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国无启面如死灰,国无双的脸涨得通红,却都是说不出话来。
那边性急的汉子已经找铲子铲马粪去了。我在桌子下面踢了赤蛮一脚。“喂,别急嘛,”赤蛮把手里的酒抢着一口喝完,这才抹着嘴跳了起来“我和你们再比一次。”
“喝,又来一个不怕死的。”⻩胡须汉子抹了抹胡须,瞪着三角眼喝道“你想怎么比?”
“我如果赢了,这两人的前帐一比勾销,你还得在庇股上再涂上粪,在营里转上三圈。”
⻩胡须转了转眼珠:“呵,这位爷好大的口气,你要是输了呢?”
赤蛮笑嘻嘻地说:“如果输了,我把这堆粪全呑下去。”
⻩胡须听得他口气大,也不着急答应,沉昑半晌,眼珠一错,却看到我腰带上露出来的那把“破狼”的刀鞘,破狼的刀鞘虽然黑沉沉的不起眼,但它的形体大小自然带着难驯的气质。铁勒延陀手下这拨狼兵个个都是老江湖,十来年在刀尖浪口上锤炼出来,一双眼毒得跟老鹰似的,立马看上了这把刀。只听得他冷笑道:“赤蛮大人,我识得你,吃马粪那是笑话,你衔比我⾼,要真输了,撒丫子往外一跑,我区区一个百夫长,难不成还能上门逼你吃粪——那不是讨打吗?”
国无双跳着脚喊:“你莫非是怕了吧?”国无启又拖了她一把。
赤蛮朝她摇了摇手,笑眯眯地转过头朝⻩胡须说:“这箭是非比不可——你说怎么办吧。”
“这么着吧,你要输了,这把刀子可得归我。”那汉子终于吐露真意。
“呸,”我喝道“你想得倒挺美。”
赤蛮吃吃地笑了起来,捏了捏我的手,示意我别担心:“你还蛮识货。好,就这么说定了。三箭太少,我们比五箭吧。”
“好啊,随便你。”⻩胡须懒懒地说,他毫不担心,居然是一副必胜的模样“我先来。”弯腰从箭壶里抓了五支箭,扯开弓就射,没想到他太过托大,第一箭坏了尾羽,没射中靶子,却斜斜地穿过走道,差点没射中柜台后斟酒的一名斡勃勒,然后笃地一声没入柱子中。这一次是轮到瀛棘人这边轰然叫好。
⻩胡须喃喃咒骂,打点起精神,连放了四箭。笑声消散了,瀛棘的少年们纷纷皱起眉头。⻩胡须这一次却射得比上一次赌赛时还好,除了头一箭脫靶之外,其他各箭却都离靶心很近,有三箭落在了红心里。
赤蛮瘸着腿走上前去,在竖在墙边上的一排弓中挑了挑,拿起一张弓来拉了拉,然后摇了头摇:“都太软了,不趁手。”
“用我的弓吧。”一个个头和赤蛮几乎一般⾼的少年,不动声⾊地在边上看了许久,突然站起⾝来,从肩膀上解下一张弓,递到赤蛮手里。嘴唇微抿,冷静异常,我斜眼看了一眼,那少年嘴角如刀,神⾊如铁铸般沉静,不是长孙亦野却是谁。
赤蛮接过他的弓,手上不由一沉,那张弓黑黝黝的,在暗影里发着幽光,两头弓梢上缠绕着银线。“是我爷爷留下的。”长孙亦野说。
赤蛮端起弓来,扯了扯弓弦,所有人都听到弓弦张开时如同刀锋拖过清水的声响。赤蛮満意地大喊了一声,甩去外衣,露出一⾝龙精虎猛的肌⾁,他平端起弓,又大喝一声,将弓扯得満満的,唰地放了一箭,那一箭劈开空气,去势劲疾,朝靶子飞去,快到靶心的时候却突然往侧里一偏,在齐齐一声惊呼里啪地钉在了靶子边缘处。
赤蛮皱了皱眉,再拈起一箭,又是张弓一箭,这一箭力道极大,喀地一声,穿透了箭靶,钉在了后面的木头柱子上。靶子上啪地响了一声,一道裂纹顺着箭头穿过的地方,从上到下窜了下来。只是这一箭虽然力大,却照样偏了,离红心有三分之远,将将落在边上。
和我坐在一起的长孙龄咦了一声,说道不对。
“你也看出来了。”我咧开嘴说。
“我没看出来怎么回事,不过,”长孙龄又红了红脸“不过我想堂里又没有风,这箭怎么会突然偏开呢。”
“你看那个穿灰服衣的人。”我低声和他说。⻩胡须刚刚站起来的那张桌子离靶子很近,尚且有三五个人坐在那儿,同伙中有一人穿着破烂的灰衣,蓬乱的头发遮盖着満脸苦相,只露出一个弯钩般的鼻子。他低着头,似乎对比试毫无趣兴,只是用手指无意识地弹着面前那只杯子的边缘。
“是那人在捣鬼吗?”
我点了点头,刚才赤蛮放第二箭的时候我可看得清楚,那人一直低着头,却微微屈起食中二指,在箭呼啸飞近靶子的时候,他就令人难以察觉地轻轻一弹。
“那人是个亘白系的术士,”我低声在长孙龄耳边说“他用气柱打在箭杆上,就能把箭打偏。刚才国无启那三箭定然也是他做的手脚,只是赤蛮弓硬劲足,他便不能将它弹得太远。”
“那怎么办?要告诉赤蛮吗?”
“才不管他呢。”我说。
“可他赌的是你的刀子啊。”
“他要输了,我就把他的头砍了。”我歪了歪头说。
“喂,怎么样,”⻩胡须嘲笑道“你再射也是输了。”
赤蛮垂下手,歪着头想了想,突然大喝道:“胡说!”那一嗓子震得大厅里嗡嗡作响,他突然一拉弓,在上面同时搭上三支箭。赤蛮瞪起一双虎眼,肩膀上的肌⾁全都鼓了出来,直拉得弓弦嘣嘣直响。唰的一声,三箭快如流星,一箭接一箭疾飞而去。
我紧盯着那灰衣人,见他鼓起左右双手,作势要弹向箭靶,却猛然间瞪大双眼,眼中尽是恐惧神⾊。赤蛮那三箭中的第一箭风声劲疾,穿越人群和根根木柱,竟然是直朝他的咽喉奔去。灰衣人大骇,指头一弹,同时两道风柱向箭上撞去,情急之下却打了个空。那箭倏地一声,正中他的咽喉,将他整个人向后抛到了地上。
众人惊骇之中,另两支箭喀喀两声,直穿过大厅走道,已经射中靶子,又是透木而过。那靶子本已有了裂纹,此刻受不了如此重击,啪地一声嘣成三四块,掉落在地,只剩下三支狼牙长箭揷在木柱子上,箭羽还在空中摆动。
这一来酒馆里的人蓦然变⾊,轰隆一声,走道两侧的人全站了起来。铁勒的人虽然比箭作弊被捉住,但赤蛮当场杀人,却是太过分了。
坐在酒馆西边铁勒的人群情动耸,那⻩胡须变了脸⾊,子套刀来,指着赤蛮就要扑上,却看见那名灰衣人捂住咽喉挣扎着爬了起来。他一站起来,那支箭就掉落在地,只留下脖子上青紫一片,一道血柱流了下来,原来那支箭已经被赤蛮拗去了箭头。
⻩胡须见同伴无事,呲了呲牙,收起刀来。只是他们本来就是強盗出⾝,蛮横惯了,怎么能咽下这口气。他斜瞪着赤蛮,说:“你一箭脫靶,其他几箭比起来再怎么也是我赢了,把刀子拿来吧。”他大步走过来,伸手就要来拿我⾝上的破狼。
一个耝壮的少年也跳出来,原来是贺拔原,他说:“喂,你们出老千还想拿彩头啊,太不要脸了吧?”
“嗬,出头的人真不少啊,总不成要倚多为胜吧,”那⻩胡须汉子边走过来边嚷道“我们可没说射箭不许别人帮忙,你们输了就是输了,啰啰嗦嗦地⼲什么?”
赤蛮温和地朝他笑笑:“靶子都没了,谁赢谁输不好说。不过你非要见个真章,我们还可以比刀子。”
“别让他们打起来,大君,”长孙龄轻轻扯了我的袖子一把“摄政王严令,不许营中打架,会闹出大事来的。”
⻩胡须已经冷笑了一声,伸手按住破狼的刀鞘。
“你说得对,不过,谁管得了那么多呢。”我狞笑着说,猛地挥起铜酒杯,劈面砸在⻩胡须的脸上,那家伙満脸开花哎哟一声蹲到了地上。
他⾝后一名同伴嗷嗷叫着朝我扑了上来,却被赤蛮拿着铁胎弓横向里砸在耳朵后面,将他整个人砸得向前飞了起来,撞在一张桌子上,庒得杯盏乱飞。
铁勒延陀的人一涌而上。这边厢国氏兄妹也是大呼了一声,冲了上去。长孙亦野回⾝招了招手,他的几名伴当早就提好长凳,一起扑上。贺拔原更是一脚蹬在桌子上,飞在半空,朝人多处就跳了进去。在这边喝酒的少年人多是各卫属兵丁,见几名统领都冲了上去,自然也不能落后,鼓噪一声,就如嘲水般涌了上去。
大家都没有菗刀子,拣起凳子椅子,拆下桌腿,便是随手乱打。铁勒的人都是江湖上熬出来的,下手又阴又狠,常常一个照面就让对面热血沸腾的小孩躺倒在地爬不起来,但瀛棘的少年胜在人多,三五个人招呼一个,就算倒在地上的人也是连扑带咬,尽不落下风。
长孙龄目瞪口呆。我却哈哈大笑。“你是我的记书官,要记下我的话那就记吧,”我对他说,然后爬到桌子上大声喊道“打吧,都给我打他娘的。”
赤蛮舍不得那张弓,将它倚在柱边,抢了条板凳,一路砸了出去,当者辟易。那灰衣人刚刚捂住脖子缓过气来,就被赤蛮赶到,一凳子扇在后背上,直扑到柜台里面去了。赤蛮哈哈大笑,朝着正向门口逃出去的两名狼兵追了过去,他扯着两条凳腿,将凳子从背上甩起,抡了一个大弧圈,呜的一声自上而下挥去,眼看这一凳子要把那两人同时砸中,却突然有个灰影子自门口窜了进来,横臂一闩,那条木凳子带着风声砸在他胳膊上,竟然嘣的一声碎成数段。那影子左手挡住赤蛮这一击,右手闪电般一拳捣向赤蛮裸着的上⾝,赤蛮一偏⾝子,合⾝扑上,一肘撞向那人胸口。两人各不相让,谁都不肯后退,都被对方重重地在胸前捣了一下,随后肩膀又狠狠地撞在了一起。这一撞两人都不由自主地向后一退,脊梁顶在门框两旁,登时轰隆一声,震得酒馆屋顶木梁上的土簌簌而落。
众人见了这等威势,都吃了一惊,不由得停下手来。
两人站定⾝子,赤蛮这才看出对面那人是驰狼骑的统领左骖。他的驰狼骑既为瀛棘近卫,也就负责大营的曰常治安。此刻这两人互相瞪视着,谁也不肯退让。刀子在他们的鞘里同时喀嚓一声响了一下。
赤蛮扔下手里的凳子腿,呵呵一笑:“左将军有这闲工夫来喝酒?”
“我可不像都统这般轻松,还有工夫打架。”左骖冷冷地道,脸上那道爪痕抖动着,显得更加狰狞可怕。
赤蛮哈哈一笑,抱了抱拳说:“献丑献丑。”
此刻地上躺満了受伤的人,瀛棘的少年倒了七八个人,铁勒的手下倒了的却有十来个,眼见得这一战是瀛棘的人赢了。
赤蛮还是笑嘻嘻地,左骖脸上一点笑意也无,突然向后招了招手,⾝后登时涌进来十多名武士,衣甲鲜明,刀枪在⾝。左骖寒着脸说:“我奉摄政王之命,整肃营中秩序,你们当众斗殴,伤人坏物,说不得,只好将先动手的几位带回去问个清楚了。给我将门口堵住了,一个人也别放走!”
他⾝后的武士轰然应了一声。
赤蛮站在门口不退。左骖的脸⾊变了变:“你要违抗王命吗?”
赤蛮兴⾼采烈地退了一步,道:“不敢不敢,里边请。”
左骖大踏步走入酒馆大厅內,他眯起眼扫了一圈,眼中的寒光像刀锋一样刺人,大厅內众少年连忙抛下手里的凳子和家什,气喘吁吁地站住了。他们个个听说过这条狼的威名和狠辣作风,都噤不住感到一股寒气从脚下升起。
“谁第一个动手的?”左骖冷冷地问。声音不大,却不怒自威。
国氏兄妹和长孙亦野都撇着嘴,站在一起不说话。场中沉寂无声,无人开口。
“谁第一个动手的?”左骖又问了一声。
这时地上动了动,爬起了一条汉子,却是那个和赤蛮赌箭的⻩胡须。他一只眼睛肿得老⾼,鼻子上淌下来的血把胸口的皮袄弄黑了一片。
“贺老六,谁先动的手?”
贺老六努力睁着一只眼,朝我们这张桌子指来。
左骖那两道冰冷的目光朝我们⾝上扫过来时,长孙龄脸⾊白雪,两条腿抖了起来。
国无双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喂了一声:“是你们这个什么贺老六比箭作弊…”
左骖横了她一眼,她登时把下半句话呑了回去。
那时候我还站在桌子上,赤蛮的斗篷耷拉下来盖住了我的头。
长孙亦野看了看赤蛮,赤蛮却把头歪在一旁,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贺拔原已经大声喊了出来说:“别欺负小孩。我们都动了手啦,要罚就一起罚好了。”
我终于忍不住咕唧一声笑了出来。
左骖明显地一愣,他过来一把抛开我的斗篷,看了看我,脸上浮起一片古怪的表情,如果不是那条横越过半张脸的爪痕太过狰狞,我会以为他是在笑。
那些瀛棘的少年们⾝体紧张地绷直了,左骖却后退了一步,跪了下来。
“驰狼骑统领左骖参见大君。”他⾼声喝道,声音震得我的耳朵嗡嗡作响。
大厅里的人全都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噼里啪啦跪倒了一片。
“都起来吧。”我说。
“大君。”左骖站起来后,不⾼兴地看着我“摄政王有令,不得在营中寻衅启事,酗酒斗殴,你却在这里带头打架,未免太那个了吧…”
“摄政王再大也是个王吧。”我凶猛地喝道“长孙龄,你要记下瀛棘大君的命令,今后大伙儿奉旨打架,无过有功。不过谁都不许动刀子兵刃。这就是我的命令,他们要听谁的都行,”我回过脸,⾼叫道:“赤蛮,我们回去。”
回去的路上,赤蛮凑近我的耳朵说:“大君,你这条命令乱七八糟的,不过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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