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年琥珀
我不知道这位王子的来历,据说祖上在中世纪时就是意大利的一位王公。祖上是什么名号分封于意大利什么地方以后如何流徙繁衍最后一个王位出现于何时何地既称王子他父亲拥有何种头衔…这些问题全然不知。
只知道他开在巴黎卢浮宮附近的园艺店确以王子命名,园艺店出售的各种物品都饰有王子标志,定价颇⾼。卢浮宮附近寸金宝地,他的园艺店占据很宽大的三间门面,安安静静地经营着并不热门的园艺,展览的意义多于销售,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很难支橕。
前些天我在图尔还到了他的庄园。庄园占地辽阔,整修考究,城堡中安适精致,品位⾼雅,还放置着大量的家族画像和照片,而这一切又绝不是摆给我们看的,我们去时他根本不在。由此可以判断,他的贵冑血缘可信,并不是一个弄虚作假、穿凿附会的骗局。
他本人也给我留下了良好印象。并不英俊,却轻松自如,颇有风度。法语是他的⺟语,我听不懂,而他的英语却纯正自然,简朴合度。他在谈吐中最难得的是没有丝毫装腔作势,由此可推知他确实接受过良好的早期教育。
他的生存形态在巴黎很有代表性。
也许果真是神脉,是龙种,但神龙见首不见尾,完全不清楚具体来源。世系家谱一定是会有的,但他不愿意显示,别人也不方便查询。神秘地留着一份可观的家产和名号,自足度曰。他年岁不大,但晋升既无必要,沦落也无理由,因此无所事事,虚泛度曰。园艺云云,一种自我安慰的说法,一种朋友圈里的谈资,如此而已。
法国大⾰命把贵族冲击了一下,但欧洲式的冲击多数不是消灭,而是搁置。搁置是系脉的松弛,松弛是威权的流失。因此在巴黎,多的是这种懒洋洋、玄乎乎的神秘庭院,起居着一些有财富却不知多少、有来头却不知究竟的飘忽⾝影。
不应该把他们的⾝份背景一一理清。理清了,就失去了巴黎的厚度和法国的广度,失去了历史的沈淀和时间的幽深,那会多么遗憾。
文化如远年琥珀,既晶莹可鉴又不能全然透明。一定的沈⾊、积阴,即一定的浑浊度,反而是它的品性所在。极而言之,彻底透明,便无⾊彩和图纹存在,而没有⾊彩图纹,便没有文化的起点。因此,一座城市的文化,也与这座城市的不可透析性有关。
这种想法,可能会与很多文化人的想法不同,他们总是花费很大的力气去探测别人的事情,还以为这就是文化的追踪性、监视性和批判性。当然那也是一种文化,只不过属于另一个层面,属于坐在村口草垛上咬着耳朵传递邻居动静的老妇女,属于站在阳台上装出⾼雅之态却以眼角频扫对街窗户的小市民。
其实,连书籍、报刊的文化等级,也由此划分。
诺曼底血缘
从巴黎去伦敦,先要穿越诺曼底地区,再渡海。
诺曼底我神往已久,有大大小小败多原因。最小的原因是,湾台演员刘德凯先生的法国岳父家在这里。德凯是我的朋友,曾多次向我描述诺曼底的乡镇生活,极有意思,我要亲眼印证;更有趣的是,他岳父凭借某些证据推测,有一部分诺曼底人与国中人有历史血缘。
德凯对此将信将疑,要我这次到诺曼底时招呼他过来,一起与他的岳父作一番考证。但事到眼前,他有拍摄任务不能随便脫⾝,我因行程严密也没有时间去寻访他的老泰山,十分遗憾。只不过有了这个因素,车过辽阔的诺曼底平原时我一直注视着路旁,想见到几个⾝材外貌近似国中人的法国人,看是不是真有国中血缘的遗存,如果年纪大一点的,我就更加多看几眼,希望他正巧是德凯的岳父。结果一路下来,嫌疑人选一大堆。一位伙伴突然大叫:『秋雨老师,停车吧,你看那棵橡树背后的法国老人,活像刘德凯”
一讲血缘什么都乱了。
在笑声中我想起了海上衡山路梧桐树下的露天酒吧,我和德凯在聊天,譬如谈《停车暂借问》,过路姐小一个个要他签名,有的坐下不走了,德凯就改谈他的“法国岳父”那些姐小一听就怏怏起⾝。我想倒也不是这些姐小想争着嫁给刘德凯,而是不愿意看到自己心中的明星居然是那么温顺的女婿和丈夫,坐在路边还在念叨那么遥远的诺曼底。
诺曼底人与国中人的早期血缘我闻所未闻,但我们很快就要去的英国,千年王朝全是诺曼底血缘,所谓“千年一系”则是肯定的。
自从一○六六年诺曼底公爵威廉渡过海峡服征英格兰,有好几百年时间统治语言是法语,直到亨利三世纔第一次在发表公告时用英语。现在如此显赫的英语在当时是一个可怜的土著。后来由于姻亲关系,英国王位还专请德国汉诺威王室来继承,这个王朝的开头两任君主也不会说英语,只会说德语,到第三世纔慢慢改口,但还叫汉诺威王朝,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国形象太坏,英国人一气之下改用行宮温莎的名字来称呼王朝,直到今天。但即使汉诺威王朝,由于姻亲维系,代代君主还都是威廉的后裔。
如果要查威廉的血缘,本来也不在诺曼底,而是来自北方,大概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吧。
英国王室的这种血缘图谱,在特别讲究本土血缘、正宗血缘和纯净血缘的很多国中人看来,实在有点不光彩,如果设⾝处地,一定会呑呑吐吐、遮遮掩掩;但据我披阅所及,知道绝大多数英国学者反而只对威廉服征之后的历史感趣兴,甚至还认为那是英国历史的真正开始。
想到这儿我不噤哑然失笑。如果德凯岳父的说法成立,国中人与威廉的祖先有血缘关系,那威廉的祖先恐怕与海盗有点关系吧冒出来一个与海盗有关的老祖宗,英国人、法国人、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人都不会受窘,却又让国中人怎么受得了还是省了这份心吧,何况据我判断,不大可能。
那时节英国的形象实在不错。与希特勒法西斯斗争得那样顽強、彻底,会使欧洲不少家国 愧羞。伦敦一度成了集结反攻力量的基地,使全世界不仅对它,而且对工业⾰命、商业⾰命背后的精神风景刮目相看。从这件事大家突然想到,不仅希特勒,连拿破仑也无法侵入英国,而威廉之后千年间,它居然从来未曾被服征。千年后威廉的后代浩浩荡荡攻上威廉的出发地,这一来一回的圆圈把文明和野蛮的抗争终于阐释得越来越明白真该当作史诗来读。
还有很多英勇的国美士兵,不远千里揷入了这个圆圈。诺曼底海滩美军公墓从布局到⾊彩都让我们想到人生的一些大问题。看守墓园的国美老人今天说起往事还哽咽语塞,他记住了在自己⾝边倒下的那位战友的眼神,便在这里一陪五十六年。现在觉得自己已经陪不了太久,就流出了眼泪。终⾝陪伴的不是血缘兄弟,五十八年未曾返回故乡,这实在让人感动;但他的故乡在哪里在国美吗显然他的祖先也不是美洲土著。我看着这位老人,只觉得天⾼地阔。
告别老人时我与伙伴们不谋而合做了一个决定:虽然现在已经通了海底列车,我们还是要舍简就繁,坐船横渡英吉利海峡。
现代科技注定会删削历史,这无可奈何,我们国中的宝成铁路已经早早地删削过《蜀道难》。但有些历史还离去不远,草草删削了有点可惜。尤其是删削了刚刚发生的灾难和英勇,会把现代删削成⿇木和平庸。那么,趁尚未删尽,作个祭奠。
今天的英吉利海峡风急浪⾼,后来还下起了漫漫大雨,透过雨幕,却能看到凄艳的晚霞。我和伙伴们在船舱里跌跌撞撞、前仰后合,心想多少历史传奇正是在这种颠荡中写就,于是趁风浪稍平,取出纸笔写这篇文章。两位英国老太太扶着一排排椅背走过来突然在我⾝边停下了,她们平生第一次看到国中字是怎么写出来的,见我写得这样快更是新鲜万分,不断赞叹。她们没有问我在写什么,我朝她们一笑,心里说,老太太,我现在正用你们不懂的文字,写诺曼底,写你们还年轻的时候。
突然想起了坐海底列车的旅客,真为他们可惜。此刻他们正在我们脚下,全然不知风急浪⾼、晚霞凄艳,只听火车呼啸一声,已把所有的历史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