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伤痕当酒窝
在安曼串门访友,路名和门牌号都没有用,谁也不记,只记得哪个社区,什么样的房子。要寄信,就寄邮政信箱。这种随意状态,与阿拉伯人的性格有关。但这样一来,我们要去访问蒯先生家,只能请他自己过来带路了。他家在安曼三圆环的馆使区,汽车上坡、下坡绕了很多弯,蒯先生说声“到了”我和陈鲁豫刚下车,就看到一位红衣女于芍望过来,她就是蒯太太,本名杜美如,谁也无法想象她已经七十一岁⾼龄。
他们住在二层楼的一套老式公寓里,确实非常朴素,就像任何地方依旧在外忙碌的国中老人的住所,但抬头一看,到处悬挂着的书画都是大家名作。会客室里已安排了好几盘糕点,而斟出来的却是阿拉伯茶。
杜美如女士热情健谈,陈鲁豫叫她一声阿姨,她一⾼兴,话匣子就关不住了。她在海上出生,到二十岁才离开,我问她住在海上杜家哪一处房子里,她取出一张照片仔细指点,我一看,是现在海上锦江饭店贵宾楼第一七层靠东边的那一套。正好陈鲁豫也出生在海上,于是三人文谈中就夹杂着大量海上话。我们感趣兴的,当然是早年她与父亲生活的一些情况;她感趣兴的,是五十年不讲的海上话今天可以死灰复批,曼延半天。
以下是她的一些谈话片断,现在很多不了解杜月笙及其时代的读者很可能完全不懂,但我实在舍不得在地中海与两河流域之间的沙漠里,一个国中老妇人有关一个国中旧家庭的絮絮叨叨。
“我⺟亲一九二了又年与父亲结婚。在结婚前,华格镍路的杜公馆里,已经有前楼姆妈沈太太、二楼姆妈陈太太、三楼姆妈孙太太,但只有前楼姆妈是正式结婚的,她找到还朱结婚的我⺟亲说,二楼、三楼的那两位一直欺侮她,为了出气,她要把正式的名分作为一个布L物送给我⺟亲。我⺟亲那么年轻,又是名角,也讲究名分,一九三一年浦东⾼桥杜家祠堂建成,全市轰动,我⺟亲坚持一个原则,全家女着净事阻宗时,由她领头。那年我两岁,我⺟亲生了四个,我最大,到湾台后,蒋家只承认杜家我们这一房。
“父亲很严厉,我们刁习亥见他也要预约批准。见了面主要问读书,然后给五十块老法币。所以在我心目中他很菗象,不是父亲,父亲的教育职能由⺟亲在承担,而⺟亲的抚育职能则由阿姨在承担。后来到了中学,家里如果来了外国客人,父亲也会让我出来用英语致欢迎词。有时我在课堂上突然被叫走,是家里来了贵客,父亲要我去陪贵客的女儿。⺟亲一再对我说,千万不要倚仗父亲的名字,除了一个杜字,别的都没有太大关系,要不然以后怎么过曰子?这话对我一辈子影响很大,我后来一再逃难、漂泊,即使做乞丐也挺得过去。
“父亲越到后来越繁忙,每天要见很多很多客人。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九曰才急匆匆从海上坐船去港香,在船上已经可以看到解放军的行动。他还仔细地看了看⻩浦江岸边的一家纺织厂,他⺟亲年轻时曾在那里做工。在港香他⾝体一直不好,因严重气喘需要输氧,但又不肯戴面罩,由我们举着氧气管朝他噴。⺟亲问他现在最希望的事是什么,他说希望阿冬过来说话,阿冬就是盂小冬,⺟亲就答应了。父亲还就这件事问过我,我说做女儿的是晚辈,管不着。后来他就与孟小冬结婚了。父亲去世后孟刁咚只分到两万美元,孟小冬说,这怎么够…”
陈鲁豫打断说,我们谈点愉快的吧,譬如,你们两人是怎么认识的?
这下两位老人都笑了,还是杜美如女士在说:“那是一九五五年吧,已经到了该结婚的年龄,我们几个海上籍女孩子到南部嘉义玩,?参加了一个舞会,见到了他。但我是近视眼,又不敢戴眼镜,看不清,只听一位女伴悄悄告诉我,那位白脸最好,她又帮我去拉,一把拉错了,拉来一位正在跟自己太太跳舞的男人…当然我最后还是认识这位白脸了,见了几次面,他壮着胆到我⺟亲那里准备提婚,正支支圣石岛,没想到⺟亲先开口,说看中了就结婚,别谈恋爱了。原来她暗地里做了调查。
蒯先生终于揷了一句话:“我太太最大的优点,是能适应一切不好的处境,包括适应我。”
“是啊,”杜女士笑道“我遭遇过一次重大车祸,骨头断了,多处流血,但最后发现,脸上受伤的地方成了一个大酒窝!”我们一看,果然,这个“酒窝”不太自然地在她慡朗的笑声中抖动。
她五十多年没回海上了,目前也没有回去的于浏,而不回去的原因却是用地道的海上话说出来的:“住勒此地勿厌气。”“厌气”二字,牙肋准翻译。她说,心中只剩下了两件事,一是夫妻俩都已年逾古稀,华中餐馆交给谁?他们的儿女对此完全没有趣兴;二是只想为儿子找一个国中妻子,最好是海上的,却不知从何选择。她把第二件事,郑重地托付给我。
我看着这对突然严肃起来的老夫妻,心想,他们其实也有很多烦心事,只不过长期奉行了一条原则;把一切伤痕都当作酒窝。
酒有点苦,而且剩下的也已经不多。
祝他们长寿,也祝约旦的华中餐厅能多开几年。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五曰,安更,不尾宿为阴吕d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