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上古智者
宁勿缺目光呆滞,默默无言,良久,他苦笑了一下,轻声道:“范蠡。你果然厉害!”
他的话,银月夫人听不清,即使听清了,她也不会明白的。她怎么会想到宁勿缺会在这时候说一个千百年前的名字呢?
这是一个富丽堂皇的死囚室!它本是为勾践备下的。也许,范蠡要让勾践看着这些珍贵之物慢慢死去,这对习惯了奢华生活的王者来说,将会更为痛苦!
这不能说是为臣者的范蠡太狠,因为如果勾践不会连死去的忠良之臣也不放过的话,那么这儿就不可能会困住勾践!
只是,现在它成了困死宁勿缺及银月夫人的死囚室!
真无法想象,千百年过去了,⽑质地毡与床上的丝锦被居然没有腐化!
是因为洒了物药,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固?
⾝处如此奢华的地方等待死亡——这该是一件多么滑稽,多么可悲的事情呀!
二个人又在石室四周找了好一阵子,最后都怈气了!两人默默地坐在珊瑚雕就的椅子上,相对无言。
银月夫人茫然地把玩着银杯,然后又端起了玉壶,下意识地揭开壶盖。
便听得她失声道:“有酒!”
果然,一股扑鼻醇香弥漫开来,在这种地方居然能看见真实真实的酒,实在有些不可思议。看到酒,总会让人心中不自主地想到温馨的生活,无怪乎银月夫人很奋兴。
宁勿缺却淡淡地道:“别去碰它。”
银月夫人惊讶地道:“为什么?难道酒中还会有毒?”
宁勿缺道:“很有可能。”他说得十分认真,不由得银月夫人不信。银月夫人失望地道:
“可是酒中还泡着一颗很大的果子。”
宁勿缺吃了一惊:“是么?”他从银月夫人手中接过玉壶一看,果然如此,在酒中还泡着一个比鸡蛋略大点的果子,通体紫⾊。
只有泡在酒中之果子,才会千百年而不腐烂。
宁勿缺道:“果子也应该有毒。”
银月夫人叫了起来:“为什么要把这有毒之物放在这儿?”
宁勿缺平静地道:“这是石室的构建者要让误入其中的人受尽磨难。进来的人,一定会想到这酒,这果子都有毒,所以不会去吃它喝它。”
银月夫人不解地道:“那又如何能让进来的人受尽磨难?”
宁勿缺道:“时间一长,这酒,这果子会成为一种极大的诱惑,因为这儿没有任何可以吃的东西!”
银月夫人一怔,喃喃地道:“不错,不错,我们呆在这儿,即使是渴饥也是会要了我们的命不可!当我们忍无可忍之时,这酒与果子就会诱惑我们,即使我们知道酒与果子都有毒,也都会想吃下它。于是,我们就已⾝处一种痛苦的磨折中,对不对?”
宁勿缺缓缓地点了点头。
银月夫人忽然笑了,她道:“我却要将这杯酒泼了,再把果子砸烂,那我们就不再受诱惑之苦了!”
她真的端起了玉壶,宁勿缺静静地看着她。
银月夫人的动作很缓慢,似乎生怕一不小心会把玉壶也一同摔坏了。
在酒即将倒出的那一刹间,银月夫人突然停了下来,望着宁勿缺道:“我在想,如果万一酒与果子都没有毒,那么倒了岂不可惜?”
她又飞快地接着道:“既然我们已经没有出去的希望了,那么中不中毒,又有什么关系?
在最后的关头,我们还可以搏一搏,将它们吃下去,如果有毒,横竖都是一死,我们并不吃亏!”
她笑了笑,接着道:“如果没有毒,我们又多活一阵子了,对不对?”
宁勿缺沉默了一阵,方道:“其实我也一样舍不得将它倒了。无论如何,看着它们,总给人一种对生存的期盼。”
玉壶又重新放回了桌上,一种危险的诱惑仍存在于这个空间中。
有时,即使是危险的诱惑,也比没有诱惑好。如果没有任何诱惑,也许便是人万念俱灰的时刻了。
在这封闭的与世隔绝的空间里,没有阳光,没有流水,没有鸟鸣,没有人来人往,没有喧闹之声——似乎世界已经死亡,而他们二人是这个世界的最好生存者…
一种莫名的烦躁开始侵袭着他们的心灵,一切却太安静了,他们很想听到什么声音,可现在连“无牵无挂”边左城打洞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现在是不是已在地底深处?也许这便是地狱中的一个囚室?
宁勿缺不由为自己这古怪的想法而暗暗好笑。
谁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候,饥饿袭击过他们几次,然后他们便⿇木了,已不再能感觉到饥饿,这当然不是好现象,但至少对他们来说,现在的感觉要好受多了。
在这个过程中,宁勿缺已数次将石室內的东西仔细地找过一遍,希望会有所发现.他甚至用剑叩击了石室的每一寸地方,以图能听出什么地方有空洞的响声,但最后他仍是一无所获。
银月夫人忽道:“你说点什么吧。”
宁勿缺道:“说什么?”
银月夫人道:“随便说什么,如果再听不到什么声音,我会发疯的!”
宁勿缺苦笑了一下,他也有这种感觉。
但到底说什么呢?
宁勿缺吭哧吭哧地开了个头,他说的是小时候的事情,说着说着,越说越顺,越说越多。
不知什么时候,已变成了银月夫人说,宁勿缺听…
一开始,两个人还有所顾忌,有所保留,回避了一些话题,渐渐地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放弃了一切的顾虑,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了,包括即使是对亲人也羞于出口的话,也毫无保留地讲了出来。
没有亲⾝经历这样的事情,是无法理解他们的举动的。
每一个人生活在世间,逐渐地长大成人,便会逐渐地把自己的心灵尘封起来。把许多实真的东西隐蔵起来,而把并不实真的一面展示给世人。
谦谦虚虚,战战兢兢,彬彬有礼——看似富丽堂皇,其实却是假的!
银月夫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她的灵魂深处的东西在此时都彻底地释放了。
几乎每一个女人,都有她从不昭示于人的一面,她们宁可自己一人默默地咀嚼一切,无论是苦是甜。
而今,银月夫人面对着不可避免的死亡时,她便无所顾虑了。她几乎把一切都说给宁勿缺听了,包括银月岛主温孤山与她之间的故事。
相对而言,宁勿缺的生活要比银月夫人单调单纯得多,在遇见“无双书生”之前,他的曰子平静如水。而银月夫人却有着很多的江湖经历。
江湖女人⾝上的故事,总是会很多的。
但,每个人心底的秘密私语,也总有说完的时刻。终于,两个人都无言可说了,他们己将自己的一切都掏了个⼲⼲净净,现在,彼此都可以透视对方的心灵了,谁也没有什么神秘!
这的确有些奇怪,在此之前,他们本为陌路之人,⾝世、背景、爱好、年龄各不相同,但现在却成了对方最了解自己心底的人。
果然,时间过得越久,桌上玉壶中的酒与果子对他们的诱惑就越大!他们已好几次想将它们毁去,最后都不忍割舍。
银月夫人舔了舔⼲裂的嘴唇,有些吃力地道:“我看我们是出不去了,能活一个时辰便多一个时辰…”她的目光落在玉壶上:“如果⼲脆利索地死去,也不是一件坏事!我…
我很想赌一把!”
宁勿缺看着她,少顷,方道:“你不用赌。”
银月夫人道:“为什么?”
宁勿缺道:“因为我本就中了毒,所以再多喝一点毒药,并没有什么区别,我饮了壶中的酒之后,如果不死,那么你就可以放心地吃剩下的果子;如果我死了——我本就是要死之人,也就无所谓了。”
银月夫人道:“不行,要冒险我们一起冒险!”
宁勿缺竟笑了,他道:“我已下定了决心,你抢也抢不过我!”
他的目光显得那么坚定而义无所顾。
银月夫人知道她已无法改变宁勿缺的决定了。
宁勿缺举起了玉壶,想也没想,就喝了个⼲⼲净净,似乎这壶中是刚刚送来的上等女儿红!
银月夫人忽道:“我突然想到如果你死了,我一个人再多几个时辰或几天,就要多忍受更多的寂寞!我生平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害怕孤寞。”
宁勿缺已在她先前的倾诉中知道了这一点,银月岛是一座美丽的岛,同时也是一座孤寂的岛,在岛上只有其岛主温孤山、银月夫人以及一对又聋又哑的仆人。温孤山的性格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孤独不合群,似乎他可以永远也不说话!
而银月夫人本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女孩,温孤山救过她全家人的性命,他为此还付出了一只眼睛。银月夫人本来不可能会爱温孤山的,但她最终还是成为了温孤山的女人,成了讧湖人口中的“银月夫人”因为她是一个很孝顺的女儿,她以牺牲自己对爱的追求为代价,替全家报答了温孤山的救命之恩。
温孤山对她很好,几乎是百依百顺,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从不轻易让银月夫人离开银月岛!
银月夫人从十七岁为人妻到二十二的今天,她在岛上呆了五年,这是第一次离开银月岛!
在这五年中,温孤山一直沉默如石,他常常离开银月岛一去数月。银月夫人不可能与又聋又哑的仆人交流,有时实在闷得难受,她便一人跑到海边,面对着怒涛⾼声大叫!
寂寞,其实是最难忍受的,它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痛!
所以,银月夫人对宁勿缺所说的话会那么多,她几乎是把封尘了五年的话都说与宁勿缺听了。
银月夫人不愿独自一人等待死亡,她决定也呑食掉玉壶中的果子。如果酒中有毒,那个久泡于毒酒中的果子自然也应该有毒。
于是,她便伸手向玉壶中的果子探去,不料她的手刚一接触它,本是鲜活水灵的果子,立即化成一滩浆状之水!
银月夫人目瞪口呆了!
更让她吃惊的是在那滩浆状的水中,竟有一个小小的蜡丸!
宁勿缺也看到了这一点,两人相顾失⾊,银月夫人拾起蜡丸,捏碎了,里边现出一卷纸来,她便将纸慢慢展开。
她的眉头也渐渐地皱了起来,忽然—下子把纸揉作一团,捏于手心,待她摊开手心时,纸团已被她以內力震成碎末!
宁勿缺疑惑地看着她,银月夫人如此做,自然是不愿让自己再看到纸条中的內容,但她为什么不愿让自己看呢?
宁勿缺心中不解,却也不问。
银月夫人忽然问道:“喝了此酒,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宁勿缺道:“好像有点热。”
银月夫人道:“喝了酒,总是会有些热的。”但她的神情却显得有些不自然,总在回避着宁勿缺的目光。
倏地,宁勿缺心口猛地一痛,状如锥心!事发突然,宁勿缺不由痛哼出声,⻩豆般的汗珠一下子就由额头急渗而出!
银月夫人失声道:“你…你怎么了?”
宁勿缺咬牙嘶声道:“好像…好像是毒性发作了,却不知是…是‘无牵无挂’边左城那老贼下的毒,还是酒中之毒。”
又一阵更烈猛的奇痛袭上心头,宁勿缺脸⾊一下子苍白了,连⾝子也不由自主地佝偻起来。
他的双手紧握,全⾝绷紧。几乎咬碎了钢牙!大巨的痛感开始弥漫于他的全⾝,似乎他的所有骨骼经脉都已被強力生生扭断搅乱!
就在宁勿缺即将崩溃的那一刹那间,痛感突然一下子全然消失了!如果不是有一⾝大汗,宁勿缺甚至会怀疑方才的一切只不过是他的幻觉。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银月夫人待他气息渐平时,试探着问道:“你是感到奇热如炙,还是别的?”
宁勿缺不明白她在这种时候怎么会问这样的话,但他仍是回答道:“是痛而不是…不是热。”
银月夫人轻声道:“奇怪,如果是酒中之毒,你应该感到奇热如烤如炙才对呀。”
宁勿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方道:“酒中真的有毒?你又是如何知道这毒后的症状?”
银月夫人含糊其辞地道:“就是蜡丸中的纸条里所写的。”
难道置放毒酒的人留下这张纸条,就是为了告诉中毒的人中毒后会有什么症状?这显然有悖常理,宁勿缺想到这一点,但他不想再追问什么。因为他明白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银月夫人应该不会对他包蔵什么祸心,他们两人没有任何的利益冲突。
无论中的是谁下的毒,宁勿缺早已是性命垂危了,谁也不知道下一次剧痛会在什么时候到来,谁也不知道宁勿缺能否捱过下一次。
但无论如何,他也不会选择杀自以解除这种痛苦。他觉得自己的性命来自于他的父⺟,他没有权力为了结束痛苦而草草了断生命。何况那也是一种软弱的行为,男儿处⾝立事,即使不能轰轰烈烈,至少也不能窝窝囊囊。
“洗剑堂”的苦斗加上渴饥,使他们的体力耗去不少。现在,他们只能默默地坐着,等待死亡。
倏地,一股暖流由宁勿缺的丹田流向四肢百骸,先是时断时续,难以提供,然后慢慢地这股暖流越来越強烈。到后来,已如烈焰一般,奇热无比。
宁勿缺先还能支撑着,但到后来,他便觉得似乎连血液也要被体內的奇热生生烤⼲!
片刻之后,宁勿缺已跌滚于地,浑⾝散着腾腾热气,他的神智也渐渐地模糊了。
风雨楼——观雨阁!
方雨就寝之室,雅致,温馨。
此时,在她的屋子里挨挨挤挤地站着不少人,个个都是一脸焦虑之⾊。
而方雨则静静地躺在床上,无声无息。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方雨的睫⽑似乎轻轻地颤了一下。
“师妹!”一个人失声叫了起来,正是浓眉大眼,憨厚笃实的向长安,他很是紧张地看着床上的方雨。
方雨的眼睑又颤了颤,喉底发出了低低的呻昑声,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立即几个声音同时惊喜地叫了起来。
“雨儿,你终于醒了?”说话的正是方雨的师父房画鸥,他怜爱地抚了抚方雨的秀发。
方雨有些吃力地叫了一声师父,然后道:“我…怎么会在家中?”她疑惑地向四周看去,除了她的大师兄向长安,二师兄简青门及师父之外,还有丐帮帮主⿇小衣及一个她不认识的人。方雨想要起⾝,双手一撑,便觉全⾝痛如刀割,哪里动弹得了?忙向⿇小衣道:
“⿇帮主,我不能起⾝,失礼了。”
⿇小衣道:“方姑娘没事就好了,不必拘于俗礼。”
房画鸥指着方雨那个不认识的陌生人道:“雨儿,这一次你能大难不死,全多亏了‘无牵无挂’边前辈。”
被称为“无牵无挂”边前辈的人微笑不语,一脸祥和。
方雨虽然不知细节,但仍极为恭敬地道:“多谢边前辈救命之恩,晚辈没齿不忘!”她记起了自己曾受到致命的一击,当时她以为自己是必死无疑了!没想到现在却仍能见到师门中人。
“边老前辈”自然就是边左城。待方雨说完,他忙道:“房大侠义薄云天,为江湖同道众口称颂,方姑娘是房大侠的⾼徒,老夫能为房大侠略尽薄力,也是欣慰得紧。其实,⿇帮主与宁少侠在其间也出力不少,老夫可不敢一人独揽了功劳!”
方雨听他如此一说,忙急切地道:“宁少侠他现在何处?我记得当时有一个自称苦木的人将宁少侠引了开去,之后,突然有一个蒙面人出现在我的⾝旁,他手持我们风雨楼的风雨令,说有密事告之于我,我见他有风雨令,便不曾提防,谁知他突然对我下了毒手!这个人武功奇⾼,加上是突出杀手,我根本未及反抗便不省人事了。”
顿了一顿,她又惶然地接着道:“那自称苦木的人极可能是九幽宮之人,宁少侠他…
他现在怎么样了?九幽宮的人毒如蛇蝎…”
一脸担忧之⾊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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