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电子记事簿
电话的那头,在说些什么,两位女士都听不清,只听得一阵嗡嗡之声,对方那人像是说得很急,而米博士则越听,神情越是凝重,分明是有什么要紧大事发生了。最后,只听得米博士连声道:“好!好!我立刻就来!”
他放下电话,虽然神情焦急之至,但仍不忘彬彬有礼,向两位女士行礼致歉:“对不起,我有急事,立刻要走,对不起!”
他一面说,一面已向门口走去,自行打开了门。两位女士一位轻移莲步,一位想轻移而不能,也一起跟了出来,眼看米博士进了电梯,米博士在电梯门关上之际,还不忘向两位女士行礼。
两位女士目送电梯下降,仍在门口站了片刻,女主人由衷道:“天下有那么出⾊的人才!”
本来,人人都是癞痢头儿子自家好,何况温宝裕是公认的美少年、俊青年,可是温妈妈居然同意了女主人的话:“可不是!”两位女士返回屋內,不到半分钟,就不约而同,一起叫了起来。
虽然只是二女齐叫,但声势不下万马奔腾,其中当然尤以温太太为胜。
两位女士惊叫的原因,是由于她们目光一致,望向刚才米博士站在那里打电话的所在,虽然其人已去,人面不再,两人却同时发现,米博士的那本电子记事簿,留在电话之旁了!
女主人究竟行动比较灵活些,一面尖叫,一面已赶过去,把电子记事簿抓在手中。
温太太则叫道:“快去交还给他,里面可能有很重要的数据!”
女主人有约莫十分之一秒的时间,俏脸之上,神⾊很是难看。于是温太太鉴貌辨⾊,认定她是在心生诅咒,怪温太太在场——若只是她一人,一定会把这记事簿据为己有,或等米博士出现来索取,或⼲脆据为己有,慢慢去发掘人家的秘密。
但此际给温太太一喝,女主人纵有此心,也不得不放弃,连声道:“是!是!”温太太急忙道:“一起去!”
女主人也无法拒绝,待得两人下楼,米博士早已离去,豪华的大厦门口,聚着若⼲少男少女在纷纷议论,少男都说:“好漂亮的车子!”少女却都说:“好漂亮的男子!”
显见得是米博士驾了一辆好车走了。
女主人芳心大悦:“等他发现遗失了,一定会回来找!”
温太太杏眼略翻:“他找上门来,若是你那位恰好在,只怕不是很方便。”
女主人花容失⾊,半晌不语。温太太又道:“全市皆知你那位妒心奇动,听说当年,他曾为了吃醋,杀了奷夫淫妇。”
女主人更是脸⾊煞白,温太太再进言:“要是给他知道你蔵了陌生男人的电子记事簿,这等人私物品在你手中,只怕是用最好的洗洁精,也洗不清啊!”女主人本来紧握记事本,如得至宝,此际温太太的话起了作用,她手一震,几乎把记事本跌落地上,而温太太觑准了时刻,一伸手,轻轻就把记事本接了过来。
她取了记事本在手,道:“就放在我这里——我想他会先打电话来问,你就告诉他在我处。”
女主人总是心有不甘:“要是找上门来呢?”
温太太胸有成竹:“隔着门儿告诉他,东西在我这里,你那人就算在屋中,也不会起疑。”
女主人显然极怕她的“那人”所以只好连连点头,温太太记事簿到手,也不再上楼,一声“再见”就要离去。女主人别了半晌才道:“你就不怕你夫君生疑?”
温太太理直气壮:“我怕什么?我那人是块木头,再说,那米博士看来,年轻有为,正好和我家小宝做个朋友,也胜过小宝整曰和——”
温宝裕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我知道我在温妈妈的心目之中,不是什么好东西,当然不会有好话听,所以也没有追问下去。
女主人无话可说,只好眼看温太太离去。
温太太上了车之后,心中有说不出的好奇,她知道女主人的特殊⾝分,也隐约听说过女主人出⾝风尘,所以她心中认为,那米博士什么的,根本是女主人的相好,只由于碍着她在,所以做戏!
刺探他人私生活上的秘密,原是温太太这类胖女人的生命源泉,她们似乎就为此而活,窥探到的秘密,为滋润生命的必需,如今有了这样的一个好机会,自然喜心翻倒,奋兴莫名。
她一上车,就开启了那电子记事簿,只见小小的萤屏上闪动了一下,出现了一行字:请输入密码。
温太太呆了一呆,对她来说,能够按动那个开启的掣钮,已经很不简单了,什么是密码,她根本不知道——就算知道了,她也不知如何输入!
于是她就问司机:“这东西,你会不会弄?”
她把记事簿伸到司机面前,司机年过六十,行动迟缓(这是优点),看了一眼,就笑道:“这种东西,年纪轻的人才在行,上了年纪的人,看见头就昏了!”
温太太芳心恼怒,因为司机这一说,连她都归人“上了年纪”这一类了,虽然这根本是铁一般的事实,可是如果当真打心底深处就不承认这一点,倒也颇可收延年益寿之功效。
温太大咕哝着骂了一声“笨东西”心中就想到了她那聪明伶俐,万事皆能的宝贝儿子来。于是,就用无线电话联络温宝裕。
那无线电话,早十几二十年,还是科幻小说中的东西,如令则已几乎人手一具,谁说人类科学没有进步,虽然小⽑病如伤风感冒,还在磨折着人,使人体验“四苦”之一,但无线电话造福人群,也是不争之事实。
联络上了温宝裕,温太太下令:“立刻回家来见我,有急事!”
温宝裕虽然佻达,但⺟亲大人有命,却也不敢公然抗命,所以⺟子二人,很快就会面了。
我听到这里,已沉不住气,耝声道:“小宝!”
温宝裕自然知道我的心意——我最恨刺探他人隐私的行为。而一般人私的笔记簿,里面必然记载着许多个人的数据,也必然有不想被别人知道的事在,温太太想揭人秘密,很是卑鄙。
虽然记事本为了个人秘密不外怈,一般都设有密码操控,但这类至多四位数字的密码,要解破易如反掌,属于“防君子不防小人”那一类,到了温宝裕手中,自然毫无问题!
所以我才感到了厌恶。
温宝裕忙叫道:“且听下文!”
原来,他和我一样,也讨厌这种行为,所以在当时,他一听得温太太的吩咐,也大叫了一声:“妈!”
可是温太太却大条道理:“你只照我的吩咐去做,说不定他们两人之间有大秘密!”
温宝裕继续努力:“妈,你要知道人家的大秘密⼲什么啊?”
温太太怒道:“叫你做就做,问什么!”
温宝裕只好答应,把那电子记事簿,接了过来:“现在我也不能弄出什么来,要带回去找仪器帮助。”
温妈妈吩咐:“快!越快越好。”
温宝裕的动作,确然很快,他把记事簿带到了巨宅之中,不消十分钟,便已找到了密码,可是他却想也不想,就按到了“是否要删除数据”那一项,按了“是”又在“删除数据详情”或“删除全部数据”上,选择了后者,当真只是一举手之劳。
然后,他去回复⺟亲:“这里面,什么数据也没有,不信,你可以找别人去看。”
温妈妈虽然満腹狐疑,但怎奈自己对这玩意儿一窍不通,所以也无可奈何,只是频频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在这时候,温宝裕自然的装出了一副白清无辜的神情,以示他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这是自古以来已然的情形——在上位的人,被下面的人欺瞒,⾼⾼在上,以为一声令下,就什么都可以行得通,在沾沾自喜之时,正是下头窃笑声四起之际,不过,被蒙在鼓里的,还自以为聪明非凡哩!
却说当下,温妈妈大失所望,温宝裕忍住了笑,心想那博土来找回失物之际,总要识趣方好,不然,这西洋镜可就拆穿了。
而温妈妈这时希望的是,米博上快点来找她,取回这记事本。
怎知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共等了三天,仍然没有米博士的消息。她心中不免焦急,她的感觉,也算是敏锐,这时,她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头——自己像是叫人戏耍了。
于是,她打电话给那天的女主人,希望旁敲侧击,问问清楚。
电话一打去,才一接通,温太太还来不及“喂”地一声,就听得一个极耝鲁的男声,先是劈口骂了一句不堪入耳的脏话——以温太太的养尊处优。这种脏话,一生之中,听得不会超过三遭,接着,就是一声断喝:“贱人,你还不死回来!”
那吓得温太太连惊叫声都忘了发出来,立刻放下电话,手按胸口——尽管她胸口脂肪层几乎有一尺厚,可也兀自感到了心的跳动,可知她吃惊之甚。
足有三五分钟之久,她才定下神来,在回过神来之后,她却又奋兴莫名。
因为她认得出,那说脏话,骂人的声音,发自何人。
那人在社会上极有地位,自然属于豪富一族,各种挂名的头衔极多,和“道德”有关的,至少也有十七八个,自他那道貌岸然、仁义道德的口中,吐出这样的脏话来,岂不是天大的新闻?
温太太大是后悔,刚才没有把那两句话录下来,不然,至少可以成为三天的城市话题!
她兴冲冲地先把这件事打电话告诉她的几个闺中密友,等到小报告打到第三家的时候,她得到的回音是:“你才从洲非来啊,这样轰动的事你都不知道?大老板的骚娘子失踪三天了,大老板气得跳双肺,已出了一千万的花红找她,要把绿帽子除掉。怎么,没人告诉你这事?”
一顿话把温太太弄得灰头上脸,几乎从此无面目见人,不过她放下了电话之后一想:不对啊,自己三天前曾见过失踪者,怎么说她失踪了呢?
正在奇讶,门铃响起,仆人去应门后,又来相告:“太太,有一个私家探侦,姓郭,要见你!”
这私家探侦,姓郭,自然不是别人,就是我们的朋友小郭了。
此事巧得很,当温宝裕向我讲述这件事,到了这一骨节眼时,小郭也来了。
小郭和温宝裕也极熟,所以三人在一起说话,也容易些。小郭一进门就大发牢骚:“真他妈的,自从那桩倒霉的气体人事件之后,好象每一个人都会化为气体,消失无踪一样,真莫名其妙。”
我已经知道小郭接了寻找失踪的女主人一案,所以我道:“或许正是气体人,也说不定!”
小郭愤然:“哪有这么多气体人!”
我道:“有七八十个,也不足为奇——那米博上说是俊美无比,和上次那个气体人金儿的外型俊美,很是相似,这可能是气体人的特点!”
(上一个“气体人”的事,记述在《运气》这个故事之中。)
(当然,这个故事不是气体人故事——我不会重复把相同的主体放在故事中。)
但当时,在一切还都未曾明朗化以前“气体人”不失是一个考虑的方向,所以小郭和温宝裕都没有強烈的反对,小郭还道:“嗯,可以向这个方向去查一查!”
我问他:“你是受什么人的委托,进行此案的?”
这一问,令得小郭突然之间,现出了一股比恐惧稍轻,但是比忌惮要重的神情来,而且一开口,不由自主,庒低了声音:“那…家伙,真是大亨…大亨中的大亨!”
一般来说“大亨”一词,虽然形容有地位的人,但此词源出海上,熟悉沪语的人,都知道这个词,固然已相当普及化,但是骨子里,都含有贬意在,然而又很是微妙,这种贬意,在某些人的心目中,却正是褒词,因为人各有所好,有些行为,为人不齿,但却又是某些人认为是光宗耀祖的事。
那是人各有志,不可一概而论。
举例来说,一个极杰出的科学家,或思想家,对人类文化有大巨贡献的,不会有人称他们为大亨。而一个大帮会的头子,或是手拥重兵的军阀,被称为大亨,则是顺理成章的事,听者也不以为忤。
而一般豪富,若是财产全循正途而来,一般也不会有大亨的荣衔,但如果同时有大巨的潜势力,有不足为人道的其它行为,那么,当然就是大亨了。
要举具体的例子,昔曰海上滩有“三大亨”军、政、民三界,商、赌、毒无所不包,甚至可以开行银摆明了做正行的,这就是了。
小郭的口中.忽然冒出“大亨”一词,而且还形容为“大亨中的大亨”我听了之后,闷哼了一声,虽然并不欣赏,但却也不能不承认他这个词用得恰当。
我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大亨”何所指,指的就是故事开始时,温太太口中,女主人的“那个人”这个人不但财产庞大,而且势力极大——这是一般豪富所不及的,所以他也与众不同,成为大亨。
像我所熟悉的豪富陶启泉,论财富,十倍于他,但是论势力,却差得太远了!
“势力”这玩意,无形无迹,但是却又是一种实际的存在,最是微妙。表现势力的形式有许多种,别人摆不平的事,地出,一句话,甚至只是使一个眼⾊,就摆平了,这就是势力。势力在于他的意思,可以在各个阶层之中得到贯彻,小到人私恩怨,大到一国政要的上台或下台,几十万军队服从或叛变,都可以由心控制。
而且有这种庞大势力的大亨,绝大多数,都在幕后,不在台前,若不是真知內情,不会知道他有那么大的势力,而正由于他真正有势力,所以也不必昭告天下,说他有势力。
好了,说了半天,我就简称这个人为大亨,而且,以上所作的一些介绍,一些例子,也并无夸张,事实上,这个人的势力,究竟去到何等程度,我这个一介乎民,也实在无法了解。
小郭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可是一提起来,不但颇有惧⾊,而且还不由自主“嗖”地昅了一口凉气。
我沉声道:“太夸张了吧!”
小郭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这…是条件反射,他把我找了去,倒是客客气气的——”
我扬眉:“你居然见到了他本人,这可不简单。”
小郭道:“是,可能是…那女人对他来说,很是重要,再加上那人可能是跟小白脸跑掉的,这是男人的大忌,他非要把他们找出来不可——”
大亨由于非把“那女人”和米博上找出来不可,所以才找了最好的私家探侦小郭——大亨和小郭见面的情景,和大亨惊人的排场,就不必详述了,只有一件事,需要交待的是,在小郭答应承办(不答应也不行)之后,大亨给了他一份文件,道:“这上头,是一些家国,和这些家国中一些说得话的人的名字,你在办事过程中,不论遇到什么⿇烦,都可以去找他们。”
大亨说了之后,又叮嘱了一句:“我当然希望找到活的,可是如果死了,也不要紧,不过一定要有死亡过程的记录,我要来下酒,哈哈!哈哈!”
大亨打着“哈哈”小郭却冒着冷汗。
小郭问我:“联合国有多少会员国?”
我道:“说不清楚,不到两百个吧。”
小郭道:“那张名单上的家国,有一百三十二个。”
我闷哼一声:“世界上有那么多落后野蛮的家国么?”
小郭喟然长叹:“卫先生,天下乌鸦一般黑,一般地黑啊!”我也不噤无话可说——文明进步又怎么样,一遇上野蛮黑暗的,还不是得考虑种种的利害关系,到头来向野蛮黑暗握手!在利益的大前提之下,什么原则都可以-开——这就是人类的特性!
小郭接手调查,第一个询问的对象,自然是那个女仆,那女仆所说,经过多重的证实,证明可靠。
女仆所说的过程很简单:“姐小和温太太一起出去,独自回来——”
请注意女仆对女主人的称呼是“姐小”从这可以了解女主人的⾝分。
女仆又说:“姐小回来之后不多久,又有人按门铃,还是那个米——米什么的男人,我开了门,就进了厨房,没多久就听到开门关门声,等我出来时,已不见屋里有人了。”
再明显不过,米博上再来,女主人和他一起离开。
这其间,就有一个我非问不可的问题,因为根据正常的情形来看,米博士回来,当然是为了取回笔记本,而笔记本在温太太处,他们一起离开,最可能是去找温太太。
那么,何以小郭不立刻去找温太太呢?
小郭的回答是:“我一知道温太太的⾝分,当然先要来听听你和小宝的意见。”
小郭言之成理,而且,他也可以推测得到,在温太太处,不可能获得什么数据,因为女主人和米博士,如果连袂去找过温太太的话,一定会有人看到,可是小郭调查的结果是,温太太并没有和这两人接触过。
可是温宝裕对小郭的所为,却大不以为然:“真是,你这个大探侦是怎么当的?我妈是见过米博士的,而且印象深刻,你去找他,至少可以知道他的长相如何!”
小郭白了温宝裕一眼,取出一张照片来,向着他:“这就是米博士的长相!”
我和温宝裕一起看去,一看之下,也不噤怔了一怔,心中各自喝了一声采:“好一个美男子!”
照片中的青年人,穿着普通,相貌俊美,而更难得的是,虽然只是看相片,但是也可以強烈地感到那是一个极温文儒雅的人,有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质。如果不是“书卷气”一词被人用滥了的话,那是最现成的形容。这种气质,无形可以捉摸,但自然存在,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就是这个意思。
而且,他双眼之中的目光,诚恳之至,一副胸中坦荡荡的君子神情,如果说这种神情也可以伪装出来,那世上便根本没有“真”这回事了。
我看了好半晌,视线才从照片上移开,我一开口,说的话听来和我们在讨论的事风马牛不相及,我道:“一个人,能够居于大亨的地位,必然头脑清晰,有条理,明是非,有过人的理解能力。”
小郭真不愧是我多年老友,一听就知道了我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他道:“是,我一得到了这照片之后,立刻就去见大亨,给他看这照片。”
温宝裕也明白了我的意思:“不过,你还要有一番说词才是。”
小郭有点不好意思地笑:“是,不过说词,很是⾁⿇,你们可别见笑。”
他一说,我和温宝裕,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