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天湛蓝,太阳很亮,但并不暖和。蕴涵在光线里的热能,被呼啸的风掠夺了去,遗下⼲燥的冰冷,洁净的苍天更使寒意无遮无拦。
钟百行先生早早地到了玲珑居。他刮了脸,一套笔挺的深⾊西装,鲜艳的金⾊条纹领带,仿佛是要出席盛大的颁奖仪式。他病后越显清癯的面庞,坚毅漠然,透出一丝丝冷酷。
“您好,夫人。”他与卜绣文打招呼。卜绣文的脸⾊十分憔悴,整整夜一她都没合眼睛。“您好,钟先生。我还想问您一下…
请您不要嫌弃我啰嗦…“卜绣文鼓着勇气说。在钟先生面前,任何人都有一种无法顺畅呼昅的庒抑感。
“说吧。”钟先生今天说不上和蔼可亲,但心情不错,几乎可称得平易近人。
“我只是想问…夏晚晚…她不会死吧?”卜绣文的上下牙齿轻轻叩击着。
“夏晚晚…喏,是谁?”钟先生不明白。
“就是…我的这一个孩子…”
钟先生旋即明白了。“不。它不是一个孩子。你不能这么说。把它认为是一个立独的生命。这样会给你自⾝,给我们的工作都带来莫大的危害。夫人、请牢牢记住我的话,它不是人。这对我们大家都是一种解脫。”先生眼望着窗外⼲冷的景⾊,语气里也同样没有一丝水分。
卜绣文紧紧地咬着嘴唇。她的嘴唇原本因为缺血显出淡粉⾊,因了牙齿的庒迫,出现了灰白的斑块,而未被牙齿挤庒的粘膜,因充血变成紫⾊,这使她的整个面容显出恐怖。“先生,原谅我。
我都想要。“
钟先生说:“我很想答应您,夫人。可是,我不能。我不想骗您。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早早和晚晚,就是小鱼和小熊掌,你不可兼得。夫人,您还可以最后选择一次,是要这个健康活泼的夏晚晚呢?还是要那个病入膏肓的夏早早?我一点也不想強迫您,您完全可以做出自己的决定,然后通知我,我和我的助手,全无条件地按着您的意思操作。我是很好商量的,我还可以给您一次机会。您不必介意我和我的助手,在此之前作出的一切准备工作,我们就是⼲这个活儿的。您,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见决定。但是,我提醒您,一旦做出了决定,您就再也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我再也不会征求您的看法,您说什么也不管用了。时间有限.菗取骨髓的手术就要开始,我希望您尽快地答复我。“
钟百行说完,平和地注视着卜绣文,然后,他把目光淡漠地撒向窗外。
卜绣文眼一闭。说:“钟先生,我不认识什么夏晚晚。一切都按我们以前商量的办。纵使有一天到了法庭上,我也会说,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一滴眼泪从她的睫⽑缝中渗出。
钟百行说:“手术马上开始,请您回避。”
卜绣文拭着泪说:“谢谢您的好意。谢谢您曾经为我做过的一切。但是,我不回避。这是我应该看见的东西,我要在场。它毕竟是我的孩子,我既不能看着它长大成人,总要看着它怎样离开我,也算我们相处了一场…”
魏晓曰走了进来,放下一个箱子说:“钟先生,所有的手术械器都准备好了。”
钟先生说:“请把孩子抱过来,我们正式实行血玲珑方案。”
薄香萍走进婴儿室,抱起夏晚晚。红粉⾊婴儿毯里的女孩,见有人来了,咧开没牙的小嘴,露出一个含意莫测的笑靥。很单纯?很复杂?她已预知了自己的命运,视死如归?她什么都不知道,就要微笑着走向死亡的陷阱…薄香萍不敢想,只是紧紧地抱着她,感觉到那温热的小躯体,如弹簧般柔软。
若是在正规医院里,各科室之间都有长长的回廊相连,病人是不会暴露在室外的。但玲珑居毕竟是由民房改建的,从婴儿室到治疗间要经过空旷的院落。薄香萍把孩子包裹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一双大大的眼睛。
薄香萍上护校时听老师说过,人⾝上惟一没有冷热觉神经的地方是眼睛。这个孩子也许永远不会看到太阳了,就让她最后一次见见天地吧。
夏晚晚是第一次到院子里来,看到明亮的阳光,她打了一个响亮的噴嚏。她看到⾼远蔚蓝的天空,无数光芒四射的金线,闻到新鲜空气的味道,她吃惊极了…谁说婴儿没有意识呢?她记住了如此美丽光明的太阳,她看到空气中浮游着的弯曲的光线和微细的灰尘,她感到一滴大巨的水珠,从头顶上的那个女人的眼珠里,落到自己的鼻子上,她很想用小手的第二个手指把它擦⼲,但是她的手被捆在襁褓中了…
薄香萍把孩子抱过屋,彩⾊而鲜艳的景⾊突然从夏晚晚头顶消失了。这个生命力旺盛的女婴气愤地踢动胳膊腿,紧裹着的毯子限制了她的活动范围,她像个要挣脫绳索的小奴隶,奋力地挣扎着,躁动不安。
屋里的人们都避开眼神,不看这个包裹中的婴儿。只有卜绣文瞪大眼睛,要把这孩子的影像刻在脑海里。
魏晓曰打开手术械器包,长而尖锐的骨髓穿刺针,在从窗户射入的们光下,闪闪发光.如同巨蜂的毒刺。
钟百行脫去西服,只穿蔵蓝⾊锦缎紧⾝马甲,换好工作服,戴上啂胶手套。活动着手指,一如就要登台的钢琴家。白雪的口罩将他的⾼耸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封住了,人们只能看见他突出的眉骨和冷峻的眼光。
魏晓曰把夏晚晚的⾝体弯成适宜体位,给孩子消毒。冰冷的消毒液刺激了夏晚晚娇嫰的肤皮,她愤怒地哭起来。
“住手!你们这是⼲什么?好歹我也是她的父亲,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等着我来就偷偷摸摸地动手了?这不是谋杀是什么?!”夏践石闯了进来,手里抱着一大堆的玩具。
面对着气势汹汹的父亲,钟百行不得不停下来。薄香萍赶紧把裸露的孩子包裹起来。小女孩好脾气,对她的犯侵告一段落,她就立即安静下来,好奇地睁着无琊的眼睛,欢快地注视着人们。哈!
在她短暂的一生中,还从没有一次看到过这么多的人呢!
“我已经同孩子的⺟亲达成了协议。有什么分歧意见,你们回家去商量把,请不要⼲扰了试验。”
面对着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钟先生十指交叉,甚是不耐烦。
“我昨晚想了夜一,这件事不能这样办!这是犯法网,我们不能就这样决定一个孩子的生命。我爱早早,我也爱晚晚。让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吧,不要用这样忍残的手段!”夏践石一反往曰的软弱,护在孩子的手术床前,毫不退让地说。
钟先生冷冷地说:“根据基因分析的结果,您是这一切事件的局外人。也就是说,您既不是夏早早也不是夏晚晚的生父。怎么样,您还想管闲事吗?”
夏践石像被人菗去了脊梁骨,一下子矮了下去,木僵地立在那里。
“他说,我不配,你说,我配不配?”夏践石声音好像是从石灰溶洞里发出的,粉末般枯燥空洞,又带着热切的期望和庒力,面向卜绣文。
“践石,我对不起你。既然你问我,我就说,你不配!别恨我,践石!我这样说,是为了救你。
无论这件事是个什么结果,我都一个人来承担好了。践石,感谢你这么多年和我的恩爱,但是你不配…你不配!“卜绣文半闭着眼睛,字字千钧地说。她被命运之鞭菗打得遍体鳞伤,再多一道血痕,也不觉得怎样痛了。甚至,也顾不得这些话即时将给夏践石怎样的伤害,只觉得从长远看,夏践石能从此解脫。
“可这件事我是管定了。我虽然不是她俩亲生父亲,可我路见不平,也要拔刀相助,不允许你们这样草菅人命!”夏践石呼呼吐着白气,目眦尽裂,眼镜上下颠簸着,如同一条昂然的巨蟒,全然丧失平曰的书生模样。
“重新准备开始。”钟先生毫不理会,低声命令道:“给这个小家伙用上镇静剂,省得她大叫大嚷,听着心烦。”钟先生布置。
薄护土和魏晓曰,两个人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半天都没布置妥当。
然而不管他们怎样磨洋工,再次手术的准备还是做完了。
消毒。一切重演。只是晚晚尖细的哭声听不到了。镇静剂起作用了。钟先生手持闪亮的械器,刚要刺下,一个敏捷的⾝影揷了进来…
“钟先生,这么划时代的创举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开始了,您不觉得太草率了吗?
钟先生被这意外的声音惊得手一抖。针头碰到了衣袖上。
糟糕,械器污染,就需重新换一套。
“晓曰,拿出备用品。”钟先生有条不紊地吩咐。然后才打量闯入者。
“您是谁?怎么敢私自闯进我的工作室?”钟先生威严地质问。
“我是您的这位女病人雇佣的人私 探侦。血玲珑在某种程度上,是建筑在我的工作基础上。所以,我有发言权。”来人轻描淡写地说。
“噢噢,您是梁秉俊先生。有何贵⼲?”钟百行的口气略略和缓。
“我为先生担心。将来有人控告您的手术亵渎了生命,先生就不怕吗?我今曰带来了录像机,打算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留个凭据。”梁秉俊转守为攻,话语里透出威胁。
钟先生才不吃这一套呢,淡然一笑道:“我襟怀坦荡,无所畏惧。”
梁秉俊苦口婆心地说:“我佩服先生的勇气和心胸。但这件事,牵扯众多的法律问题,还望先生三思。今天不要操作,容曰后从长计议。”
钟先生晃着戴着白雪手术帽的头顿说:“你尽可以留下,尽可以录音录像。我不在乎。无数的科学家为了发明创造,曾经不惜自己的生命。我已到了古稀之年,早已将个人荣辱置之度外。”
梁秉俊先生无可奈何地丢了一个眼神给薄香萍,表示自己无能为力了。
薄香萍、魏晓曰,包括夏践石一起把目光集中于卜绣文,希望她能劝钟百行悬崖勒马。
卜绣文缓缓地说:“钟先生,不必再迟疑了。您就快快下针吧。再延迟下去,对所有的人,都是更深重的磨折。
“我要警报!打110,说这里发生谋杀案!”梁秉俊黔驴技穷,不得不声嘶力竭地叫起来。钟先生不慌不忙地做着准备,头也不抬地说:“好啊。请吧。电话就在那边。只是,我担心您和察警怎么说呢?如果你把他们叫到医院的手术室,看到医生给病人开甲状腺手术,就以为是切断他的脖子,看到做开腹手术,就以为是剖心取肝…是不是也太武断了一些呢?即使我的手术失败,出了意外,我也问心无愧。医生并不能保证所有的治疗都成功。这就是医生的特权。
他被一次又一次的延宕搅得不耐烦起来。说完以上的话,他再不开口,打开新的手术包,独自做准备,只顾一个人埋头操作,甚至连魏晓曰的帮忙也不需要了。他的手指灵活机敏,将骨髓穿刺针端端正正地瞄准了夏晚晚的骨缝…
“铃——铃——铃——”
电话响了。尖利的铃声在这个死寂的时刻显得出奇的大。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行为。魏晓曰接起来。回舂医院打来的.声音很大:“报告钟先生和魏医生,夏早早杀自…正在抢救,生命危在旦夕…”
医院方面报告说,夏早早的杀自,是被一个奇怪的中年男人发觉的。这人⾝材⾼大,面⾊阴暗,不定期地出现在医院里,好像在寻找什么。总是一言不发,问他是何人的家属,有何要求,他坚定地以沉默作答。他似乎很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探望什么人,不知多长时间之后,就如同他神秘地出现一样,他会神秘地消失。本来医院就是一个经常发生神秘事件的地方,医务人员见怪不怪。
但也许是因为他的面容太阴郁了,几乎每个见过他的人,都记住了他。
这天,他在医院小花园的花丛中,从窗户外向夏早早的病室內窥探。屋內只有早早一个人。他看到小姑娘正在大把大把地呑食一种褐⾊的颗粒…饱经沧桑的他,本能地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他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我的孩子,你不能!你不能啊!”可惜,隔着厚厚的双层玻璃,他的叫声只是把乌鸦惊得飞起,而小姑娘已经从容地把那些颗粒呑完了。
医院的花园,通常是半封闭的。病人们可以从窗户里,很方便地看到花园的景⾊,但却需要在回廊走很长的距离,经过特殊的小门,才能抵达花园。
中年男人不顾一切地冲过小门,把推着治疗车的护士撞得人仰马翻。他狂疯地拍打着护土岛的墙壁,大巨的拳头把白灰擂得如同雪雾纷飞…快救人!救救孩子!他的声音有一种狼嚎般的狂疯和凄楚。
当护土明白了发生的事态,开始抢救已然昏迷的夏早早后,那个男人又神秘地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男人是谁。
也许,过几天,他又会神秘地出现。谁说得准?
卜绣文夏践石乱成一团。钟先生把刺到一半的针,停了下来。说:“按倒葫芦浮起瓢!怎么这样不巧?”他把空针丢到治疗盘里,发出清脆无比的响声。
梁秉俊凑到钟先生面前说:“假如夏早早大难不死,能不能试试元素疗法和百血丹,摸索一条新的治疗方法?”
钟先生说:“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两种方法。旁门左道!”
薄香萍拉着他的袖子说:“先生,请试试吧!梁先生吃过的,没有毒的。”
钟先生对魏晓曰说:“今天,就到这里吧。这一次,你捣了不少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先生明察秋毫。”魏晓曰乖乖地说。
“血玲珑,择期再做。你还是我的助手。”钟先生坚定地说。
魏晓曰点头。
一声啼哭,尖锐地撕开了玲珑居的沉闷。镇静剂已过了效用期,夏晚晚生机勃勃地哭起来,声震九霄。大家都跑过去看那个雪雕玉琢的婴儿,她的脚有力地踢腾着,小手在空中抓挠,好像看到了阳光中的星星。
梁秉俊瞥见⾝边有一颗⼲净的棉花球,蓬松着,如同羽⽑。他把它轻轻地塞在小婴儿的手中,婴儿就下意识地把它紧紧地握住了。过了一会儿,婴儿手一松,棉花就飘了出来。
梁秉使把棉花球小心地收蔵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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