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宝贝我爱你
(发表于《科幻世界》2002年8月号,2002年科幻银河奖提名奖)
老板召我的时候,我正和宝宝玩捉藏,我绕有兴味地将光标拖到门背后,点一下,屏幕上的视角顿时180度大挪移,于是我是从门里向外头查看宝宝的情况。我只看到他挥动的小胖手,那只手摇摇摆摆,忽左忽右,之后从我狭窄的视线里完全消失了。我好奇心顿起,正打算从躲藏的地方探出头去,突然屏幕上出现大大的红色炮弹提示:你被发现了!随后切入宝宝从我身后扑上来,紧紧抱住我脖子的画面。我笑出声来,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喜欢电脑游戏。作为一个设计软件程序的苦力,我居然极少沾手电玩,这是我的同事们完全不能理解的,而现在让我玩兴正浓的是一种叫养宝宝的网络游戏,游戏的宗旨是让没有孩子但又想拥有亲子之乐的人体会到养孩子的乐趣。不,我从来没想过要养孩子,玩这个游戏是老板派下来的特别任务。拿着工资玩游戏真是惬意,但老板肯定意不在此,不过才三天,这不,已经要切入正题了。
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拍拍,又拍拍,终于不耐烦了。小胡子,你昏头了?别吵,我在养孩子。沈大姑娘的脑袋呼地绕到我和屏幕之间,一双细细的眼睛直冲我瞅:上瘾了?让你家蓝子生一个去,老板这会儿正召你呢。我小心翼翼地把宝宝抱上婴儿,盖上婴儿被,记得出门的时候轻轻合上门。保留今天的活动积分,然后退出。
我把双手倒在子后袋,应召而去,背后传来沈大姑娘的冷笑:最讨厌这种无聊的人,有种真的养个孩子去,那么容易么!把孩子当玩具,这种游戏缺德。老板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放上一杯咖啡。我说谢谢,喝了一口,不加,一粒糖,略带苦味,老板之所以是老板,确实有他的独到之处——要记得每个员工的口味谈何容易!
小胡,游戏玩了么?老板面带微笑地问。
刚上手,不过很有意思。我们公司已经和爸爸爸公司签下了合约,买断了'养宝宝游戏'的开发权。上层决定以'养宝宝游戏'一代为基础,开发全息影像版本。增加游戏的真实感,从而大大增加它的吸引力。好主意,我兴奋地把咖啡杯在桌沿上一敲,全息的养宝宝游戏和现在的二维版本相比,绝对是质的飞跃!刚才的一敲飞溅出的咖啡点子落在我的蓝衬衫上,我低头擦了一下,也冷静了下来:但是现在99。9%以上的网络用户还在使用旧有的台式、笔记本和掌上电脑,全息电脑和以此为基础建立的全息网络还只属于一个很小的圈子。在全息网络上运行的游戏作为一种商品可能没有多大的市场,而升级版的研发投入一定高得惊人,是否会得不偿失呢?市场方面的情况不用你担心,老板悠然自得地在摇椅上摊开身子,全息网是互联网发展的大势所趋,即使三五年内不能收回成本,这个游戏的升级版本也依然要做。知道现在用全息网的大多数是些什么人么?我点点头:既有钱又有文化的少数精英。知道这些人里有多少不想生孩子或至今没有孩子么?我摇摇头,按我现在的薪水,不管网费怎么降,过十年我私人也还不一定用得上全息网。除了商业调查表,我并没有多少途径了解那个阶层。
百分之三十六点四七六。老板的脸上浮起一丝得意,想不到吧。即使只占全球网络用户的千分之一,这个基数乘以百分之三十六点四七六就超过百万了。而且,作为全息网上运行的游戏,理所应当可以提高收费,提高50倍是合理的吧?如果可以把这个百分比的潜在客户都收过来,这个游戏的升级版本发行两年后就可以还本。我更加倍认识到老板就是老板,他雄辩的气势简直要把坐在对面的我当成那百分之三十六点四七六的顾客生生下去。
问题。我的问话怯生生的,怎样去争取那百分之三十六点四七六的客户?还有,为什么剩下的六十三点五二四就不能是游戏的潜在客户呢?问得好。你考虑得很周到。老板微笑着向我扬了扬下巴,以示嘉许。即使在剩下的百分比当中,也有人会接受这种游戏。比如孩子已经长大成人,离了父母,孤单的父母还可以回到游戏中来重拾当年的快慰。至于为什么没有孩子和不想要孩子的全息网用户可以被争取过来,理由很简单。我发现老板的目光略微黯淡了,我至今也没有孩子,以后也不打算要。多年来我时时自问,自己的生命有什么意义。没有意义的人生有没有存在的必要。怀疑生命的人再去创造一个生命是很不负责任的行为。老板也真是的,居然和我推心置腹起来,哪天他想起来后悔,岂不是要把我除之而后快?我觉得手心发冷,出了一手的汗。
这个阶层的女人一般不愿借用机械子生孩子,觉得不利于母子关系;但真让她们十月怀胎又怕影响工作、影响体型;有的忙于事业,拼命搏杀,一不留神就过了好时候,想生又怕不能保证质量了,还不如不要…我不失时机地夸他一句:头儿,您对市场真是太了解了。我自己就在这个圈子里,除了切身体会,也听多了朋友的感叹和抱怨。人是动物,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有生育下一代的本能;但人又高于一般动物,所以才能知利弊,有取舍。小胡,游戏好玩吧?嗯。我重重地点点头。
那是因为这仅仅是个游戏。游戏程序的设计师了解怎样让玩家开心。尽量简化养孩子的难度、强调它的乐趣。如果和真实生活中同样麻烦,谁还来玩这个游戏呢?明白了。我隐约猜到了即将下达的任务。
亲子游戏升级的全息版本由你来负责。原先制作过全息游戏的研发一组全部人马归你调配。头儿,我既感恩待德又诚惶诚恐。头儿,谢谢您瞧得起我。但这事情太大,我怕…今天下午我就让他们给你家送一套全息电脑,你加入全息网用户群。当然,所有上网费用由公司解决。我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那可是我垂涎已久的设备,倘使家里也装上一套,我就不必总为赖在公司的全息网景房里迟迟不归和蓝子三天两头地吵架了。
升级产品如果成功,可以为你个人折算百分之十的技术股;还有,你们那个部门主任的位置还一直空缺,如果你有兴趣…我努力用右手握住颤抖的左手,结果是两只手一起抽疯似的打战。我…头儿,为什么是我呢?你技术上过硬,上一次的设计很成功。我一直看好你,小胡。老板凑过来拢了一下我的肩膀以示亲近,怎么样?我…我愿意。我猛地一脯,觉得一股昂扬之气从腹间直向上冲,一定做好!老板左眉微挑,悠然吐了一口气,这就对了。今天就谈到这儿吧。他居然又亲自为我拉开房门,顺便给你一个建议:一代产品的设计过于简单糙,升级时要把各种生活细节具体化;如果离了实际经验,几乎无法着手。刚走到门外的我定住了。
让蓝子生一个吧。老板此刻脸上甜蜜的笑容在我眼中顿时变得无比虚伪,它如同一个气球在我脑海中膨、膨,然后砰地炸裂…
人的一生中会有几个不同的阶段,每个阶段有不同的主题。生小孩不是我这一阶段的主题。
人的一生中总有梦想,我曾梦想过当诗人、演员、政治家,比尔(盖茨,但从未梦想过做一个父亲。
吃饭的时候,我望着蓝子出神。她额边的一缕头发挂在低垂的左颊前方,因为略带自然卷,像一条细细的小黑蛇在那里跳动。感。因为蛇像女人妖娆的纠。生孩子也不是蓝子这一阶段的主题。我们好上的时候就共同约定不要孩子,现在反悔是不是有点背信弃义?
蓝子抬起头,一对黑眼珠乌溜溜地一转,手中的筷子已经点到了我的额头:你,你的魂儿呢?她横扫过来的眼风几多哀怨。不好,才不过大半年的时间,她怎么就活成了个怨妇?
虽然我现阶段的主题不是当爸爸,而是建功立业;但我的这一主题却要靠当爸爸才能获取。我这个行当竞争非常烈,我不干也自有别人愿意干,但这么好的机会也许再也不会有了。至少接下这个活儿就先有了一套家用型的全息网络电脑,不必老在公司拖堂,多少也可以缓解与蓝子的矛盾。所以,我这样做也是为了蓝子。
嗳,我在想好事呢。我难得的好脾气倒让蓝子惊诧了,她放下筷子,用黑眼珠瞪着我:什么好事?头儿送了我一套全息电脑,已经装在我书房里了,待会儿我领你去瞧瞧?我涎着脸,一付要巴结讨好她的样子。
啐,我当是什么呢。蓝子扔了个白眼,但嘴角却偷偷地往上翘。
喏,这以后我就可以多在家陪你了。我放柔声气,要不,我们就此一鼓作气,再添一口?蓝子唰地站起身来,拾起自己的碗筷,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没事儿别开玩笑。玩笑嘛,你当什么真呢。我有点慌神,只好就这么糊过去了。
老板给的期限是两年,两年内要做出亲子游戏的升级换代版本就必须尽快让蓝子生一个孩子——用机械子既方便又不痛苦,时间上还可以控制。孩子未出生的几个月里,我可以全力进行游戏的纯技术改造,等孩子落了地对养孩子有了真切的感受,我就可以在剩下的一年多时间里不断写入新的游戏程序,加强细节,扩充内容。对,时间不会浪费,现在的关键问题是要说服蓝子。
坐在新改装的全息电脑房里,我更坚定了劝蓝子的决心。宝宝的影像在我面前的空间里渐渐膨,长成一个真正的孩子那样大小。他嘟嘟的小圆脸向我慢慢地贴过来,简直要贴到我的脸上。
宝宝乖,宝宝亲亲爸爸。我的声音就是命令。
于是宝宝的嘴嘟起来,向前一顶,那是空气中奇异的信息粒子在我脸颊上一次轻微的撞击。
脸颊上的,让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心头也像有一条热乎乎的小虫在那里扭动。
养个孩子不好么?
真想让蓝子来玩这个游戏。不过,升级版本至今才完成了这样一个动作,而且细部还未能完善:比如更加真实的婴儿皮肤的触感,比如婴儿爬行时嘴里发出的无意识的声音。婴儿皮肤特有的气息等等。既然是在全息网上做,就一定要发挥全息网声、、触、嗅的全面传输功能,不然如何收取50倍于普通网的网络使用费?
而且,绝不能让蓝子知道我在设计这个游戏。她太聪明了,一旦怀疑我是因为这个任务而有什么想法,就一定不会同意生孩子了。
两天后,我请师兄上兰桂坊用晚膳,明言是要讨生孩子经。师兄的孩子今年一岁半,正是地爬的时候。他一边挾菜一边摇头晃脑地说:你确定你真的想要?是,是。我捣蒜似地点头,喝酒,喝酒。别,他推开我递过去的酒杯,小祖宗不喜欢,我可不敢沾。我一怔。
你呀,师兄一边嚼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要抓住女人的心理。女人也是动物,到了这个年龄母本能很容易泛滥。不过现代的女人考虑太多,考虑来考虑去就不肯生了。
如果肯用机械子倒还方便一点,两人一起去一趟医院,过八个月就可以去抱个孩子回家。如果不肯体外育子,就会有妊娠反应,体型变坏,脾气变差,一家都不得安宁。我很有点后悔,觉得师兄是利用了这一次机会来诉苦经。他好像察觉了我的不悦,换成了和缓的口气,问:你真的想要孩子?是。我埋头喝酒。
蓝侠那个人我知道,感情用事,给点刺没准就冲动起来,我来帮你设计。我迟疑了一下:不过,如果热劲儿过去了她会不会后悔…师兄的眼珠瞪得快凸出来了,直冲着我像在审讯:孩子生下来又后悔的事是常有的,问题在于你,你是想要的吧?我应了一声,口有点闷。
那不就结了,我是在帮你考虑,兄弟。他得意地一嘴,交给我了。
周一中午我特地请了假,带蓝子去医院探朋友。说是朋友,其实是师兄公司里的一个女同事,上个星期刚生了孩子。我带去一个硕大的花篮,结果蓝子一路直瞪我,怀疑产妇是我的前N任女友。
那个虚弱的女人躺在病上对我们微笑,师兄之前已经和她打过了招呼。蓝子一进产房就安静了许多,只有那双眼睛,仍骨碌碌转个不停,上上下下地四处打量着。
谢谢你们。女人浮肿未消的脸陷在病的白枕头上,也许是错觉,她的笑容很舒缓,让人想到圣母玛利亚。
为什么要这么吃苦?不是可以用机械子么?蓝子牵着她的手低低地问。
为了抢功劳呀。女人喜滋滋地笑,我比他爸爸多出十个月的功劳。她轻轻拍着侧的小婴儿。
蓝子绕到婴儿边,凝视着襁褓里的小东西。
我心头一跳。多么小的婴儿!不,应该说婴儿就是这么小,同我在电视上见到的飞鸟的幼雏、初生的小猫、甚至刚出窝的粉红色的小耗子像是同一类的生物。幼小的生命都是一样的吧?
宝宝的程序确实太糙了。我要牢记住今天的感受,下午回去就修改程序的细节。
今天还是很有收获的。触感,还有触感。我伸出一只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婴儿的脸蛋。那样轻柔细薄的皮肤,一触就轻轻地弹开…天!要把这样的感觉写入全息软件的程序是何等的挑战!
我一回神,留意到身边的蓝子也在发呆,她双手扶在婴儿的两边,仿佛要整个占有这个空间。
婴儿深红色的脸皱皱的,薄薄的小嘴轻轻地匝巴。眼睛忽然睁开了,眼珠子上下左右地转动,像两粒透明的黑色玻璃珠。蓝子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眉目中滋生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气。有什么感觉?她问,像在自言自语。一边的产妇笑出声来:很有成就感呢。你也生一个吧。蓝子听了有点出神,但再也没有接话。
这些天我忙得快散架了。我要让宝宝像一个真正的婴儿那样慢慢长大,让它拥有真正的婴儿一样的外表、触感和气味。这简直就像是我在生孩子,不是么?是我在创造这样一个活生生的电子婴儿,我是它的父亲和母亲。
上次去医院探班是有点效果,蓝子这段时间比较沉默。我也没有精力去揣摩她的心思。但师兄的计划才进行了一半,我急也没用。
这个周末的晚上师兄一家人要来做客。晚饭刚结束蓝子就忙开了,收拾房间、布置客厅,还在大茶几上铺了水果和点心。
师兄到的时候是蓝子去开的门,防盗门的录像里最先显示出的就是一张巴掌大的小圆脸。她正坐在父亲怀里兴奋地扭动身体,扬起袖珍的手掌向摄像头的方向扑打,就好像知道这里有人在看她似的。
客人请进了门。家里的结构是错层式,上下两个功能区由四级楼梯相连。于是,这个叫花妮的小怪把全副热情都投入到上下这四级楼梯的运动中去了。
我偷偷留意她的步态。她已经基本把握了身体的重心,但仍有一定程度的左右摇摆,像一种动物,对了,是鸭子。如果要把这种行动特征转化成游戏中的具体程序命令呢?我大脑主管运算的区域飞速运转起来。
蓝子更离谱了,干脆由我招待客人,她自己一股坐在楼梯最高的第四级上,笑咪咪地看着花妮乐此不疲地上上下下。
嫂子在一边指示:妮妮,让阿姨抱一抱。那个穿着大红裙子的小丫头扑到蓝子怀里咯咯直笑,一对羊角髻来回地晃动。她花瓣般的小嘴吐出一连串古怪的声音。蓝子搂着孩子很淑女地微笑,一边轻轻摇晃自己临时用双臂搭就的摇篮。
师兄远远地看着,忽然启动遥控功能:妮妮,和阿姨好一好!话音刚落,孩子翘起的小脑袋就如同一颗小炮弹,蓬地撞上了蓝子的面孔,幼的小嘴巴贴着她,就一直一直那样贴着。口水濡了蓝子的半边脸颊。
蓝子一直挂在脸上的淑女式的微笑消失了,换成了一种白梦般的茫然。一直在仔细观察的我和师兄飞快地换了一个眼色。
我们都知道,感化工作大功告成了。
干本行的时候我很少觉得自己手这么笨。明明知道该做成什么样子,却怎么也做不成。这种感觉太失败了。
嘴,那种婴儿的嘴。我想让宝宝也有一双花妮那样娇的嘴:薄、轻、暖,又像花妮那样会黏人。
全息网的高能粒子可以传输各种各样的信号。只要我能把我了解的感受转化为一种可写入的程序,用恰当的手法表现出来就可以了——而这怎么会这么难!
不得不承认造物的伟大,我要造一个电子婴儿都难成这样,而这种神秘的力量不仅造出了几十亿人类,千万亿种动植物,还造就了浩瀚无边的宇宙群星。
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虽然我锁上了书房的门,仍然可以听到那个愤怒的声音。
叹口气。保存。退出。关机。我推开门,向错层的楼梯上站着的那个孕妇。她的体型比原来放大了两圈,浮肿的脸上涔出深褐色、浅黑色的斑点,简直不像是我原先认识的那个人了。
我还记得五个月前她也是站在这个台阶上,带着忐忑不安的表情试探着问我:胡子,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家需要一点变化?那时候我还要强住心头的狂喜装模作样地问:怎么了,难道我们现在还不够好么?如果时间之轮能倒回到那个关键的时刻,我一定会对她随后提出的建议作出冷静的修正。我会对她说想生孩子可以,但一定要在医院委托机械子体外孕育。那么今天的一切麻烦根本就不会发生了。
你这是算什么?成天躲着我,一钻进你的电脑房就舍不得出来了!蓝子一边说话一边发抖,我告诉你,姓胡的,我怀的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的!听了最后一句,我顿时心虚,走过去拢住她的肩膀:好,好,我陪你,我们到外头去吃饭。你还知道人要吃饭啊!我看你都被电脑收了魂了你!蓝子一扭身子,拳头雨点般敲在我的膛上。
我道歉我道歉!我改过不行么!你别哭了好么?我好声好气地哄着她。这个搁在我肩上嘤嘤哭泣的脑袋像一个神奇的泪水制造机。我的衬衫立刻被浸了一大片。我活泼鲜亮的丫头到哪里去了?我进一声叹息。哎,这样的日子快结束吧。
孩子出生的那一天,我隔着产房的门听到了她的第一声啼哭。之前蓝子很固执地拒绝让我进手术室。
医生都说了,我在一边握着你的手会有帮助。我觉得自己主动提出这个建议已经很尽责了。
不想让你看到难看的样子。反正是无痛分娩,不用担心。她虽然如此坚决地把我挡在产房门外,但坐在外面的长椅上,我依然听到了她痛苦的呻。
在她的挣扎与我的等待之间,我逐渐开始质疑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基本品格。如果蓝子生孩子是因为她想要,那么我呢?我是发自内心地想要一个孩子,还是仅仅把他当作工作需要的一个仿制样本?
蓝子用自身的血造就了这个孩子,可是我呢?我无力的双臂机械地向前伸,捧起这个温软的小东西。我为她做了什么呢?我用自己的脑汁造就的是另一个也许不能称之为生命的婴儿——宝宝。宝宝才是我的孩子。
我向前平视的空目光一个趔趄,落入了蓝子那双黑般幽深的眸子。原来她一直在用如此热切惶急的目光期待我的肯定。但我令她失望了。此刻她已经深深受伤。不管我再怎么大惊小怪、大呼小叫地为自己有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儿而兴高采烈,她眼中熄灭的期待再也没有被点燃起来。
在外人眼里,我对自己的女儿有着空前的热情:我会不厌其烦地抚摩她的小面孔,直到护士把我拉开;我会用实验室式的观察入微来探寻她每一寸的细节;我热中于用自己的双臂圈成摇篮,不停地晃啊晃,心里默默掂量如何在游戏中恰如其份地表现一个婴儿的重量。
这个爸爸多么细心!同屋来探产妇的七姑八婆们感叹说。蓝子的眼光静静地到我身上,那样纹丝不动的眼神里表出怀疑。我应该怎样唤回她的信任呢?我觉得无力,也许是因为心虚。
蓝子产后没有,脾气有点燥。我小心翼翼地不敢招惹她。她的单位有半年的产假在家养孩子。于是她总要和我争抢,好像孩子是她一个人的。她整天抱着小娃娃在房间里晃来晃去,我在每天深入生活之后,便把自己埋进改装成全息网景房的书房里。
养宝宝游戏又有了新突破,对婴儿的睡相、哭声,笑声,和一些无意识的小动作,我都有了长足的认识。
贝贝(我女儿的小名)在睡着的时候喜欢摊开手脚,虽然穿了厚厚的衣裳,她却依然那么爱动弹。我经常在她睡的时候站在睡边观看,我很难相信这个小兽般浑浊未开的、时常扭来扭去的小东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记得小时候,母亲经常说,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相对的,父亲就无法有这样的感受。母亲和孩子之间的感觉是父亲无法替代的,甚至是无法超越的。所以,我在蓝子面前总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伪家长,我不知道是否很多当父亲的男人都会那么想,还是因为我的情况特殊。
贝贝半夜饿醒就大哭不止,我已经接连半个多月没睡塌实过。我简直无法想象,那样小的一个东西,怎么就能持之以恒、锲而不舍地制造那么多的噪音。
上周末我很累,刚沾着铺,全身快散架的骨头刚刚得了一点舒展,不远处的小上忽然就哭开了。那哭声不知有多少分贝,即使是聋子只怕也被吵醒了。蓝子连忙起身把她抱起来,摇晃了两下又到我怀里,你来,我去调粉。白天喝了这么多,她怎么还老没够!我嘟囔了一句。
胡子,这也是你的女儿,你这人怎么这样没耐心!蓝子没心情和我多吵,进了厨房。我在那里勤勤恳恳地做人工摇篮给贝贝催眠。呜——哇——她张大她没牙的嘴,完全没有要安静的打算。你这个小怪!我头疼得要裂开,真恨不得把她扔开,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老板说亲子游戏的关键之一就是要简化和弱化困难,如果和真的一样,那还有哪个冤大头愿意受这个罪!——结果冤大头是我!
后来我索就搬到网景房里去过夜,也正好可以加班赶制新游戏的程序。网景房隔音效果好,外头哭成什么样也听不见。承载着声音、颜色、气息、味道和触觉的电子信号弥漫在整个空间里,它们瞬息万变,又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用它们汇集成一个活生生的婴儿,一个叫做宝宝的婴儿。
宝宝讨人喜欢的地方就在于他的乖巧,即使是偶尔的顽皮也是有节制的,不会哭到让你的脑袋爆炸。宝宝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带着一点点腥气,如所有的婴儿一样,也同我家的那个婴儿一样。宝宝笑起来的时候会打嗝,脯一一地,像卡通电影里的小动物。笑声是无意识的,甚至是没有固定声调的,忽而嘻嘻笑忽而哈哈笑,脸上配合的表情则更是有趣,有时是顽皮,有时是试探,有时是不好意思。是的,那就是我家的小孩——我的女儿贝贝的笑,我把它整个移植到了宝宝身上。会这样笑的贝贝是蓝子生出来的,而会这么笑的宝宝是我设计出来的。后者才让我有真正的造物者的自豪。
我沉于我的工作,我热爱我的宝宝。我设计了很多新的细节,养宝宝游戏的二维版里全然找不到的细节。比如吐。用瓶给贝贝喂的时候,她喝得急了,之后就会吐,花瓣般的嘴一张就噗——地出白色的,斑斑点点地溅在嘴边,再一次,噗——,涌出的就顺着嘴角下来了,这时蓝子就连忙用柔软的小巾把贝贝的嘴边擦干净,不让灌进贝贝的脖子里去。这个工作我也做过,但也许贝贝不喜欢我,我刚擦好,她咳了一下,呼地了我一脸。脸上糊的体带着淡淡的腥味儿。——我不喜欢牛。
老板告诉过我,游戏太顺不好玩,即使是养宝宝,如果没有一些小烦恼作为调剂,并不能真正发人长久的兴趣。所以吐这种小细节是必不可少的。当我在网景房里一次又一次地调整各种程序数据时,设计出一次又一次的强度指数。在测试时,我一遍又一遍地让电子模拟的以各种不同的方式上自己的面孔,反复体的黏度,气味,让它更接近于真实。我也不无自责地想到,当我自己的女儿贝贝把牛到我脸上的时候,我是那么容易不耐烦,可是一旦当它成为我工作的一部分…
咚咚咚!有人在敲门,不,简直是打门,震耳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索,也破坏了全息网营造的疑幻疑真的美好气氛。我恼怒地保存了工作成果,下网,关机,开门。
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次我面对的并不是一个激动的怨妇,而是一个焦急的母亲。
蓝子怀里抱着孩子,蓬的头发披散着,像是刚刚下,还来不及梳理,而且眼睛红肿,眼神慌乱。胡子,贝贝发烧了,怎么办,怎么办呀!怎么办?先别急,不就是发烧么?我探手过去到贝贝的小额头上一搁。
火烫。
我缩回手,心里一紧。我看到她的小面孔通红通红的,整个额头都皱了起来,眉眼口鼻挤作一团。这个小小的脑袋,只有我的拳头那么大,她是在承受着怎样的痛苦才出这样的表情?也许是身体太虚弱了,即使如此她都没有哭闹。我发觉自己的坦然是残酷的。也许面对了太多宝宝生病的状况,那不都是在我把握之中的么?只要我配些电子药品,按设定的程序给药,马上就能让宝宝重新笑起来。
可是,贝贝不是一个电子婴儿,面对着生病的她,我只是一个手足无措的父亲。
送医院,赶快送医院吧。我的语气也失去了平静。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蓝子一跺脚,我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穿着舒适的居家睡衣。
我冲进卧室去找衣服换的时候,听到身后的蓝子说了一句话。她说:胡子,现在我们娘俩儿一天都见不着你几面。我回过头,她的面容很平静,有点伤感,但并不泛滥。我语了。
在医院的吊瓶下面,我和蓝子一边望着上挂吊针的贝贝,一边进行着异常冷静的交谈。
我想是我错了,蓝子说,你还没有准备好做一个父亲,而我只顾自己的感受,就冲动地做了母亲。别这么说,我觉得自己很虚伪,我也是支持你的。那就算你心意到了。但实际上,你的心理还停留在无忧无虑的青年时代。一人吃,全家不饿,想工作就一口气干上好几天,想休息了,嫌孩子吵闹,也不到上面来睡。
高兴就来看我们两眼,不高兴就一进书房,两耳不听门外事。最近我对你们关心太少,是我不对。我还能说什么呢。
看看贝贝,她还那么小…蓝子用手指轻轻拨开贝贝锁在一起的眉头,好像那是一个衣服褶子,抹一抹就能摊平整。这么小就吃这样的苦头…她的眼泪一串串地滴下来。
随着她的目光,我看到扎在孩子脑侧的针头。孩子才三个月,血管太细,打点滴要扎头部,这是我现在才知道的。孩子脑袋小,明明是平常的针头,看上去就显得特别大。我不敢去触摸那个看上去那么可怕的针头,我只是凑过头去轻轻地吹,呼——呼——好像这样就能减少贝贝的痛苦。
蓝子哭出声来,在我背上锤了一下。
我仰头冲她苦涩地一笑。我知道这次她又原谅了我,但是我无法原谅自己在这个时候忽然冒出来的念头:——把这个写进程序?
写,还是不写?
婴儿抵抗力弱,高烧引发了肺炎。贝贝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花掉了我一个半月的薪水。老板很慷慨地把医药费和住院费都给我报销了,他说这也算工作开支,而我并没有拒绝,也没有为这句很刺耳的话向他抗诉我她家就有待租的房子,却又警觉的问我租这处干什么。还能干什么,我是当地民间工艺品厂的业务员,我的职业是积极地议。
我是一个庸俗的男人,要为生计和前程着想,如此而已。当然我并没有告诉蓝子,因为我无法解释老板超乎寻常的慷慨。
大半个月里,蓝子飞快地恢复到产前的体型,这简直像一个奇迹。原来一个母亲为孩子担心的时候可以消耗掉那么多的心力和体力。这时我又发觉贝贝对于她,和宝宝对于我的不同。贝贝只有一个,失去便无法复得,宝宝却永远是不会失去的。所以我不会为我的电子婴儿感受到如许的焦急、伤心和绝望。这种区别的存在正是这种游戏得以开展的原因,但也是因为它,我才失望地感到,自己原来并不能与真正的母亲相提并论。
贝贝出院以后,我痛改前非,不在因为怕烦住在书房里,也不再把父亲当作一种工作之外的附加身份。我开始尝试用真正的耐心来关爱和我有血缘关系的这个活生生的孩子。因为我知道她只有一次生命,而那生命是如此娇而脆弱。
岁月如梭是个多么老的成语,一转眼我当父亲已经有一年多了,蓝子已经重新开始上班,家里请了一位有经验的中年妇女做保姆。贝贝已经学会说话了。不,确切地说,是学会了一些非常简单的词汇。比如妈妈,爸爸,好,不好…所以她经常用她还不稳定的语言系统组织出类如妈妈好,爸爸不好之类的短语。
为什么爸爸不好?我也不知道。是否婴儿有一种成的电影公司、昂贵到有些浪费的首饰铺、酒店以及豪华像酒店的住宅区、成年人的游乐场与难得的免费公园。将它们贯通的则人已经失掉的分辨能力,她能够感受到母亲给她的亲情比这个嘻嘻哈哈的父亲付出的要真挚得多。而每次当我以一种测试的心态把她举起来摇晃,每次当我试探地观察着她对各种肢体语言的反应时,她圆溜溜的黑眼珠忽然一滞,从那中心棕色的瞳仁里,出戒备的眼光。
也许是我多心了,我真的觉得那是戒备。就好像蓝子,我觉得她也并没有真正放松对我的警惕。她内心深处依然怀疑我嫌弃这个孩子。自我第一次抱起刚出世的贝贝那一刻起,她就没有停止这种怀疑。
然而在外人的眼光中,我们是个近乎完美的幸福家庭。子美丽聪慧,丈夫温柔体贴,双方的工作都很出色,孩子也是漂亮乖巧,一切都是那么无可挑剔。以至于我老板经常自夸说是他让我拥有了这样的家庭。当然我会低下头说,是,是,这还真要感谢您呢。养宝宝游戏全息版的试行版本推出之后,市场的反应很强烈,现在已经有百分之三十的全息网用户注册了这个游戏,估计这个数字还会不断上涨。现在我接受了游戏从试行版本到正式版本的改进工作,一旦推出正式版本,公司就打算将游戏上市。那时我就可以兑现我百分之十的技术股了,倘使出售,估计可以让我的存款额加一个零。
我依然可以在家工作,一边看着女儿贝贝,一边做着婴儿宝宝。左右是保姆带孩子,我并不费事。
那天下午保姆许阿姨家里临时有事,向我请假要出去一趟。我也不在意,说:那你去吧。胡先生,你呀进书房不要老是锁着门。要不就把贝贝一块带进去,不然孩子在外面如果出点什么事情,你听都听不到!许阿姨出门时叮嘱我。
也是。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上卧室去看了一眼贝贝,她正坐在卧室的地毯上兴致地手指。她把大拇指在嘴里,咕嘟咕嘟地不停地着,口水顺着指到了手腕处。如果是蓝子看到了一定会把孩子的手出来打手心。可我不,我把她的手指出来,抱她去卫生间,好好地洗了洗她的小手,然后说:好,现在可以了。贝贝抬头看我,很认真地想了一想,然后说:爸爸,好。我带点恶作剧地一笑,心想:蓝子如果看见不知会有多生气。我抱着孩子下了楼,把她放在书房外的沙发上。进书房后,我还特意把门开了一条,一旦孩子这边有什么事情,我也可以有个照应。
我开了机,上了网,调出了养宝宝游戏的程序,开始工作。忽然间我来了灵感,给游戏新添了一个小细节:如果宝宝手指,应该怎么办?选择一:打手心。选择二:把宝宝的手指都抹上黄连。选择三:给他洗干净手,让他继续。
这算是溺爱了吧?不,我想了一想,又加上一条:给他洗干净手,再把他的手指涂上蜂,让他继续。
我都被自己的创意逗乐了,这就是游戏,游戏可以这样不负责任,完全不必理会是否会让孩子养成不良的生活习惯。
忽然,我愣住了,我是否能分得清游戏和生活?
我教育贝贝的时候是否能明确地区分她和宝宝的不同?
没有!我没有!
游戏中的宝宝在兴致地着手指头,吧嗒吧嗒的谗样让人想到他指头上的蜂一定很甜。
我听到咿呀一声,一扭头,书房那开着一条的门被顶开了,贝贝扭着小身子挤了进来。她是什么时候从沙发上下来的?怎么下来的?是摔下来的么?摔疼了么?我居然没有留意。当时我第一个反应是生气:你怎么进来了,我的小祖宗!我连忙跑上前去,弯想把她抱起来,她却伸出一支藕节般的手臂,指向某个方向,脸上的表情惊异而愤怒。是的,那是愤怒,那是小孩子固有的直觉。她一直觉得这个家是她的,这个爸爸也是她的,但是现在忽然有人来抢了!
我回头看到空气中的宝宝,我那电子信号组成的宝宝。他和贝贝差不多大小,有着一模一样的粉红色脸颊,花骨朵似的小嘴,黑水晶似的眼珠,和两寸长的,漆黑柔软的头发。
贝贝急速扭动身体向前移动,带着士兵在战场上冲锋的架势,几乎要笔直撞进宝宝的电子身躯里去。
贝贝!我怒喝一声。随后我看到非常惊人的场面:两个孩子,一个是有血有的真人,一个是电子信息汇成的游戏人物,居然互相扑打起来了。而又惊又恼的我居然不知道该帮哪一边好!
贝贝是不会吃亏的,因为她是一个真孩子。宝宝在触感上的存在是一种模拟状态,他即使打了贝贝,也只会像瘙一样,不会有痛感。而贝贝不管怎么打宝宝,对他也不会有真实的影响,因为他的任何感受,都是一种游戏设定,他的痛,他的哭,都只是设定中他应有的表现而已。
但在当时,我确实迷糊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帮谁好。宝宝和贝贝两个婴儿的哭叫声叠加起来,分贝高得吓人,我的头都要炸裂了。我的手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搁。记忆中仿佛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的尴尬。
宝宝…贝贝……真见鬼,我关机不就得了!我嘟囔着关掉了全息电脑,哭闹的宝宝顿时从房间里消失了,只剩下贝贝还坐在那里噎噎。
好了,好了,是爸爸不好。我把贝贝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不经意地抬头,就遇见了蓝子冷得像南极冰川一样的目光。
啊!我吓了一跳。
怎么了?蓝子静静地说,害怕了?做了亏心事?没有,没有。我掩饰地笑笑,我在玩游戏呢。你怎么回来得那么早?许阿姨给我打电话,说有事走开了。你看孩子我不放心。还真是,如果不是我提早下班,还看不到这样的好戏。你什么意思!因为心虚,我只能发火。
孩子还给我。蓝子把贝贝从我手里抱走了,紧紧搂着,好像怕什么人来抢似的。
她仰头四顾,我想呢,这些怎么来得那么容易。你听我解释——有什么可解释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公司最近做了个什么东西!你以为我一点也不关心你的工作?我只是没有想到,你真的能这么无。蓝子说得心平气和,一点也不激动,因此才更可怕。
蓝子,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都明白。别不承认。孩子是你说想生的!瞧,嘴脸出来了吧。蓝子冷笑,我要的孩子,我当然不会推卸责任。你放心,我不会赶你走,这里是你的工作室。我和孩子走。老天,我怎么就这么倒霉!我重重地把脑门撞在墙上。
别做戏了。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看清你是什么样的人。蓝子走了,带着贝贝走了,只把我一个人甩在了这里。
我不知道是应该怨自己晦气,还是承认自己咎由自取。
偌大的家顿时空了,冷清得没有一点声息。
贝贝的笑声仿佛还在空气中回,她那天真而娇憨的童声听上去像一个天使。蓝子似乎还坐在楼梯的最高一级,她经常把贝贝放在自己身边,并排坐着,回忆当年师兄指挥他女儿做过的那件触动她天伦之心的事件,然后向着贝贝甜蜜地张开双臂说:贝贝,和妈妈好一好。…
我想念我的女儿和我的。
是的,我打开了电脑,放出了那个酷似我女儿的小精灵。
——宝宝,和爸爸好一好。
——宝宝,爸爸很后悔。
——爸爸难过死了,宝宝。
——我该怎么办,宝宝?
可是和你说有什么用!你是假的!假的!假的!我突然生气了,激动地在动着各种电子信号的空气中挥舞着双手,好像要撕扯掉一层并不存在的屏障。
半个月后,蓝子的律师送来了离婚书,我拒绝签字。我知道自己当时的嘴脸如同无赖。
我说:蓝子要怎么样我都答应,只要她带着孩子回来。胡先生,我的当事人认为这段婚姻已经无法挽回。律师的表情如一张公文纸,完全是公式公办的样子。
那我反正是不会签字的。让她等够三年再派你来吧。我说。幸亏婚姻法规定分居三年才允许自动离婚,我和她耗上了。
你…律师的公文脸上终于也起了皱。
我要她和孩子回来。我重新说了一遍。
我的当事人认为,她和你的感情已经破裂。如果您这样不通情理,我的当事人不放弃向法庭起诉离婚的可能。何必把事情闹得那么难看呢。他开始晓之以理。
感情破裂不是法律认可的离婚理由。我既没有感情不忠,也没有家庭暴力,上法庭她没理。我要我的老婆孩子回来。我硬是这样了,怎么着?你和我讲法,谁怕谁吧。
你…女律师铁青着脸走了,但蓝子也依然没有回来,无论我怎样地恳求,怎样地赔礼,她都不愿意再多看我一眼。
她甚至搬了家,换了电话,为了躲避我甚至去了另一个城市。不过现在的世界,只要你成心想找,没有什么人找不到。我天天给她写信,隔三岔五地给贝贝送礼物,她新家楼下看门的师傅都认得我了,一见就说:贝贝的爸爸又来了。可是我就是这样一个怯懦的男人,半年以后我累了,不再急于得回我的女。或者是,我彻底地讨厌自己,我觉得她们离开我大概是对的。
养宝宝游戏正式上市了,我的存款呈几何级数上升。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这是我卖女儿得来的钱,我消受不起。
游戏又要升级了,老板布置下来,让我来主持第二代游戏的设计工作,我接手了。
公司给我配的助理是新跳槽进来的,兴致地要把他三岁儿子的趣事写成本子,进行游戏制作。
为什么?我问他,你不会觉得你是在卖儿子?怎么会,我觉得因为我是一个好父亲,才能设计出这样真实生动的游戏。这是我给儿子的爱的证明。说完,他好像也觉得麻,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笑了。
原来是这样,倘使最初的立意是好的,这也可以是一桩好事。
我的心一开始就歪了,所以就做成了坏事。
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到大厦楼下的小花园里散步。有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正在公园中心的空地上骑小三轮车。
忽然,她停了车,抬头四顾,嘴里叫着:妈妈,妈妈——我走上前去一看,小姑娘右脚的小凉鞋卷进了右车轮,卡住了。
她娇的小脸蛋让我想起了自己的贝贝。我不忍心看到这样一张脸上出现在这种焦急无助的表情。我说:我来帮你看看,怎么了,啊,卡住了,没关系,你搭着我的肩膀…我蹲下身,轻轻抱着她,把她的右脚提起来,从车右侧挪到了左侧,然后,让她靠着我的肩膀,双臂挂在我脖子上,同时我探手去把右车轮向后拨了一下,小凉鞋应声掉下来,我拣了,拿到车子的左侧,让她的右脚落在鞋上。这其中有一个短短的瞬间,孩子的整个身体都贴在我的身上,那柔软而温暖的孩童的身体让人感受到生命的新鲜。
那一刻我仿佛拥抱了生命本身。
那一刻,我把她当作了我的女儿。
然后我看到了另一双脚,再往上是裙子,上衣,和蓝子的脸。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蓝子的表情很复杂,仿佛也有一点感动,但在那张脸上同时写着,我们的感情已是事过境迁。她看着我,只是在看着她孩子的父亲。
我缓缓低下头,怀里这个温软的小宝贝有着一张白而圆润的面孔,黑弹子般的眼睛透着机灵。她正冲我羞涩地微笑,那笑容看得我快要死掉了。
三年,怎么这么快呀。我呆呆地说。
爸爸,你是爸爸。贝贝认出我来了。
我投向蓝子的目光充感激,她并没有像很多怨恨丈夫的女人那样骗孩子说我死了是啊,真快。贝贝已经进幼儿园了。她叹了口气。
我下中涌起的一声呜咽,再一次抱紧我的女儿,我说:贝贝,爸爸想你,爸爸想死你了。从俄小贩所能给的理由,他一脸无辜:才五元钱的买卖。不过他身后的空玻璃水壶把握了最后的呈现机会,反出光线吸引我,我国某个偏远地区跑来的寒的尾巴于当天下午掠过我们的城市,而那时我正拥抱着我的女儿,我一生中都没有感受过如此动人的温暖,生命的温暖。因为在那之前的一瞬间,我才真正发自内心地想要一个孩子。
我无知而懵懂的时代至此结束,我开始成为一个真正的父亲,即使我和我的女儿,不久又要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