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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拜火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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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祭坛上设置的火炉中,火焰不断摇曳。

  白砖砌造的建筑物内部,空气沉稳,火焰香气似乎渗入空气本身。

  此处是波斯寺——袄教寺庙。

  所谓“袄教”用今天的说法,就是“琐罗亚斯德教”

  因崇拜火神,又称“拜火教”

  祠堂中,空海和橘逸势两人与安祭司相对而坐。

  安祭司是西胡人。眼窝凸出、鼻梁高。眸子带点绿色。

  虽有西胡名字,在长安却以汉名“安”称呼。“徐文强这件事,承蒙您多方关照。”安祭司说。

  隔着西胡样式的桌子,三人面对而坐。

  椅子是有靠背的紫檀木椅。

  三人说起马哈缅都的事,天南地北聊了一阵子,空海才提出主题说:“安祭司,话说我今天来这儿,是有件事要请教您——”“您尽管说,我知道的话,一定有问必答。”“前些日子来找您时,曾听您说过‘卡拉潘’的事。”“喔,没错。我确实提过卡拉潘。”“当时您说,卡拉潘是信仰祠的波斯咒师。”“是、是,我是这样说过,您说有事请教,是有关卡拉潘的事吗?”“可以的话,您能不能再详细说些有关卡拉潘的事?”空海说毕,安祭司点点头,轻微咳了一下。

  “追溯源头,卡拉潘就是波斯古语的‘卡路普’。”“卡路普是?”“简单说,卡路普是‘主司祭典的人’之意。”“可以视为天竺婆罗门之类吗?”“当然可以。我一直认为,婆罗门神祗和卡拉潘神祗是系出同门。”“怎么说呢?”“卡拉潘信仰的是‘达万’。而有些卡拉潘也信仰达万的同类‘阿斯拉’。”(译注:达万,原文Daeva,系指恶魔之神;阿斯拉,原文Asural。)“所谓阿斯拉是——”“拿你们佛教作比方,大概是阿修罗吧。”“原来如此。那卡拉潘信仰的达万,可以说是婆罗门教徒信仰的代巴?”“没错。”“代巴”这名词一在佛教指的是恶魔,在印度教则为恶魔的同类。

  印度教之前,比天竺兴盛的婆罗门教更为原始的信仰形态,其实是琐罗亚斯德之前,卡拉潘们在波斯所信仰的达万崇拜宗教。

  “我们祖先琐罗亚斯德开始传教时,波斯信仰达万的教徒相当多。琐罗亚斯德一边和他们抗衡,一边向众人讲经说法。”当时顽抗到底的,是东西胡王族卡碧。

  卡碧,字源是“Ku”“守护”之意。

  琐罗亚斯德教普及波斯全土之后,卡碧便从“守护”变成“盲人”的意思。

  东西胡卡碧王族,和其所支持的达万教团卡拉潘们结盟,企图对抗琐罗亚斯德教,结果,这场宗教大战由琐罗亚斯德获胜。此后,拜火教才传到大唐、天竺。

  卡碧王族从此改信拜火教,以波斯王族身份幸存下来。卡拉潘们则被逐出家园,四散世界各地。

  卡拉潘因为与琐罗亚斯德对立,琐罗亚斯德教徒便称他们为祠之徒,之后逐渐没落于历史黑暗之中。

  “这事发生在佛教始祖释迦牟尼诞生之前。”安祭司言下之意,颇以琐罗亚斯德教远较佛陀教古老为傲。

  “那些卡拉潘到底都做什么事?,‘“施行种种法术。祈雨、寻找失物、治病这些都还好,听说,他们也做些见不得人的事。”“见不得人的事?”“总之,他们能帮人治病,也能施行法术让人生病——”“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听说他们魔神,可以让人生病或杀人。”“到底是用什么法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他们是用什么法术,我也不知道。不仅是我,如今这世上大概也没人知道了吧。”“是吗?”“我还听说卡拉潘有种秘密仪式,可以让死人复活——”安祭司说到此,逸势情不自叫道:“死人也可以复活?”“是。”“怎么可能——”逸势是儒者。儒者向来被教导不语怪、力、、神。

  不语怪、力、、神,并非指称“怪诞现象不存在于世”而是教导人们不要附和如此说法。

  逸势在空海身旁,却经常遇见种种怪事。

  然而,这又另当别论,因为——空海这人所持的不可思议之理,常令逸势感觉“原来世上也有这样的事”——结果某些逸势平素绝不肯接受的怪诞事物,也能欣然接受了。

  再如何怪诞之事,只要言之有理,逸势仍可以信服。

  可是,对于世上有“死而复生之法”一事,逸势就有专难以置信了。

  如果人可死而复生,该如何说呢?不就等于这世间现象将失去一切意义了?逸势如此认为。

  所有悲哀,所有欢乐,所有痛苦,所有人们遭遇的悲离合,不也会马上失去意义吗?假若,世上真有长生不死法,那么,人在一生中所遭遇的悲哀与欢乐,其意义不都会消失殆尽吗?佛法教义,有所谓“生者必灭”之说。

  生者必灭——简单说,即生者必有一死。逸势虽对佛法不懂,这点见识他还有。

  不论儒学或佛法,教义存在之初,均以生者会死为前提。

  不仅如此。这世间亲子、主从等一切关系,均以此前提为立足点。

  逸势难以接受生者不死之说,才会情不自叫出声。

  “我是这样听说的。还听说他们好像是用针或其他对象施法,至于世上是否真有其法,我就不知道了——”“唔——”逸势一脸复杂表情。

  “话说回来,安祭司,你可曾听过哪个卡拉潘已经来到长安这里了?”空海问。

  安祭司眼神瞬间浮现一抹困惑,接着响应:“是的,的确听过。”“是怎样的消息?”空海追问,安祭司脸色暗沉下来。

  “你不方便说吗?”“是。”安祭司点头后,闭住嘴。过一会儿,仿佛下定决心,又点头说:“虽不好说,还是说给你听吧。”“感激不尽。”“之前和你碰面时,我曾说过,为某地带来光亮的同时,那光亮也会带来阴影——”“我记得。”“换句话说,当神的教义传至某地时,恶魔的教义也会同时传至该地。”“是的。”“琐罗亚斯德的教义也一样。琐罗亚斯德传进此地时,达万信仰也同时进入长安了。”安祭司痛苦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很可的事,因为居住本地的波斯人,并非仅来此寺庙。

  有些人还出入其他场所。甚至同一个人还会两边来去——”“其他场所吗?”“是的。人,有时不仅只信神,他们也会出入其他场所。”“他们去了什么地方?”安祭司闭上双眼,吐出口中异物般说道:“他们找卡拉潘去了。”“卡拉潘果然也在这长安——”“在。”说毕,安祭司又睁开双眼看着空海。

  “人,有时也需要恶。有些西胡人到卡拉潘那儿,请对方用咒术杀死抢走自己男人的女人,或让侵占自己田地的家伙田地歉收等等。”“果然——”“也就是说,这类少数波斯人,都在长安。”“您可知道卡拉潘是怎样的人?又住在哪里?”“不知道。”安祭司轻微地摇头“具体消息很难传到我这边。不过,或许——”“或许?”“马哈缅都也许知道一些。”“马哈缅都?”“就算没有直接关连,他也可以帮您找到内行人。”安祭司答道。

  【二】“空海,这是真的吗?”逸势和空海并肩,边走边问。

  两人方才和安祭司道别,离开寺庙。

  路上行人匆匆,各走各的。

  有人牵着驴车,车上载水壶,看似要到东市叫卖。

  也有挑夫匆匆忙忙担货走在路上。

  有男,有女。长安路上总是有人不停在走动。

  “什么事?”“有关安祭司说的话。他说人可以死而复生,真有这回事吗?”“这个——”“喂,空海,你不是佛教徒吗?如果人可以不死,那佛法的根本会变成怎样?”“会变成怎样呢?”“空海,别那副冷漠的臭样子,难道你不在意?”“在意。所以我才这样走在大街上。”“走在大街上?”“现在我要去马哈缅都那儿。”“你是说,要去继续打听刚才的事吗?”“没错。”“会听到好消息吗?”“不知道。见到马哈缅都再说。”空海响应后,继续前行。

  逸势走在空海身旁,不时发牢,一边走一边嘟哝。

  货车扬起阵阵黄尘。

  时值长安三月天。

  【三】西市——白色帐篷中,空海、逸势与一个半老男子相对而坐。

  他们在地面铺就的地毯上盘腿而坐。

  三人四周,并排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坛子。

  是胡国坛子。

  不仅坛子,也有瓶身细长的水瓶或陶碗。

  阳光照在帐篷上,内部充亮光。

  外面传来嘈杂人声、叫卖声,不绝于耳。偶尔尚可听闻运货车声或马蹄声,是因为此帐篷搭在西市人声鼎沸之处吧。

  三人面前各自搁着茶碗,空气中隐约飘着茶香。

  半老男人脸上浮现困惑神情。

  下颚髭胡掺合着花白,鼻梁高

  眼窝深邃的眸子,带点绿色。

  他是胡人马哈缅都。

  “这好为难——”马哈缅都喃喃自语。

  “安祭司叫您来问我吗?”“是。”“那就没办法了。毕竟我也受过空海先生多方照顾——”“卡拉潘果然在长安?”“在。”马哈缅都下定决心似地点了点头。

  “卡拉潘都做些什么事?”“诚如安祭司所说。”“你是说,找寻失物或预言未来等等?”“是的。不过,听说小事不帮忙。”“这话怎么说?”“因为钱。以我们做小买卖的商人为例,再便宜,也得付两个月的收入给卡拉潘当礼金。”“花费真惊人。”“用此地说法来说,他们也会魇魅、蛊毒之类的法术。”“魇魅之术——”逸势皱起眉头。

  “您也晓得?”“倭国也有人会施行魇魅之术——”逸势用唐语说道。

  一如逸势所说,此时倭国已有人会施行魇魅之术。不过,真正蔚为流行,还是更后世的事。逸势知道此事,其实也不足为怪,因为日本国内也有相同状况。

  所谓蛊毒之术,是利用人偶或纸片,作为对手的替身,再施行法术,下咒于对方。

  众所周知的丑时(译注:指深夜一点到三点之间)参拜神社,其实就是一种魇魅之术。

  深夜丑时,在空无一人的森林里,将写有诅咒对手人名的稻草人,用五时铁钉钉在树干上。

  另一种蛊毒之术,是用动物来下咒。

  比方说,抓来大批蟾蜍、蛇等同类生物,丢进大缸里,盖上盖子。

  既不喂食也不给水,不久,它们就会彼此咬食。最后只剩一只。

  最后那一只,便可用来下咒。

  将最后这只当作灵役,送到下咒对象那儿,或边杀它边施法术。

  日本曾有某贵族因被质疑施行蛊毒之术而失势没落。

  “说到蛊毒,一般用什么生物呢?”空海问。

  “嗯,大概是蛇、虫子、猫之类的生物吧。”马哈缅都答道。

  “猫?”“是的。”有关猫的蛊毒,不是大唐时代,而是清朝杨凤辉的《南皋笔记》卷四《蛊毒记》上的一段记载。

  有一巫师周明高,拜师学习河南教,具有不可思议之术,能降妖伏怪。

  某晚,周氏看见一只猫闯进家门。

  “怪哉!”他隐隐察觉,有人施法下蛊,加害自己。

  周氏用符咒制伏并捕捉此猫,丢人瓮中。

  第二天,有人来到周家,问道:“可有看见一只猫?”“怎么了?”“我家猫逃走了,我正到处找。”“如果是猫,就在那瓮里。”那人一看,果然是那只猫。

  “请你务必还我这只猫。老实说,这只猫是我家媳妇。”据说,那人百般乞求,讨饶猫一命。

  然而,周氏摇头拒绝,不予理睬。

  “我是为众人除害。”周氏说毕,那人只得哭着回家。

  之后,周氏拿热水倒入瓮中,猫便死了。

  过一阵子,听说,那个被下蛊的年轻子,在睡梦中突然大叫:“好热!好热!”叫着叫着,最后断气了。

  据传,那女人断气时,四肢糜烂、血模糊,死状甚惨。

  《蛊毒记》如此写道。

  “喂,空海,说起猫,刘云樵宅邸不也出现过吗——”逸势抓着空海袖口问。

  “你有关于猫的线索吗?”“有。”“怎样的线索?”听马哈缅都如此问,空海有点迟疑。

  “你刚刚提到刘云樵这事,我多少从玉莲姐那儿听过,如果你不方便,不必勉强。”“不,关于刘云樵这件事,我没什么好隐瞒的。不过,若要提这件事,就不得不说到柳宗元先生了。”“柳宗元是一道去徐文强棉田的那个人吧?”“没错。那位柳先生对我说了些私密话。”“原来如此,我明白你想说的话。有关柳宗元告诉你的秘密,你不能说出来,是吧?”“是的。”空海点头。

  所谓“私密话”就是安倍仲麻吕的信——晁衡用大和文字写成的信。另一件不能说的事,是应该埋葬在马嵬驿墓地的杨贵妃遗体,自石棺中神秘失踪了。

  尤其有关晁衡的信,柳宗元煞费苦心安排。他派马车来接客,在长安城里转来转去,确定没人跟踪后,彼此终于才见面。

  柳宗元如此苦心隐瞒晁衡的信,未经他本人首肯,空海当然不能告诉别人。

  他是现今大唐帝国位居政治中枢的人物。

  马哈缅都也知道此事。

  “实在抱歉,柳宗元先生隐密忌讳的事,我不能在此对你说。至于其他事,我可以说出来——”“没关系。空海先生这样坦白,我很感激。因此知道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反倒让人十分开心。”“你这么说,我很过意不去。”接着,空海向马哈缅都讲述事件的来龙去脉。

  【四】“哎,这事实在荒唐——”空海说完一切后,女人声音响起。

  帐篷出人口垂挂的幕帘被掀开,三名胡国女子立在入口处。

  多丽丝纳。都顺谷丽。谷丽缇肯。

  三人均是马哈缅都的女儿。

  刚刚出声的是长女多丽丝纳。

  她们三人偶尔会在西市广场跳胡旋舞,赚取观众给的赏钱,平则在父亲店里干活。今天空海来访,在帐篷里和父亲马哈缅都谈话。三人都很在意,根本无心工作。

  趁没有客人上门的空档,走进帐篷,凑巧听到空海所说的话。

  “你们一直站在那里偷听吗?”马哈缅都责问。

  “我们可不是偷听噢。我们是光明正大站在这儿听的。”都顺谷丽撅嘴申辩。

  “霸着空海先生不放,太不像话了。”谷丽缇肯接着抢白。

  “这么说来,空海先生一定很想知道卡拉潘的居所吧。”多丽丝纳嘴,抢走两个妹妹的话题。

  “是的。我正在问这件事。”“如果是这样,不就在那儿吗?平康坊的——”多丽丝纳说。

  “你这孩子,怎么连这也知道——”马哈缅都目瞪口呆。

  “哎,知道的人都知道。来店里的客人当中,有个人曾两次提起平康坊那只猫的事。莫非就是这事——”“平康坊那只猫,是汉人道士化成的吗?他住的地方,是不是不像道观反倒像民宅——”空海问多丽丝纳。

  “我没去过那儿,所以——”“空海,你说的没错。”马哈缅都代女儿回答“或许我们和你说的是同一个地方吧。表面上,那儿看似汉人所主持的道观。那名汉人实际上也做些普通道士的事,但真正说来,那儿却像是卡拉潘的联络窗口——”“那汉人道士是卡拉潘吗?”“我想,应该不是。”“原来如此。”“不过,空海先生,奇怪的是,去年夏天开始,有关那儿的种种坏传闻,突然销声匿迹了——”“是收手了吗?”“不,到底是收手了,还是无法和卡拉潘取得联系,我不太清楚,总之,就我个人所知,那时起,平康坊的卡拉潘就没再继续工作了。”“那最近如何?道士和猫是不是都从平康坊宅邸失踪了——”“你居然都知道。”“有没有年轻姑娘曾在那儿出入呢?”“年轻姑娘?”“你没听玉莲姐说过吗?”“玉莲?”“听说丽香似乎曾出入那儿。”“啊,我听说了。原来丽香所出入的道士的家,就是平康坊那栋宅邸。”“玉莲姐她们不晓得那宅邸的事吗?”“我想,她们应该没听过卡拉潘的事。知道的人,即使是住在长安的胡人,也只有少数手头宽裕的人——”原来如此,空海点头同意,又问马哈缅都:“话说回来,从平康坊宅邸失踪的道士与卡拉潘,你知道他们的行踪吗?”“这我就不知道了——”马哈缅都摇头说:“完全没线索。”“可知道有谁可能知道内情?”“这个——”多丽丝纳不知何时走到帐篷里,向正歪着头思索的马哈缅都说:“对了!要是那人,他应该知道吧?”“那人?”“刚刚我说过,有个人在这里提到过那栋宅邸。”“是谁?”马哈缅都问。

  “卖地毯的阿伦·拉希德。”“那男人?”“有知情的人吗?”空海进父女俩的谈话。

  “有是有——”“这人有问题?”“是个风评欠佳的男人——”“原来——”“我一路听来,这事似乎关系到皇上的性命?”“没错。”“该怎么对阿伦·拉希德说明这件事?”“你是说,不向他说明原委,他不会说出任何事?”“或许吧。”“那么,就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吧。”“可是,那男人伶俐的,他总会嗅出什么来。”“嗅出什么来?”“钱的铜臭味。”“钱?”“不管怎么样,要他说话,他肯定会向空海先生要钱。如果发觉有勒索的余地,不知会如何漫天开价——”“总之,先跟他碰个面。钱的事以后再担心——”“知道了。”“那什么时候可以碰到面?”空海问马哈缅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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