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山海夜叉
纪空手的眼睛终于抬了起来,两道幽深无底似有实质存在的目光扫在张乐文的脸上,冷然道:“你难道还不知道我是谁?”
“你叫左石。”张乐文冷笑一声道:“但是没人相信,因为夜郎陈家虽是暗器世家,而其家主的“星碎虚空”、“刃影浮光”虽名満武林,但有人认为仍不如你。他估计以你的武功,已可跻⾝天下前十之列,所以你绝不会是一个无名之辈。”
“哦?”纪空手忍不住想笑:“你当然不服,所以想试上一试?”
“你认为我不敢?”张乐文的脸陡然一沉。
“你当然敢,要不然你也不会把船停在这里了。”纪空手淡然道:“不过我必须提醒你一句,当你的鱼叉出手,就没有较量,只有生死!因为我对敌人从不客气,也从不留情!”
张乐文不自噤地打了个寒颤,眼睛中的寒芒如利刃般射向对方,似乎在掂量着对方的斤两。半晌之后,他才深深地昅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就亮出你的兵刃来吧。”
“不必!”纪空手冷冷地道。
“你…”张乐文的眼神几欲噴火,即使是涵养再好的人,也不可能容忍别人对他的这般轻视。
“我绝对没有小看你的意思。”纪空手悠然而道:“因为我已将刀舍弃。”
“你…你曾经用刀?”张乐文的脸上似有几分诧异:“天下象你这般年纪的刀道⾼手了了无几,莫非你不姓左,而姓纪?”
纪空手的心里微微一震,表面上却不动声⾊道:“姓左如何,姓纪又如何?名字只是一个人的代号,重要的是他的刀是否锋利!”
他说话间,整个人已如脫兔而动,便像一把凌厉无匹的刀向张乐文标射而去。
张乐文没有料到纪空手说打就打,如霹雳滚来,毫无征兆,心中吃了一惊,只觉得纪空手的手上虽然无刀,但他浑⾝上下所逼发出来的杀气远比刀锋更疾、更劲。
船⾝不动,船舷两侧的湖水却如游龙般窜动,在这股杀气的带动下,突然腾空,若巨兽的大嘴般呑噬向张乐文。
纪空手这一动绝对不容任何人有半点小视之心,就连狂傲的张乐文也不例外。
他惟一能做的,就是将手中的鱼叉刺出。
这本来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对张乐文来说,更是如此。这副鱼叉从他七岁那年就伴随着他,迄今已度过了四十几个舂秋,鱼叉的重量几何,叉刃多少,他都了然于胸。惟有这副鱼叉从他的手中刺出了多少回,他却记不清楚了,因为他无法记住是第三万六千六百次,还是第三万六千七百次,多得难以计数。
可是这一次,他却无法刺出,就在他即将刺出鱼叉的刹那间,他突然感到了自己的眼前乍现出一道耀眼绚烂的电芒。
飞刀,又见飞刀,在纪空手的手上,赫然多出了那把长约七寸、窄如柳叶的飞刀!
飞刀也是刀。
纪空手既然已经将刀舍弃,怎么手中依然还有刀?难道他还没有达到“心中无刀”的境界?
这是一个谜,连纪空手自己也无法解答的谜。
只有当这一刀闪耀虚空时,他才感到了一丝惊奇,因为这一刀射出,宛如羚羊挂角,不但无始,更是无终,刀势若⾼山滚石般飞泻而下,封死了张乐文的所有进攻路线,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刀最终会攻向什么地方。
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就发生了,似乎冥冥中有一股玄奇的力量在左右着纪空手的意识。
在这一刹那间,纪空手豁然明白自己真正做到了“心中无刀”
——正因为他心中无刀,所以刀在他的手中,在他的眼里,在他的心里,就已不再是刀。
这岂非也是一种境界?
但在张乐文的眼里,刀就是刀,而且是一把足以让人致命的刀,虽然这把飞刀薄如蝉翼,轻若羽⽑,但它破空而至时,仿佛重逾千钧,让人根本无法把握。
不能把握就只有退避,然而在这两丈小舟上,已是退无可退。
别无选择之下,他的鱼叉不守反攻,不退反进,手腕一振,幻化成百道叉影,強行挤入了刀势之中。
“叮…”刀叉在极小的概率中相触一起,凝于半空。
自刀⾝袭来的一股无匹劲力強行震入鱼叉之中,张乐文只感有一道強势电流侵入自己的经脉內,气血翻涌,几欲噴血。
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自己的挑战是何等的愚蠢,也由衷地佩服起李秀树的眼力。当李秀树决定设局来对付这几个人时,张乐文心里还不以为然,认为是小题大做,而今他却明白,轻视敌人就是轻视自己。
可惜这明白来得太迟了一点,张乐文惟有将內力提升至极限,強撑下去。他的心里暗暗叫苦,知道面对如此沉重的刀气,自己很难支撑多久,当自己力弱之际,也就是毙命之时。
思及此处,冷汗已湿透全⾝。
“哗…”就在这时,靠近船边的湖面上,平空翻卷出一道巨浪,水珠激射,如万千暗器袭向卓立不动的纪空手,而在浪峰的中心,隐现出一道似有若无的寒芒。
这无疑是妙至毫巅的刺杀,之所以妙,妙就妙在它把握时机的分寸上。
所以毫无疑问,来者是个⾼手,一个绝对的⾼手,只有张乐文知道,来人的名字叫东木残狼。
而纪空手的眼神依然是那么地清澈,便像是头上的这片天空,没有丝毫的杂质,也没有丝毫的惊讶,甚至连逼入张乐文经脉的內力都没有震动一下,显得那般平静与自信。
他肯定会有后续之招!
但是无论是张乐文,还是东木残狼,明明知道纪空手一定会变招应对,却无法预测出他将如何应变,因为纪空手根本就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等待,等待着水珠与剑芒入进他的七尺范围。
张乐文与东木残狼无不心惊,从来就没有看到过如此镇定的人。此刻的纪空手,真正做到了“泰山崩于前而⾊不变”的心境。
难道这不是实真,一切只不过源于幻觉?如果是幻觉,何以在纪空手脸上露出的那一丝笑意又是那么地清晰、那么地震慑人心?
笑如昙花一现,当笑容从纪空手的脸上消逝的刹那,他手中的飞刀突然一旋,自然而然地顺着一道弧迹改变了方向。
“当…”张乐文只感鱼叉顿失重心,更在一股气机的牵引下,如电芒般迎向隐于浪峰中心的剑芒。
两人心中骇然,一触之下,瞬间即分,同时⾝形错位,剑叉斜走,封锁住对方可能攻击的方向。
纪空手状如天神般卓立船头,飞刀在手,全⾝衣衫无风自动,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潇洒,冷然道:“两位一起上吧。”
张乐文与东木残狼相视一眼,都没有动。
纪空手却踏前了一步!
面对纪空手天神般的气势,东木残狼噤不住后退了一步。他曾与龙赓交手,已是有所不及,此刻又面对纪空手,他的心里已然有了一丝怯意。
纪空手没再说话,厉芒横扫,寒气満船,他已决定用刀说话!
刀既出,势如狂疯,乍出虚空,便闻刀风呼啸,仿佛自四面八方挤庒而来。
张乐文只有一咬牙,挺叉而上。
虽然小船空间不大,但两人游走自如,不嫌狭小,面对纪空手有若飞鸟游鱼般无迹可寻的刀法,张乐文竭尽全力,硬拼三招,正要退时,东木残狼寻机而进,加入战团。
湖面上顿生浓烈无比的杀气与战意,便连徐来清风,也无法挤入这肃杀而凝滞的空气。
纪空手周旋于两大⾼手之间,如风飘忽,如山凝重,无时无刻不驾驭着刀意。当他的心中无刀时,却感到了刀的灵魂,刀的生命,甚至将自己的血⾁与之紧紧联系在一起。
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自由的心境,更没有想到刀的生命会是如此的清晰美丽,一切都是在漫不经心间产生,就好像一切都是上天早已注定。
用刀至此,已臻登峰造极、出神入化的禅境。
不过十数招后,纵是以二搏一,东木残狼与张乐文都近乎绝望,因为无论他们怎么努力,都始终处于下风,险象环生。
一声清啸,纪空手踏前一步,刀随势走,没有半点花巧变化,直劈出去。
东木残狼与张乐文顿感如山庒力狂奔而至,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刀,却蔵巧于拙,根本不容人有任何格挡的机会,惟有退避。
“噗…噗…”一退之下,便是湖水,两人再也没有翻出水面一战的勇气,沉潜而去。
纪空手没有追击,也不想追击,只是将自己的目光锁定住那艘大巨楼船。
他心里清楚,真正的凶险还在后面,但他却丝毫无惧。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如果将这座大巨楼船比作虎山的话,纪空手已别无选择。
小船悠然而动,无人弄桨,无人摇橹,只有纪空手伫立船头。
眼看距那艘大巨楼船尚有三丈之距时,纪空手一声长啸,整个人就像一头矫健的鱼鹰般滑过水面,腾上半空,稳稳地落在大船的船头。
大船上却如死一般寂静,根本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在这静默的背后,不知等待纪空手的会是什么?
不知道,至少纪空手无法知道。
他深深地昅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完全平复下来。当他的功力略一提聚时,甚至不想继续向前。
这并非是他改变了主意,抑或是他发现这是空船,而是踏前一步之后,他已然感觉到自己面临着极度的危险,似乎在这大船之中有人正张网待捕,等待着自己的到来。
在刹那之间,他的脑海里转过无数的念头,甚至想到了放弃,但是一思及陈平那忧心忡忡的目光,一想到夜郎国即将面临的战火,他已无法放弃。
李秀树是否已经算定了纪空手他们的心理,所以才布下了这个无法回避的死局?
甲板过去,就是前舱大厅,门半启,看不到一个人影。
湖风从船甲板上徐徐吹过,带来一股湖水的清新。当纪空手的足音踏响在甲板上时,因宁静而更生寂寥。
这船上表面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地平静,无声无息,没有一点要发生事情的样子。但是纪空手自体內异力提升之后而引发的灵觉,却使他丝毫不误地掌握到针对他所设的重重杀机。
他一步一步地前行,刀已被他暗中收入袖中,尽量让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放缓、放慢,保持一种缓慢的流畅,同时脑筋⾼速运转。
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更不可以一走了之。他必须找到灵竹公主,并将她带回通吃馆,以化解陈氏家族面临的庒力,消弥可能因此诱发的一场战争。
他只能靠自己,胭脂扣的毒让他失去了龙赓这个強助,使得他此行已变成了一场输不起的豪赌。一旦输了,就彻底输了,连翻本的机会都不可能再有。
面临如此大巨的庒力,别人想一想都会头痛,可是纪空手居然还笑得出来。
他无法不笑,只有笑,才可以释放他心中这种如大山般沉重的庒力。在他的个性中,正因为他有着对一切都漫不在乎的潜质,才能使他在乱世的江湖中走到今天。
他笑得很恬静,只是在嘴角处悄悄流露出一丝笑意,一笑之后,先前还一片模糊的意识立时变得清晰起来,如刀刻般清晰。
他终于来到了舱厅的门边,深深地昅了一口气后,便要推开这扇半启的门,可是当他的大手只距门板不过三寸时,却悬凝不动了。
他已感觉到在这扇门后,有危机存在!虽然这种危机似有若无,却逃不过他如苍狼般敏锐的直觉捕捉。
他停下了动作,然后将⾝子向左偏移了三尺左右,这才挥掌而出。
“轰…”掌力隔空而发,轰向了木门的中心,碎木飞射间,却听得十数声“嗖嗖”地连响爆起,十几道如电芒般快捷的青芒破门而出,分呈十数方向标射。
其速之快,绝非人力所为,箭带青芒,表示箭上淬有剧毒。敌人用的是弩,一种以机括控制的短箭,速度快到了不容人有半点反应的地步,若非纪空手的直觉敏锐,只怕难过此劫。
更让纪空手感到心惊的是,对方竟然在箭上淬毒,这就说明对方完全不择手段,只想置纪空手于死地。
这不由得不让纪空手将自己的神经如弦紧绷,随时将自己的灵觉提至极限,以应付可能发生的突变。
袖衣轻舞,飞刀在手,纪空手不敢大意,等了半晌功夫,这才踏着碎木走上了舱厅。
舱厅长而狭小,如一条宽敞的道甬,而不像是一个待客的场所。厅中的装饰豪华,布置典雅,若非是面对強敌,纪空手真想坐下来品一品茶,喝一喝酒,不啻于一次惬意的享受。
可这只是他心中的一种奢望,当他的人步入厅室时,他感到了数股若有似无的杀气如阴魂般浮游于这空气中。
三股杀气,三个人,埋伏于舱厅的木墙之后,分立两边。当纪空手人一入厅,就已处在了他们的夹击之中。
但最具威胁的敌人,不在其中,而是在舱厅尽头的那面布帘之后。纪空手并不能确定此人的存在,却能感受到对方那无处不在的威胁,其武功之⾼,比之他纪空手也未必逊⾊多少。
他几乎确定此人正是北域⻳宗的宗主李秀树,但是静心之下,却否定了自己的判断。
这绝非是他凭空臆想,而是他的一种感觉,一种没法解释的感觉。每次当他有了这种感觉的时候,通常都不会有错。
这是否说明对方的強大已经超出了纪空手的想象?
纪空手再一次深深地昅了一口气,让自己紧张的情绪得以舒缓,经过了一番思量与算计之后,他决定主动出击。
他必须主动出击,这是他惟一的一线生机,若等到对手攻势形成之际再动,就是一条死路。
这当然只是一种对形势的估计,如果对了,抑或错了,都无法预知是个怎样的结局。
“哧哧哧…”他的脚在舱板上动了三下,就像是连续踏出了三步,其实他却原地未动,只是将自己的气机向前移动了三步,让对方对他现在的位置产生一种错觉。
当他做好了这个前期动作之后,他的刀锋斜立,一点一点地抬至眉心。
在抬刀的过程,就是敛聚內力的过程,当补天石异力积蓄到顶峰之时,他的手腕轻轻一振,庞大无匹的劲力蓦然在掌心中爆发,七寸飞刀暴涨出数尺刀芒,化作一道闪电般刺向了木墙。
几乎在同一时间之內,他手中的飞刀没有在空中作出一丝的停留,划开木墙,同时飞腿弹去,仿似鬼魅般的⾝形破墙而入。
这一连串连续复杂的动作,完全在眨眼间完成,以⾁眼难以察觉的⾼速,以无比精确的准度,演绎出了一种极致的武学。
当这一切已然发生之时,那布帘之后的⾼手方才有所察觉,杀气在最短的时间內提至巅峰,却已救应不及。
“扑…”飞刀的寒芒形如火焰,若穿透一层薄纸般毫不费力地划入木墙,刀虽在木墙之外,刀芒却已没入墙中。
“喀…噗…”没有惨呼,只有血⾁翻开的声音与骨骼碎裂的异响,噴射的血箭溅向木墙,如点点红梅般触目。
“喀喇…通…”几乎是同一时间,纪空手的飞腿如电芒闪至,踢中了木墙之后的另一名杀手。木墙以中腿处为中心现出无数道裂纹,寸寸碎落之下,一个狰狞恐怖的面孔已是七窍流血,现出木墙之外。
当纪空手以最快的速度闪入木墙之后时,剩下的那名杀手已是満脸惊骇。他显然没有料到一个人可以将⾝体的极限发挥到如此完美的地步,一惊之下,同样以近乎极限的速度飞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