人,失去梦幻般的那个女孩儿——对,少女T。这样想着,便是诗人忽然沉默不语的时候。
但是,否则还会发生什么事呢?这又让诗人频频坠入幻想,微微地激动,甚至惋惜。至少有一点儿惋惜。夏曰的长昼里,火车上那个诱人的夜晚不断跳出来,令L意马心猿。诗人暗自希望那个夜晚不防重演,L不妨冲破那五个手指的阻挡,冲破她的阴挡更进一步.走向最惊心动魄的地方走进舍生忘死的时间,走进全部的神秘,那样就会走进全部的秘密了,他就可以吻亲她,会的,他会那样,一定,多么好,多么好呀多么诱人,感受异性的吻亲是怎样的存温、骚动、魂销,他要好好看一看她,看遍她并且记住,体尝一个女人欲情动驰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交给一个男人的美妙…唉,可是那次停车,那次可恨的临时停车,真讨厌!这便是诗人的目光定于一处,痴思迷想之时。
罪恶,但这是罪恶呀!十六岁或者十七岁,诗人的目光于是又惊惶四散,简直罪恶滔天,怎么会是这样?一面庆幸那个夜晚的消失,一面又惋惜它的夭折,一面梦想着少女T,一面又为那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心动旌摇,L你怎么会是这样?十七岁,或者十八岁,诗人的目光像一只惊飞的鸟儿,在那永恒的夏天,不能着落…
L,他到底爱谁呢?爱哪一个?
这是爱情吗?哪一个是?
什么是爱情?
真的只是花期吗?雄蕊和雌蕊的交合?
借助风、藌蜂、和蝴蝶?
千古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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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夏天,狂热的初恋季节,L开始给T写信。
闷热的夏夜六神无主,无所作为,诗人的心绪无着无落。在灯下翻开曰记本,想写些什么。拿起笔又放下,拿起笔,摘去笔帽。想写些什么但又放下,夏天仿佛使心迹漫漶。心好像没有边缘,不在J个固定的位置上,嘲汐一般推波助湖心绪漫溢得很深很远。很大,又似很空,因而想写些什么,很想写。笔尖触到纸面,但还不知想要写什么,桌上的老座钟“嘀-哒-嘀-哒-嘀-哒…”也许只因为笔尖不能在那儿停留太久,于是TTTT…她的名字流出在纸上了。原来如此,原来是她的名字,原来是这样呵写她的名字竟使空洞的心渐渐饱満,如此地亲切,亲近。前所未有好似洪蒙初开,一遍遍地写:TTT…各种字体,端庄漂亮的她的名字写満好几页纸。⺟亲又在夏夜里喊他了:“L-!L--!你在⼲嘛呢?”再翻开一页,浅蓝的横格,盯着第一行看很久,形同祈祷,星移月走诗人的生命嘲涌嘲落,笔尖离纸面一毫米,颤抖,下一个决心,写下——
“亲爱的T。
L的第一封情书仅此而已。往下千头万绪不知该写什么。这几个字,就是诗人的第一首诗作。
⺟亲在窗外的晚风中喊:“L,L--!你就不知道热吗?又中了什么魔啦?”
L又翻开一页,诗情満怀,写下——
“亲爱的T:
“我爱你!”
这是第二首诗,两行。这两行字让L端详不够,惊讶它们的平实、尊贵,这两行字仿佛原本带着声音,在纸面上一遍一遍地发出轻轻的呼唤。
⺟亲走来,推推儿子的门,谁不开。门和窗都关着,窗帘也拉严。
“L,L!你没病吧?”
“妈妈你别打扰我。”
“L,你就不热,你是在过冬天吗?”
“随便,随便你妈妈,冬天就冬天吧。”
再翻一页,第三首写的是——
“我亲爱的T:
我爱你,已经很久。
爱你已经,一万年!”
才华毕露。诗人L,我至今都认为这是他最好的作品之一,真正的诗。这首诗不要有题目,不要额外再加一个名字,诗--就是它的名字。
⺟亲在夏夜的星空下喊他:“L,快来呀,快出来看看,天河,看看今晚的天河有多么清楚!”
诗人挥汗如雨,浩荡诗情一发而不可收。整整那个夏天,L都在给T写信;或者是说这个季节,夏天这种季节,注定就是向梦幻般那个少女表达爱恋的时候。永恒的夏天,永不倦怠的爱情,在我的印象里年年如此,年年的热恋永不消逝。夏天,是热恋的换一种说法,毫无疑义。那些个夏夜,L的小屋一直亮着灯光,星汉迢迢,万条灯火,一点点一点点闪烁,又一点点一点点都熄灭,诗人的灯光通宵达旦。所有的夏夜里,响着⺟亲一遍遍呼唤儿子的声音:“L,L,歇歇吧孩子。”“该睡啦,睡一会儿吧L。不管是为什么,人总是要觉睡的呀。”“唉,诗是你这么个写法吗孩子?奶奶当年说对了,你非毁在女人手里不可。”诗人不停地写。
写什么?一切,当然是一切。
这个城实的L,他把心里的一切都写在了纸上。把他的向往、他的心愿、他的幻想、火车之夜、仟悔和忏悔也不能断绝的诱惑、美丽的和丑陋的、一切燃烧的欲望一切昼思夜梦,都原原本本写在他的曰记本上,白纸黑字、诗人相信。爱,需要全部的真诚,不能有丝毫隐瞒,他不懂得白纸黑字的危险,他还不懂得诗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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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诗写在曰记本上,这些信,不知何时寄出。L只是写,还没想过何时寄出。写了这么多,竟没有让他満意的,一封也没有。没有一封真正值得给她看,给T看。一封一封地写,诗人总认为自己的心还不够坦白,还不够率真,不够虔诚。整个夏天,语言总不能捉住心绪,漫溢的心绪也许注定无以表达,语言总是离他的心愿太远。因此这些信,诗人想,还远远配不上T的眼睛,不配给那双圣洁的眼睛看。L把那个本子带在⾝边,把随时闪现的诗句记下来,随时的灵感,随时的梦幻,随时的纯情和欲念,迷茫和忏悔,向她诉说,向T,向那双神圣的眼睛真理的目光,如同一个信徒对着他的神父,然后在夏夜,一遍遍地修改那些信,那些诗,一遍一遍把他的情书写得越来越长,越来越长,但越不満意。
但是有一天,诗人走进学校,忽然发现他的诗贴在墙上,L摸摸书包,那个曰记本不见了。
墙根前挤満了人,那个曰记本被一页页撕开,贴在墙上的大字报栏里。L在发现他的诗被贴在墙上的同时发现他的曰记本不见了,或者是在他发现那个本子丢失了的同时发现他的情书被公布于众,我不记得这两件事哪一件发生在先,也许一分一秒都不差,是同时。同时,L感到所有的眼睛都看着他,同时L听见一个声音:“就是他,看呀就是他,臭流氓--!”然后是很多声音,嗡嗡嘤嘤越来越多的声音:“就是他呀,原来就是他呀…流氓,不要胜…”那声音越来越响,喧嚣,愤怒:“真不要脸,真不知羞聇,不知天下有羞聇二字…真没想到会是他…肮脏的灵魂,真是肮脏透顶,丑恶…他叫什么…L,对对,L,就是他,L…流氓,流氓,流氓臭流氓…
我记得某一个夏天就要结束了,那一天诗人成为“流氓”
我记得他站在人群中惊煌无措。我记得他的眼神就像个走先了的孩子,茫然四顾,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那目光中最深的疑问是——那个本子怎么会丢了的?什么时候丢了的?怎么跑到墙上去了?谁?谁把它撕开贴到墙上去的?是谁呢?
最后,临时⾰命委员会来人把L带走了。我看见他跟在一个临时⾰命委员⾝后走,一边还不断在自己的书包里摸,把书包翻得底儿朝天想找到那个本子。当然没有,当然找不到了。那个初恋的夏天,被人贴在了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