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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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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宁用钥匙打开门,没见到人就嚷:“费费,费费——”

  沈建树抱着孩子走过来。

  “真倒霉!转了一晚上,也没接到什么小髻,谁知道她到底来了没有!”

  建树笑笑:“已经来了。”

  阿宁一惊。尽管她在火车站找人耽搁了时间,小髻到家的速度也够快的。她越发急着去见这个堂妹。

  走进里屋,她惊呆了。

  哪里是什么小髻,分明是十年前的自己!

  ⽩衬⾐,蓝子,一双黑布鞋。在城里自然显得很土气,但这种曾风靡过整个‮国中‬的服装,也自有一种安宁端庄的美。更不消说,它是穿在如此美貌的一个少女⾝上。

  略显圆形的瓜子脸,像蝉翼一样黑亮的眉⽑,单眼⽪的杏核眼,小小的鼻梁周正而直,嘴的,像刚吃过紫⾊多汁的⽔果。她的眼睑低垂,带着乡下人的‮涩羞‬与不安,听到声响,将长长睫⽑的眼睛缓缓抬起,像受了惊动的小麋鹿,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阿宁对这张脸简直太悉了。多少年来,她无数次在镜子里看到她。看到她快乐时的模样,看到她故意生气时的模样。(真生气时,就没有心思照镜子了)看到她的⽪肤怎样显出折痕,眉⽑怎样稀疏浅淡,眼角怎样网起不易察觉的纹缕…对于这一切,她倒并不怎样伤心。她有事业,她有费费,有时竟感到一种奉献的快意。但这些突然像魔术一样复员了,一张酷似她的然而却极年轻蓬的脸,正旋着同她一样的笑靥,向⽇葵一般地着她。

  小髻真聪明。一个人这么快就从火车站找到家来了。阿宁心中暗自赞叹。她不愿意跟太笨的人打道,那简直是对人的精力体力的最大浪费。但一个佣人,这样年轻伶俐,恐怕未必是什么好兆头。以后倒要严加管束。

  小髻沉浸在惊奇之中。自从坐上火车,她就不停地想象这位没见过面的堂姐是什么样子。想不到堂姐竟长得这么像自己的亲姐姐,就像一千年前就认识一样。

  “小髻,想不到你到家比我还早。”阿宁夸奖着“路上辛苦了吧!”

  “姐,一路打听,按信⽪上的地址,也不很难找。要是在火车站碰上,我一准能认出来。你…,长得太像咱姑了…”小髻本想说咱们俩长得像,怕阿宁姐不爱听,便说起了她们共同的姑姑。

  姑姑?可能有一个吧?记得前几年因病去世了,爸爸还寄过钱。阿宁有点不悦,她已经老到那种样子了吗?

  小髻还以为自己说了一句很得体的恭维话。把同辈人比成长辈,是很尊重的。

  不管怎么说,小髻千里迢迢赶来,救了燃眉之急,阿宁还是很⾼兴。

  火车厢特有的烟霉汗酸气,从小髻⾝上发散出来。也许还有什么寄生的小动物。阿宁第一件事是带小髻去‮澡洗‬。

  澡堂里真是天下最平等的地方。女人们取下罩、腹带、头饰、项链,披散开头发,⾚裸裸地站在⽔的帘幕之下,像每个人最初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无遮无掩。女人们在不动声⾊地打量着,比较着,评判着自己与别人。发育尚不成的少女,虽然拔,却像还没透的青果子,显露出过于分明的棱角。生育过多的老妇们,松弛的腿和臋几乎分不出什么界限,下垂的‮部腹‬围裙般的耷拉着,线条糊涂混,令人感到人生的悲哀。惟有成的姑娘们和‮妇少‬,才是浴池的公主与皇后。

  小髻很脏,也许自出了娘胎,也没用过这么多热⽔洗过澡。阿宁用带着香味的浴,毫不吝惜地朝她泼去,浴刹那间变了颜⾊,香味俱失,褐⾊的汁像咳嗽糖浆一样粘稠,汇成一道道小溪流下。

  终于小髻⾝上能起泡沫来了。雪⽩轻盈的香泡沫,云彩一样簇拥着,像给她穿一件纱⾐。当着这么多人⾚⾝露体,虽说都是女人,小髻也不习惯。刚开始,她不停地用手捂着。阿宁要帮她脖子,洗后背,她的手只好放下。慢慢地也就习惯了。⽔温暖滑慡,待到阿宁拧大龙头,让瀑布一样的⽔流将小髻冲洗⼲净,全澡堂的女人们,只要她不是瞎子和存心嫉妒,都惊叹起小髻的美丽和健康了。

  这是单位的浴池,人们多半识:“这是谁呀?”有人羡慕地问阿宁。

  “是我妹妹!”⽔声哗哗,阿宁用庒倒⽔声的嗓音说。

  小髻实在是太像年轻的阿宁了。脸庞像,⾝段像,所有的地方都像。这是造化的功劳。阿宁好像隔着历史的⽔雾,在观察年轻时的自己,不由得发出感叹。

  “走吧。”阿宁催小髻。

  这么多的不用柴烧自天而降的热⽔,多舒服呀!小髻本想再冲一会,想到来时妈妈说过要听姐姐的话,就跟着出来了。

  出了浴池,该换⾐服了,阿宁像变戏法似的拿出內⾐外⾐,要小髻从头到脚换个彻底。

  “姐姐,这使不得。怎么好都用你的?”小舍忙推辞。

  “自己姐妹,还说这些见外的话⼲吗?再说,这些⾐服也都是我不能穿的。”阿宁说的是实情,但还有一个理由她不曾说出:妈妈说过,乡下人⾝上有虱子。

  那个肮脏土气的小髻丢在浴池的污⽔里了。走回家的小髻洁净而芬芳。

  “小髻很漂亮,是吗?”阿宁菗空问沈建树。一间屋子半间炕的,小小房间住进这么一位姑娘,她索先给丈大打点预防针。

  “你连我也不放心吗?”沈建树难得地红了脸“我只是觉得,她穿了你以前的⾐服,简直同那时的你一模一样。”

  “那我现在怎么样?”阿宁希望听到丈夫的恭维。

  “你现在也很美。只是比以前稍微…”建树谨慎地挑选着字眼“稍微疏松了点,像一个堆起的雪人,叫人忍不住要拍打拍打…”

  小夫说笑着,为小髻在走廊里铺了个小小的

  墙上楔进一颗钉,牵起一长长的铁丝。再挂上帘子,小髻的就成了一间‮立独‬小屋。夜里正屋的人出进,就看不到小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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