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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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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去揷队的那年,我十七岁。直到上了火车,直到火车开了,我仍然觉得不过象是去什么地方玩一趟,跟下乡去麦收差不多,也有点象大串联。大串联的时候我还小,什么都不懂,起哄似的跟着人家跑了几个城市,又抄大字报又印传单,什么也不懂。其实我最愿意这么大家在一块热热闹闹的,有男的有女的,都差不多大,—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一点什么事。

  火车很平稳地起动了。老实说我一点都没悲伤,倒也不是有多么⾰命,只是很‮奋兴‬。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那么‮奋兴‬都是因为什么。

  譬如说,一想到从现在开始指不定会碰上什么事,就‮奋兴‬。譬如说火车要是出轨翻车了,那群女生准得吓得又喊又叫,我想我应该很镇静,说不定我们男生还得好歹把她们女生救出来。不过由此又联想到死,心里却含糊。

  这时金涛凑到我跟前来,満脸诡秘的笑,说:“刚才仲伟他妈跟他姐真够神的…”

  “嘿,说真的你怕死吗?”我忽然说。然后我装出想考考他的样子。

  “怕死?不怕呀?⼲嘛?”

  “不⼲嘛。问问。”

  金涛挺认真地看着我,猜不透我到底什么意思。

  “没事儿。我就问问;你刚才说什么?”

  “仲伟他妈跟他姐姐真神,”他満脸又涌起诡秘的笑。“刚才跟仲伟说,你们也得对女同学好点,都不小了,要是有什么事你们得多关心人家。神不神?”

  “这怎么了?”我说“这有什么。”

  金涛咽了口唾沫,脸上的笑纹变浅。我的反应有点出乎他的意料。老实说也出乎我自己的意料。

  “仲伟跟你说的?”

  “不是。是我听见的,当时我就在旁边。”他脸上的笑纹又加深,紧盯着我,希望我能对他这一发现表示出足够的‮趣兴‬。

  我想着别的:假如需要死,我敢不敢。

  “蒙你是孙子,”金涛又说。

  “说真的,你真的怕死不怕?”我说。

  “你吃错什么药了?”

  “甭费话,你真的怕不怕?”

  他严肃地想了大约一秒钟:“不怕。你呢?”

  “废话。”我说。

  车厢剧烈地晃动起来,火车在变换轨道,发出令人不安的铁和铁的磨擦声。许多条铁轨穿叉交错。

  “仲伟他妈跟他姐真够神的。”金涛还在说。

  金涛是我们当中年纪最小的,个子并不矮,但是瘦,脸小,脸上纵横着几道皱纹,外号却叫“牛”这小子在车厢里四处乱窜又怪模怪样学起女人哭来,嘴里念念有词抑扬顿挫,自己并不笑大伙都说学得象,都笑。车起动的那会儿,站台上有个中年妇女猛地大哭大喊,象是死了人。

  车开之前,车上车下就有不少人在抹眼泪,只是没那么琊乎那会儿我和李卓勾肩搭臂在站台上瞎蹓跶,一边吃果脯;李卓带了一盒果脯,说不如这会儿给吃完就算了。他不时地捅捅我,说“快瞧,那儿又有俩哭的。”“快瞧快瞧,又一个。”我们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希望那些抹眼泪的人能注意到我们泰然自若的神态,同时希望抹眼泪的人不妨再多点,再琊乎点。所谓惟恐天下不乱。我暗自庆幸没有让⺟亲来车站送我,否则她非也得跟着瞎哭不可。

  我和李卓又逛了一阵儿,捡个人少的地方靠着根石柱子坐下,开始认真地吃那盒果脯。

  “你妈今儿早上哭了吗?”李卓问我。

  “你妈哭了吗?”

  “我妈这回够呛,她们系里的人说不定要整她。不过她什么也没⼲。”

  停了一会,李卓又说:“反正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她们系里说她什么?”

  “海外关系。你可别跟别人说。”

  “放心。”我说,然后严肃地向⽑主席做了保证。后来我才知道这事本用不着我去跟别人说,他自己跟谁都说。

  这时候仲伟不知从哪儿喘吁吁地钻出来,说:“你们俩上哪儿了?我这找你们劲儿的!”

  “你妈和你姐姐她们呢?”我问仲伟。

  “我让她们回去了。”

  “你妈哭了吗?”李卓问。

  仲伟装着没听见,也靠着石柱子坐下。

  “嘿,你妈哭了吗?”

  我说:“牛他们也不知哪儿去了。”

  “仲伟,你妈哭没哭?”

  我赶紧又说:“金涛和小彬他们也不知上哪儿去了。”

  “嘿,仲伟,你妈哭…”

  “你妈!”我说,揣了李卓一脚。

  火车头开始噴起气来。

  仲伟一直紧闭着嘴发楞,这会儿问:“吃什么呢你们?”

  我们三个坐在石柱子那儿直把那盒果脯吃光,然后把纸盒子扔到火车底下的铁道上去。一个铁路工人瞪了我们一眼。火车噴气的声音非常响,如果你站在离车头很近的地方你就知道了,那声音非常响。

  后来不知怎么就上了火车,火车就开了。似乎一切都太简单,还没过够瘾。我觉得就跟出去玩一趟一样。后来金涛就学那个中年妇女哭“天呀地呀”的。

  “牛!别瞎学了,那是徐悦悦她妈!”——不知从哪儿传出了这么个消息。我至今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估计不过是源于一句玩笑。

  小伙子们却添了兴致,纷纷上厕所,厕所在车厢前边,女生们都坐在前边。我们先是想看看那个又漂亮又厉害的徐悦悦哭没哭,哭起来是不是还那么傲慢,后来则发现,到车厢前边去走一趟,朝女生群中扫两眼,原是一件颇得乐趣的事情。女生中似乎有几个眼边发红,这又让“男子汉”们感到几分优越。“头发太长,”

  金涛说。徐悦悦并没哭,是件小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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