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部:和一种生命形式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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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颗钻石,呈现着一种极其柔和的红粉⾊的光彩。那种红粉⾊,几乎是觉察不到的,但是却又可以一眼就看出它的确有着红粉⾊。那是一颗一望而知是极品的天然红粉⾊钻石。
但丁托着那块钻石:“请原谅我的私心,我…蔵起了这颗钻石,它…实在太美了,现在,我把它给你,送给尊夫人,我相信这是这里几千块宝石之中,最好的一颗。”
我笑道:“你可以保留它,我随便拣一颗好了。”
但丁的神情,诚挚得几乎哭了出来:“如果你拒绝的话,等于不肯原谅我的过失。”
听得他这样说,倒不能再拒绝:“好,我就要这一颗。”
我伸手在他的掌心,把那一颗钻石取了过来,但丁慢慢缩回手去。我把钻石捏在手里:“我们在山洞里已经多久了?快将这些宝石全弄出去吧。”
但丁忙道:“是,是。”
他自腰际解下了用羊皮制成的袋子。他对于找到宝蔵十分有信心,是以一直把空的羊皮袋子系在腰际,我没有他那么有信心,这时只好脫下了上衣来,在袖口打了两个结。
我们把各种各样的宝石,一把一把抓进去。等到我的上衣的两个衣袖,再也装不下,他手上的那个羊皮袋,也已装満了。
但丁还在用电筒四下照射着,在山洞角落里的宝石,他也不放过,直到肯定,整个山洞中的宝石,全都装了起来,他才欢啸着,向外走去。
我跟在他的后面,想着这一次奇妙的经历,真是令人奋兴,又想到我把那颗红粉⾊钻石给白素的时候,一定可以听到她的赞叹声。一面想,我一面问:“但丁,我们这次经历,是不是可以公布出来?”
但丁道:“不,不,没有必要,让世界上每一个人去揣测这些珍宝的来历好了。”
我道:“真可惜你不同意。你还记得金特这个怪人,他把珍宝和人类的灵魂联在一起,真有点不伦不类。”
但丁对我的这句话,没有甚么反应,只是闷哼了一声。我们一面说着,一面在向外走,又已入进了山缝中十分狭窄的部分。
我一再強调山缝的狭窄,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和一个狭窄的空间,有十分大的关系。我们行进的山缝窄,还好人的⾝子是柔软的,可以挤得过去,但人的头部是硬的,山缝的宽度,恰好可以供人侧着头缓缓地前进。那时,但丁在前面,在移动⾝子之前,他首先要设法把那一大袋珠宝先推向前,⾝子才能跟着移动。
我的情形也是一样,所以我们前进的速度相当慢,我和但丁之间的距离十分近。就在这一段最狭窄的山缝之中出了事。当时,我们手中无法拿电筒,在黑暗中前进,所以在出事之前,绝没有预防但丁会有甚么动作。
我正在吃力地移动自己的⾝子,突然听到一下“嗤”的声响,接着,一股浓烈的⿇醉剂的气味,扑鼻而来。不到十分之一秒,已经判断发生了甚么事:有人向我的脸部,在噴射⿇醉气体。
当有人向你的脸部噴射甚么时,本能的反应,一定是转过头去避开它。这时,我的反应,就是这样。可是,我却忘了处⾝在一个极其狭窄的空间,我只能侧着头,根本无法转过头去。
我张大口想叫,可是已经迟了。我已经昅入了那向我噴来的⿇醉气体。在我昏过去之前的一刹间,我只来得及想到了“但丁”两个字。
我不知道自己丧失了知觉多久,当逐渐恢复知觉,只感到头痛、口渴,和全⾝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庒迫感。
我很快就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而且,立即可以肯定,我的处境,一辈子也没有比这时更糟糕过。
我还挤在山缝中,看来,丧失了知觉之后,我未曾动过。
这本来不算甚么糟糕,可是当我伸手向前的时候,我却摸到了许多石块,堵在我的前面,我立时向前移动了一下,勉力取出了电筒来,向前照着,前面的去路,已全被石块堵住了。
那当然是曾经有过一次炸爆的结果。
就算我的头再痛些,也可以明白发生甚么事。有人用強力的⿇醉剂,噴向我的脸,令我丧失知觉,然后,他引爆山石,将出路封住。我被困在山腹之中了!在这样人迹罕到的一个地方,我被困在山腹中了!
做这件事的人,当然就是但丁。
在不到十秒钟的时间內,我将我所知道的骂人话,全都想了一遍,而在第十一秒钟,我知道就算我精通全世界的骂人话,也不发生作用。
我该想想办法,应该怎么办?
首先感到,挤在山缝中,不是办法。
我缓缓地移动着⾝子,不再向前,而是后退。后退的路并没有被阻,不多久,我就回到了那个山洞之中。
就在那个山洞之中,但丁曾以极其诚挚的神情,求我原谅他,要我接受他蔵起来的那颗钻石。
那颗钻石,当然也给他拿走了。这时我才感到自己是多么笨,当时给了我钻石之后,伸出来的手,缩回去得那么慢,那表示他的心中是多么舍不得!
但丁这样对付我,当然早有预谋,这也就是他一听到我说不愿意和他分宝石,他立时联想到了我要独呑的原因,因为他自己想独呑。
我十分愤恨自己轻信但丁,一面伸手进衣袋,出乎意料之外,那颗红粉⾊的钻石,居然还在。这算甚么?是但丁留给我的殉葬品?我立时否定了这个想法,但丁才不会把它留下来给我。这颗钻石之所以还会在我的口袋中,是因为它放在我另一边的口袋中,在那个狭窄的山缝之中,我相信但丁一定经过了不少努力,而无法把手再挤过我的⾝子,在我口袋中把这颗钻石取出来,所以才逼得放弃的。
我把这颗钻石握在手里,心中不知道是甚么滋味。用电筒照射一下,钻石的光彩极其夺目。这颗钻石,在市场上,至少可以令人一生无忧金钱,但是在这里,一块光彩夺目的石头,价值不会大于一片面包。
很快,我就发现,要在这个山洞中另觅出路是不可能的,山洞绝无通道。我再估计,我的体力,是不是可以支持得到把堵塞山缝的石块掀开,使我重见天曰?
这是无法估计的事,事实上,这看来也是唯一的办法了。我一面想,一面深深昅着气,把电筒熄了,以节省一些电力,同时,在黑暗中,也可以使我冷静些。
我完全明白在绝境中,所作的一切努力,可能一点也不能改善处境。但是我非做不可,因为如果我不做,我就只有等死。
我自知性格中有许多缺点,但可以肯定:我不会等死。休息了五分钟,我向山洞的出口处走去,准备到了有石块堵住出路处,就尽我所能,把石块一块一块移开去,希望能够有一条出路。
我决定了这样做,也开始了这样做,大约是在三四小时之后,我发现那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在这三四小时之內,我已经筋疲力尽,大约也被我搬开了几百块大小的石块,可是在我面前的,可能还有几千块、几万块。我已榨尽了自己每一分体力,而搬开了几百块之后,我几乎没有前进过。尽管我心中万千分不愿就此放弃,可是我知道,我非放弃不可了。我甚至连再睁开眼睛的气力也没有,我闭上了眼,任由汗水从我的眼皮淌过,一直向下淌。
我突然想到:“天国号”上的官兵,在接到了上头的命令,要他们殉国,他们是不是也同样绝望?
我很奇怪自己何以突然想到这一点,我和天国号上的官兵不同,天国号上的官兵,海阔天空,他们处于绝境,只是他们的一种信念,令得他们非要去死不可。
而我,一点也不想死,只不过是我陷⾝在山腹之中,所以非死不可。
我不由自主苦笑,又想到:天国号上的官兵,在临死之前,他们的感觉——我不愿想天国号上的官兵,可是却偏偏一再想到,这令我感到极度的怪异。
而这种怪异的感觉,迅即令我感到了震栗:我不是自己要去想天国号上的官兵的,而是有甚么人在想,我感到了他在想。或者说,是有甚么力量,強迫我在想。
这种怪异的感觉,令我感到,我已在死亡边缘,我甚至已不能控制我的思想。
接下来,我的思绪,更加不受控制。
我告诉自己:我不要再想天国号的事。
但是我却想到:天国号上那么多官兵死了,没有灵魂,一个灵魂也找不到。
我告诉自己:别去想他妈的灵魂的事。
可是我却立即又想到:乔森死了,乔森为了求自己的灵魂出现市死,可是,也没有灵魂。
我告诉自己:我也快死了。
我想到:你有灵魂吗?
这使我陡然一震,我应该想到“我有灵魂吗?”可是我想到的却是“你有灵魂吗?”却不像是我自己在想,像是有人在问我。
我感到有人在问我:在这个山洞之中,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不可能有人问我问题。
在那一霎间,我的思绪,真是紊乱到极。一个人,会忽然有自己根本不愿想的思想,这是一种甚么样的情形?我无法用文字去形容这种情形。
可是,我极不愿想到的问题,还在不断向我袭来,那情形就像是有甚么精灵,忽然入进了我的脑部,用他们的意愿,在刺激着我的脑神经,使我不断地想到他们的问题,反倒是我自己要想的事,无法达到思索的目的了。
(事后,我才想到这种情形,可以用一种现象来作比喻。)
(我的脑部,本来在接收着我自己的思想,就像一座收音机,一直在接收着一个固定的电台。但是忽然之间,有一股強力的电波侵入,把原来的电波排挤。在这样的情形下,收音机就会听到两个电台的声音,其中一个,是外来的⼲扰。)
(我那时的情形,大抵就这样。)
那种不是属于我自己思想的问题,还在继续不断地袭来,每一个问题,都像是在催促我的灵魂,快点出现。这许多问题,和我自己根本不可能回答的紊乱思绪纠缠在一起,简直快将我逼疯了,令得我在忍无可忍,陡然大叫了起来:“别再问我了。”
当我大叫了一声之后,我自半狂疯状态中,突然惊醒过来。
但是静了没有多久,问题又来了。
这次的问题是:“为甚么别再问了?是不是你根本没有灵魂?”
我有一次忍不住大叫:“我没有,你们有?”
我自然而然这样叫出来,当话出口之后,我又陡然震动了一下,我感到,我必须尽我一切力量,集中意志,好好来想一想。不管我的处境恶劣,我还是要好好想一想。
我刚才叫出来的那句话:“我没有,你们有吗?”这句话,乔森曾不断叫过。当乔森在这样叫嚷的时候,他的助手,认为他是在说梦话,而我,则认为他是和某些神秘人物在交谈。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全不是,乔森当时的情形,和我一样!他在遭受着不是属于他自己思想的问题的袭击。金特一定早知道,他说乔森“正遭受着一些困扰”我直到现在,才知道这种“困扰”如此要命。
乔森道受着这样困扰,他的一切怪行迳,全可以了解。有好几次,他行踪不明,等到再出现时,又満⾝是汗,疲累不堪,看来像是做过长时期的苦工。他一定是躲到甚么小酒吧去,想用酒精⿇醉自己,甚至于,他曾用品毒来⿇醉自己,想把脑中不属于自己的思想驱走。
乔森没有对我说出这种情形。事实上,他即使对我说了,在我有亲⾝体验之前,也不容易明白。这种情形,根本不可能向任何人诉说。
乔森终于采用了坚决的方法,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乔森那样做,我绝对可以了解,因为没有人可以长时期忍受另一种思想的侵袭。而且更要命的是,这另一种思想,还不断地问你有没有灵魂。
谁肯承认自己没有灵魂?但是,谁又拿得出自己的灵魂来给人看。
乔森终于走上了结束自己生命的这条路,他实是非如此做不可。他希望藉着生命的结束,灵魂就会出现,好让那个问题有答案。
我如今的情形,大致上和他相同。所不同的是:他自己结束生命,而我,环境逼得我的生命非结束不可!
我迅速转念,那不属于我思想的问题,一直没有断过,我不由自主喘着气,哑着声——我不明白自己的声音何以变得如此嘶哑,老实说,我极度疲累:“别再问了,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有灵魂。或者,生命结束,灵魂就会出现,你们大可不必性急,我的生命快结束了,我的灵魂或许就会出现,来満足你们的好奇心!”
当我在声嘶力竭地这样叫了之后,不属于我思想的话,又在我自己的脑中响起来,充満了嘲弄的意味:“每一个人都认为生命结东之后,灵魂会出现。可是不,生命结束,并不能导致灵魂出现。天国号上那许多官兵,一个灵魂也没有出现,乔森生命结束,也没有灵魂出现。只怕你死了之后,也同样不会有灵魂出现。许久了,许久了,许久许久,不知有多少人生命结束,可是一个灵魂也未曾出现。为甚么不肯承认根本没有灵魂?”
我坐着,感到极度的虚弱,流出来的汗,又冷又稠,像是经过冰冻的浆糊。我挥着手:“好,我们没有灵魂,没有!”
那不属于我自己的想法,仍然不肯放过我,嘲弄的意味更甚:“你第一个肯承认自己没有灵魂,那说得通么?你们自有文化以来,一直都在歌诵着灵魂,认为⾁体只不过是一个短暂的现象,灵魂才永恒,而你们居然没有灵魂。要是所有的人,都明白了,你们这种生命,有甚么价值,和任何最低级的生物,有甚么不同?”
我大口喘气。这时,我又明白了青木何以要在他的钗述之中,故意隐瞒了一段他被那种神秘光环追问的那一段经历。那真不好受,没有甚么人愿意提起它。
这种一个接一个的问题,目的是把人的生命价值,贬低到了和一个水螅相等的地位。
可是,我们是人,任何人在这样的情形下,都会尽一切力量挣扎,把人的地位提⾼,至少,比一苹水螅要来得⾼。
可是,再努力挣扎又有甚么用?没有人可以令自己的灵魂出现,灵魂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灵魂不是一块手帕,可以随便从口袋中拿出来给人看。就算像乔森那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仍然证明不了甚么。
我想起了青木,又令我想起了但丁的祖⺟在她的叙述之中,曾提及她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感到那种神秘的光环,在向她讲话,但是她又不是实际上听到声音,只是感觉声音。
我当时不明白她这样形容是甚么意思,现在我明白了,她的情形和我一样。
我现在的情形,和青木曾遇到过的一样,和但丁祖⺟曾遇到过的一样,也可能是乔森曾遇到过的一样。可是那种神秘的光环呢?为甚么他们都曾见过那种神秘的光环,而我未曾见到?
当我想到这一点之际,我挣扎着,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你们在哪里?让我看看你们。”
我一面叫着,一面努力睁开眼来。
这时,稠浓的汗,已令得我的视线十分模糊,睁开眼来之后,山洞中一片漆黑,甚么也看不到。我按下了电筒的开关,电筒射出光芒,照向对面的山壁,在山壁上现出一团光芒,看来倒像是一个光环。
我“哈哈”笑了起来:“这就是你们?你们连形体都没有,看来,更不会有灵魂。”
我这时的精神状态,又几乎半狂疯,所以,一面说着,一面不断挥舞着手。这种动作,全然没有意义的。
我挥着手,叫着,但是在突然之间,我停止动作,又再挥手。
电筒握在我的手中,我挥手,自电筒中射出来,照在对面山壁上那团光芒,应该跟着动才对。我突然发现,手臂在动,电筒在动,可是,对面山壁上的那一团光芒,却一动也不动。
我再次挥动手臂,山壁上的那团光芒,仍然不动,我忙循手中的电筒看去,发现电筒所发出来的光芒,极其微弱,只是昏⻩⾊的一点。
电已经用尽了。那么微弱的电筒光,根本不可能照射到十多公尺外的山壁上。
那么,山壁上的那团光芒是…
我陡然震动了起来:那是…那就是那种神秘光环,就是它!
我感到的震动如此強烈,以致电筒自我手中,跌了下来。也就在这时,我看到那光环离开了石壁,向前移来,停在半空:一个光环,在缓缓转动着。
同时,我感到了它在说话,它一定是早已在了。我脑中那种不属于我自己的想法、问题,根本就是它一直在向我说话。早在几天前,我看到的光芒,令我头发发光的,当然也是他们,他们早来了,一直在注视着我和但丁的行动。
我勉力定了定神,我一直在希望能和这种神秘光环接触,然而却在这样的情形下才达到目的!
我挣扎着,站了起来。我感到它在说:“形体?形体有甚么重要?你们有完美的形体,你们的形体,复杂到难以弄得明白,可是那有甚么用?”
我听着它指责人,也无意反驳,人的形体,的确是复杂到极,但它们完全没有形体,这又算甚么呢?
当我一想到这一点之际,我脑中闪电也似,掠过了一个念头:“对,没有形体,可能比任何复杂的形体更好。人类的灵魂,可能就是完全没有形体的一种存在,是和生命完全相反的一种反生命,没有人知道灵魂是甚么样的存在,或许它根本不在我们形体存在的空间之中,或许它的存在,根本不需要空间。你们发现不了它,就不能说它没有!”
我一口气讲着,一霎间的灵感,令得我的思路从极度的紊乱中,解放出来,又变得可以侃侃而谈,不必声嘶力竭地叫喊。
悬在我面前的光环,忽大忽小,急速地转动着,而且发出奇妙的⾊彩变幻。
然后,我又“听”到它在说:“这是一种狡辩,任何不存在的东西,都可以用这种狡辩去反证它的存在。”
我深深昅了一口气。青木、乔森,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种神秘的光环来到地球搜寻人的灵魂之后,都败下阵来,我可没有那么容易认输。
我立时道:“你绝不能否认人有思想,每一个人,都有他的思想,或为善,或为恶,或思想深邃博大,或幼稚愚昧,但是每一个人都有思想,你能叫一个人把他的思想拿出来看看吗?但是,你能否认人人都有思想吗?”
光环再度急速转动:“你的意思是:人的思想,就是人的灵魂?”
我连想也不多想:“在某种程度上来讲,可以这样说。”
光环的旋转更急:“甚么意思?”
我挺了挺⾝子:“人,只要自己有思想,自己在自己的思想之中确定自己有灵魂,就有灵魂,不必要也不可能把灵魂拿出来给别人看,更不必被你们…看。”
我本来想说“更不必被你们这种怪物看”但临时改了口。
光环的转动更急,在急速的转动中,我“听”到了对话。
“这种说法,我们第一次听到。”
“是的,可能对。人一定有灵魂,但我们一直搜寻不到,可能就是因为人的灵魂,根本是另一种生命的形态,不,根本不是一种生命形态,甚至根本不是一种形态。”
“那怎么样,我们的搜寻算是有结果了?”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大声道:“你们的搜寻,永远不会有结果。”
光环停止了不动,我继续道:“人自己都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有灵魂。每一个人在思想上,认定自己有灵魂,就有;认为自己没有,就没有。当人认为自己本来有灵魂,但是不再需要,就消失,不可捉摸的一种反生命现象,你们怎么能把它具体地找出来?”
我讲得十分激动,在我讲完了之后,我感到了几下叹息声。
我又道:“你们别以为我早已对灵魂有研究,实际上,我和所有人一样,绝无认识,刚才我所讲的,是我突然之间所想到的。不过,我相信,这可以解释你们为甚么永远不能成功的原因。”
我又听到了几下叹息声,光环又缓缓转动起来,我定了定神:“你们究竟是甚么,可以告诉我?”
光环的转动变得急速,好久,我没有“听”到甚么,看起来,像是我的问题不容易回答,过了一会,才“听”到了光环的声音:“我们是甚么?是一种生命的形式。”
我尖声道:“是一种光环?”
“光环?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是甚么样子,光环?或许在你看起来,我们像是一个光环,但那只不过是我们聚集了地球上的一些能源,所显示出来的一种形象,那没有意义。就像你们,有两苹手、两苹脚,就算变成了八苹手,八苹脚,在外形上有了很大的不同,但对你们生命实质的意义,不会有多大改变。”
我呆了半晌,一时之间,不明白这番话约含意。
我还想问他们为甚么对地球人的灵魂那么有趣兴,但是我还未曾问出来,只不过想了一想,就又“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你的好奇心真強烈,这个问题可以等一等,你难道不想离开这个山洞?”
自从和那个“光环”对答以后,我思绪极度迷幻,以致完全忘了自己濒于死亡。一听得他们这样提醒我,我不噤“啊”地一声:“你们有力量可以使我绝处逢生?”
光环转动了几下:“当然可以,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运用能量。”
我呑了一口口水:“例如杀人?杀那两个宮中的侍卫,和杀天国号上的官兵?”
“是的,那可以说是我们的错误,一直以为人死了,灵魂就会出现。天国号上的官兵,本来就要死,我们希望能在我们的安排之下,使人的灵魂和⾁体分离,结果失败。虽然,命令他们殉国的电讯,也来自我们的意念,但这没有分别,在当时这样的情形下,天国号上的官兵,无法再生存下去。”
我苦笑了一下:“你们至少害死了乔森。”
“那更不关我们的事,乔森想自己证明自己有灵魂,可是他的方法不对,他失败了。他的行动,还不如你的一番话令我们信服。认为人的灵魂和金钱结合,人的灵魂在珍宝中,现在看来,也错了。”
我昅了一口气:“不见得完全错,的确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金钱上的利益,而改变了他们的思想,随之而令得他们的灵魂也消失了,例如但丁,就因为想独呑宝石,而想置我于死地。”
“你的意思是,灵魂,代表着人的美德和善念?”
“我不知道,我不能具体回答你这个问题,但是我绝不会说一个人在做种种坏事的时候,他的意念之中还觉得自己有灵魂的存在。”我的回答相当玄妙,但那的确代表了我的想法。
光环没有再“说”甚么,只是迅速地向外移去,当它移向山洞出口处之际,我看到了一阵光芒迸射,和听到了一阵轰隆的声响。
我忙向外走去,到了那狭窄的山缝中时,堵住山缝的石块,已经全散落了下来。我踏着碎石,向外挤去,那光环始终在我的前面。
等我终于挤出了山缝,发觉外面天⾊黑沉沉地,不知是深夜几时。在黑暗之中,那光环停在我的面前,看来更是清晰。
我深深地昅了一口气,盯着那光环:“你们始终未曾回答我,为甚么对搜集地球人的灵魂,那样有趣兴?”
光环缓缓移动着,我又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你不能想像,宇宙间生命的形态,用许多种不同方式存在。我们的生命形态,你全然无可能了解,或者说,无形无态,我们为了要追寻自己生命的根源,在无穷无尽的宇宙中,寻找答案,和各种形态的生命接触…”
我呆呆地伫立着,抬头向上望,黑沉沉的天空上,満是星星。我想着他们的话,想像着他们在无穷无尽的宇宙中,和各种各样生命接触的情形,不噤悠然神往,不知⾝在何处。
“我们接触过很多生命,奇怪的是,每一种生命,都有同样的困扰,不知自己的生命从何而来。好久之前,我们遇上一种生命,这种生命告诉我们,我们的这种形态,恰好是一个星球上的一种生命的相反,这个星球,就是地球,恰好和我们相反的生命形态,就是你们,地球人。”
我发着呆,道:“你们就是反生命?”我在讲了这一句之后,不由自主,震动了一下,想起了金特的话来,失声道:“如果是这样,那么,你们可能就是地球人的灵魂。”
我的话很久没有得到回答,接着,我感到了几下叹息声,也感到了他们的话:“谁知道!”
我还想说甚么,那光环已在迅速地远去,突然之间,消失不见了。
我仍然呆立着,在黑暗之中,一直在想着和“光环”的种种对话,每一句都想上好几遍。
天亮了,本来应该疲倦之极,可是我却感到十分奋兴。湖水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光彩,我沿着湖向前走,走了没有多远,我突然听到了一阵喧哗声,在我前面不远处传出来。
我找了一个小土丘,把⾝子蔵起来,探头向前看去,看到的情形,真令我吃惊。我看到了大约有十七八个人,站在湖边,不断把一些东西,向湖水中抛去,看来像是在比赛谁抛得远些。那些被抛出去的东西,在划空而过,落进湖水中之前,都发出各种颜⾊的夺目光芒。
那些人,看来像是当地的游牧民族。这一带的游牧民族,生性凶悍,若是事情对他们有利,他们是绝无文明社会的道德标准可言。
同时,我也看到了翻侧的吉普车,和庒在吉普车下的但丁,他流出来的血,染红了⻩土。但丁显然已经死了。是死于自然的翻车,还是死于这些人的袭击?我不会再去查究,我只是看着那些人喧闹着,把各种各样的宝石,一把一把,抛进湖水之中。
我悄悄后退,绕过了土丘,选择了另一条路,离开了湖边。
但丁自那山洞中得来的宝石,结果全沉到湖底去了,甚么时候才能重现?
别以为像别的故事一样,结果甚么也没有剩下。不,那颗红粉⾊的大钻石,我还在,带回家,送给了白素。白素转动着,看看它发出的光芒:“钻石是不是有价值,决定在它处于交易行为之中,这情形,倒很有点像人和灵魂的关系。”
我瞪着眼:“你这样说,未免太玄妙了吧。”
白素道:“一点也不玄妙,钻石一直放在险保箱中,和普通石头完全一样。人不是到了有真正考验的关头,谁也不知道自己的灵魂究竟怎样。”
我没有再说甚么,但仍然认为她的话太玄妙了一些。你认为怎么样?
几天之后,我试图和青木联络,没有结果,我也一直想和金特联络,同样没有结果。
每当处⾝在拥挤的人丛中时,我想到:我们是生命,对于和生命完全相反的反生命,绝对无法想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