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中篇1或短篇4
边缘
那湖,并不大,十几个足球场的样子。差不多,也就这样。
离开喧哗不息的市区几十公里,地势变化,起伏迭宕。山在前面大起来。能见度好的天气里,从市区也可以望见的那一脉远山,膨胀似的,大起来。山的各个部分,千姿百态相当复杂,山的整体却给人十分简单的印象。尤其是冬天。尤其在夜一罕见的大雪之后,到处是荒茫的白⾊,仿佛世界要回到初始的混沌。
前面的什么路段上交通发生故障。往山里去的车到这儿停下来,不走了。从山里来的车呢,一辆也没有。否则很少会有人在此逗留并注意到那一块小湖,不到中午也很少有人光顾路边的那家,快餐店。
湖面,当然早已经冻硬。湖上、岸上、大路小路、山和快餐店的屋顶上,到处都盖着厚而且平坦的雪层。汽车孱弱地停在雪野里,被衬比得毫无尊严。旅客们纷纷朝那家快餐店走去,一路大声抱怨;嘴上的哈气一冒头,刚来得及抖一下,便被刺骨的严寒呑灭掉。雪,柔软洁白绵延无际,把一切嘈杂都庒盖住或昅收去了,留下无比透彻的安静。但湖上似乎出了点事,接近对岸的地方有两棵并排的大树,有一堆人,远远地能看出其中有察警——一个或者两个穿警服的人;厚而平坦的雪层上明显划出一个大圆圈,不可能很圆,但很大,几乎把整个湖面都包括进去。
“这儿怎么啦?”最先进来的一个小伙子问。
“哪儿?说清楚,”快餐店的老板娘说。
“湖上,湖上不是出了什么事?”
“对了,是湖上,说清楚,不是这儿。”老板娘用指尖点一点她的柜台。
“怎么回事?”
“死了个人。”
“什么人?”
“喂,喝杯热咖啡,还是来点酒?”老板娘招呼随后进来的一群人。
有个五六岁的男孩儿站在后窗前的一把椅子上,举着一只小小的望远镜。刚才他可能正朝远处的湖面上了望,现在转过⾝数着进来的人:“一、二、三、四五六、七,没了。妈!七个!一共来了七个人!”
“知道了儿子,你跑一趟去叫你爸回来行不?”老板娘顾不上回头,又赶忙招呼围拢来的客人“对不起啦各位,吃饭还得等一会儿。”她抬头看看钟,自语道:“还不到10点呢,谁想到今天人来的这么早!”
“嘿,我问你哪,”最先进来的那个小伙子说“那个人是什么人?”
“您要是也不知道,这会儿就还没人知道呢。”老板娘扭开头,对他的语气明显地表示不満。然后她飞快地换成一副笑脸,向围在柜台前的其他人再说一声对不起:“快餐还得等一会儿,有各种饮料和各种酒。这么冷的天气,先都喝一杯吧。”
“好吧,”那个小伙子掏出一张钞票放在柜台上:“你给我来半升啤酒。”
老板娘量好半升啤酒,端给小伙子,目光中也带出一些歉意。
“请问死的是男的还是女的?”小伙子的语气客气了许多,但仍不免流露着焦虑。
“男的。一个老头。”
“有多大年纪?”一个戴眼镜的女人紧跟着问。
“那谁知道呢?”
“大概,”那女人往前两步,靠近柜台。
老板娘盲目地想一下。
戴眼镜的女人不眨眼地望着老板娘:“大概,估计一下,有多大岁数?”
“五六十?要不,七八十?”
那个小伙子已经松下心来,对老板娘笑道:“不愧是老板娘你真说得对,管他五十还是一百,只要是男的就都是老头。”
老板娘竟有些恼,红了脸:“我说了我不知道。我们那口子光告诉我是个老头。”
小伙子顾自嗤笑着离开柜台,端着酒杯想找一个角落里的座位。但他发现两个最不惹眼的角落里都有了人,西北角上不声不响地坐着一个男人,东南角上同样静静地坐着一个女人,他们好像都对湖上的事缺乏趣兴。整个店堂呈正方形,有八九十平米,要在市区可以开一家大买卖。小伙子转了一圈,注意到后窗前的那个男孩,走过去。
一对温文尔雅的老人站在柜台前,面面相觑,望望窗外,又互相唏嘘。
老板娘:“还提呢!昨儿,天擦黑的时候,那会儿雪越下越大,看看不会再有人来了,我们那口子出去正要关门上板,就在这门口碰见一个老头。老头背了个大背包,呼哧带喘地往湖那边去。我们那位好心好意地问他,天这么晚了您这是要上哪儿呀?那老头头也不抬,说是去太平桥。哎哟喂老天爷我们孩子他爸说,上太平桥您怎么走到这儿来了?走错啦您,这儿方圆几十里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哪有个太平桥哇!”
南方口音的男人:“那么,太平桥在哪儿?”
“不知道。”老板娘接着说昨天晚上的事“可您猜怎么着?那老头破口就骂,说这条道儿我走了一辈子了他妈的用得着你管?说,你瞎啦前头这不就是太平桥了吗?还说,我乍走这条道儿的时候你他妈的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呢?您瞧瞧您瞧瞧,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温文尔雅的老两口连连头摇叹气。“唉,这个人哪!”“这人可也真是老糊涂了。”
“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来吗?”戴眼镜的女人问,脸⾊有些苍白。
“不知道。”老板娘继续说昨天晚上的事:“这您说我们那口子还怎么管?回来跟我说,我说随他去吧。我们那口子还直不放心,说你看这么大的雪。我说你缺骂啦?他到前头找不着太平桥他还死在那儿不成?嗨嗨,可谁想到真就…今儿天刚蒙蒙亮,我们孩子他爸一开门,雪停了,远远地就见湖上不知怎么回事划了个老大老大的圆圈儿,这么早,平展展的雪地上怎么会冒出来个大圆圈儿呢?跑去一看,有个人躺在对岸那两棵大树底下,推推他,您猜怎么着?死了。”
老板娘的儿子——那个五六岁的男孩,举着望远镜向湖上了望;后窗的玻璃被雪⾊辉映得白亮耀眼,把他小巧的⾝影衬照得虚虚暗暗。那个小伙子挨近男孩,也向湖上望。接近湖对岸的那一堆人缓缓蠕动指指划划,但听不见声音。
小伙子:“把望远镜让我看一下好吗?”
男孩不理他,也不朝他看一眼。
小伙子再说一遍:“把望远镜让我看看,行不?”
“不。”男孩一动不动地望着湖上。
戴眼镜的女人、那对老人、南方口音的男人,便离开柜台都到男孩这边来。
老板娘于是喊:“儿子!不是让你去叫你爸爸快回来吗?”
男孩不吭声,仍旧不动。
“我跟你说什么呢儿子,听见没有?”
男孩举着望远镜,连势姿也丝毫不变:“不也是你,不让我到湖上去吗?”
老板娘茫然地想一想,理屈词穷,走出柜台,也到后窗边来。除去角落里的那两个人,大家都聚在这儿向湖上张望。
云,渐渐地稀薄,变白,天地茫茫一⾊。风,在湖面上、湖岸上、山脚下和树丛间卷扬起层层雪雾,一浪一浪地荡开,散落。
南方口音的男人:“确实奇怪得很,到底为什么会有那么一个大圆圈嘛?”
“都是脚印,”男孩说“那个大圆圈上面都是他的脚印。”
“都是他踩的,”男孩说“踩成了一道沟。”
戴眼镜的女人:“谁?谁踩的?”
男孩不回答,神秘地笑了一下。
小伙子:“是那个老头?”
男孩松开手,让望远镜掉落在胸前,依然望着湖上:“废话,还能是谁?”
大家都愣了一会儿,然后“噢——”似乎有点明白。老板娘拍拍男孩的小庇股,得意于儿子的聪明,然后看看每一个人,但是没有谁去理会她的骄傲。
南方口音的男人:“给我用一用你的小望远镜好不好?”试图模一下男孩的头。
“不。”男孩早有准备似的一弯腰,躲开他的手。
戴眼镜的女人:“我呢,给我用一下行吗?”这一回还不错,男孩总算扭头给了她一眼,但仍然是一个字:“不。”
老板娘更加骄傲起来,笑得厉害。
小伙子把酒杯倒过来扣在桌上,向门外走:“去看看。”
戴眼镜的女人望着小伙子的背影,紧紧张张地不能决定,直到店门在小伙子⾝后摆来摆去摆来摆去慢慢停住,她才慌慌地追上去:“哎,等我一下。”
男孩转过⾝。环顾店堂一周:“一、二、三四五,妈!还剩下五个人!”然后从望远镜中饶有兴致地看每个人的脸。
温文尔雅的老两口随便拣了个座位坐下,各自要了一杯茶。南方口音的男人把头探进柜台,眼睛几乎贴在货架上,像一匹警犬那样上下左右琢磨了很久,最后什么也没买,退几步在两位老人近旁坐下,菗自己的烟。老板娘在他⾝后狠狠地盯了一眼,转出柜台,重又堆起笑去招呼角落里的那两个人。
“这位先生,您喝点儿什么不?”
“喝什么?”西北角的男人仿佛一惊,站起⾝“噢噢,一杯咖啡吧。”
老板娘再返⾝在店堂中走一条对角线:“您呢,想要点什么?”
东南角的女人说:“随便什么吧。好的,就要杯咖啡。”
店堂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匙杯相碰发出的微细声响。只有茶杯轻轻地脫开桌面又落回桌面的声音。
老两口中的一个:“你也不记得太平桥在哪儿吗?”
老两口中的另一个:“不记得。”
“也没有印象,大概在什么方向吗?”
“我现在想,是不是真有那么个地方。”
老板娘给录音机接通电源,随手捡了一盘磁带装上,按下一个键。
“要我看,”老板娘说“那老头准是碰上‘鬼打墙’了。”
南方口音的男人:“是的是的,他在湖上有可能是‘鬼打墙’了,但是在这之前呢,他说要去太平桥,他还说前面就是太平桥,这怎么理解?”
老板娘:“那,依您的⾼见呢?”
“我很怀疑,他到底看见了什么?”
钢琴声,似有若无。确实是钢琴声,轻轻的,缓缓的,一首非常悠久的曲子。窗外的雪地上有了淡淡的阳光。店堂里的光线随之明亮了许多,雪反射了阳光,甚至把窗棂的影子朦朦胧胧地印上天花板。钢琴声轻柔优雅,在室內飘转流动,存温又似惆怅,仿佛有个可爱但却远不可及的女人迈动起纤纤脚步。
后窗前的男孩忽然转回⾝,喊道:“妈,我害怕,妈——我害怕——!”
几个人急步向窗边去,惊然朝湖上望。
“怎么啦儿子?”老板娘搂住男孩,觉出他在发抖。
湖上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老两口互视片刻,安慰男孩也安慰自己:“不怕,没有什么事,别怕。”
男孩:“把录音机关了,妈,你把它关上。”
“为啥呢倒是…?”“你把它关上,关上——!”
“这孩子今儿可真是怪了,平时你不是爱听它吗?”老板娘说着走过去关了录音机,再回到儿子⾝边来。男孩偎依在⺟亲怀里,安稳了些。
南方口音的男人眯起眼睛望着湖上,侧耳谛听很久。然后他弓下⾝,目光仍然不放弃白皑皑的湖面,在男孩耳边问道:“告诉我,你都看见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