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政秀死谏
天文二十年,织田信秀的葬礼总算告一段落,然而尾张内部之事并未就此结束。葬礼结束次开始,柴田权六与佐久间右卫门便频繁往来于织田氏老臣之间,将织田信长在葬礼当的荒诞行径当作新的口实。
权六和佐久间如此行事,并非出自私心,他们实为织田氏的未来着想。他们认为,若让信长执掌织田氏,必将给尾张带来灭顶之灾。相类之事史上不乏先例。甲斐武田信虎之子信玄和女婿今川义元考虑到各自利益,曾密谋并最终将暴的信虎幽于骏府。权六、佐久间和林佐渡一致以为,信长的暴比信虎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他们的攻击甚是烈。他们相信,自己才是织田氏真正的“忠臣”照此态势发展,第一个七祭法会之后,他们便会急迫地将信长隐退提到议事程上来。
三月初九,暮色苍茫,平手政秀与众人议定第二的法会事宜后,前往万松寺拜访大云和尚。大云和尚一见政秀,便先笑道:“您脸色欠佳,是否为主公后事忧心?”
“不错。”
和尚含笑,亲自沏好茶,呈给政秀“但老衲以为,让您忧心的时候早已过去了。”
“这么说,大师也认为嗣位非信行莫属?”
“他的器量和上总介大人根本不可同而语。”大云轻轻摇了摇头。
政秀不紧紧盯住大云和尚“大师是说,还有好戏看?”
“不愧是政秀大人,果然目光犀利。但这位公子,非俗世之人能参透。”
“师也认为公子乃器量非凡之人?”
大云斥责道:“到这种时候还怀疑犹豫,便是对主公不忠。”
“主公?”
“刚刚升天的万松院大人。”政秀默然不语。原来这里也有一知己…他中涌上一股暖。
“上总介大人是看到了道外之道啊。”
“道外之道?”
“他一只脚已跨入诸事无碍的佛界。在父亲的牌位前所显的气概,才真正是大智大勇。承认新的一切,便要破坏旧的一切…”说到这里,大云和尚出笑意“因此,辅佐者也应誓死追随。若辅佐者行动迟缓,上总介大人也难有作为。您可明白?”
平手政秀恍然大悟。“多谢赐教!”他郑重地致过谢,便告辞了。
回到府邸,政秀取出纸墨笔砚,在书桌前静静地坐了下来。
“若辅佐者行动迟缓,上总介大人也难有作为。”大云和尚的话紧紧攫住了平手政秀的心。大云不仅说“辅佐者也应誓死追随”还说“到这种时候还怀疑犹豫,便是对主公不忠”
论俗世血缘,大云和尚乃是信秀的伯父。他言行举止面上虽柔和委婉,实际上却锐气人,其气魄绝不逊于信秀。他在织田氏的地位与雪斋禅师在今川氏的地位颇为类似。不同之处在于,雪斋常于人前辅助义元,而大云和尚则只是在幕后指点。去年,对于是否捐资修复皇宫,是否供奉伊势、热田两大神社之事,信秀始终犹豫不决,便去向大云和尚请教。因此,不论战略战术,还是为政细节,信秀和政秀都时常与大云和尚商议。
今,大云和尚又给予政秀极具讽刺意味的当头喝:“你一手培养出来的信长,已经跨入像这位师父亦无法理解的境界。”虽然如此,政秀并未将大云的话仅仅当作讽刺,那不仅是对信长的充分肯定,其中还有激励政秀的意思。
平手政秀坐在桌前,紧闭双目,陷入了沉思。
“父亲大人,该掌灯了…”三子弘秀走了进来,悄悄放下烛台。政秀并不理会。弘秀知道父亲的习惯,于是放轻了脚步,便要出去,政秀却叫住他:“甚左。”
“父亲。”
“你认为现在的主公如何?”
“这…”弘秀微微歪着头想了想“有些离经叛道。”
“哦。”政秀轻轻点了点头,温和地说道:“把五郎有卫门叫来。”五郎右卫门是弘秀的哥哥,政秀的次子。
弘秀出去不久,五郎右卫门便走了进来:“父亲大人,您叫我?”
“我有事想问你。你认为,现在的主公怎样?”
“父亲问我?”
“他是明主还是昏主?”
“大概…不能叫作明主…葬礼那天他的所作所为…”
政秀点点头,打断他:“好了,我只是想问问你的看法。把监物叫来。”
政秀的长男监物非常畏惧信长。当初信长曾经看中监物的一匹烈马,但监物拒绝给他。后来,监物改变主意,想要将马送给信长时,却被信长狠狠训斥了一顿。自那以后,他便对信长畏惧非常。
不久,监物走了进来,在政秀身边坐下。
“监物,”平手政秀的声音更加低沉“你认为,现在的主公如何?”
“…”“为父以为,他表面上暴荒诞,内里却超凡脱俗…你说呢?”
监物不答。他眼神凝重,好像在揣测父亲为何问及此事。
“你不认为他异于常人吗?”
“也许吧,不过,迄今为止,孩儿不曾见他表出任何体贴之情。”
“哦。”政秀吐了一口气“若他内心有对部属的丰富情感,我们便要设法让他表现出来,以团结起整个织田氏…这是家臣的责任。”
“父亲何出此言?”
“我是想问你对主公有无信心。”
“父亲,监物尚未成年,还不曾想过这些。”
政秀点了点头,挥手令监物下去。很明显,监物对信长没有好感。这三个孩子都还未能认识到信长的气度。政秀再次闭上眼睛。窗外,天色渐暗。室内烛影摇曳,他的影子在窗纸上不停地晃动。
“万松院大人…”半晌,政秀口中吐出这几个字,呼唤着故去的主公。“在您所有的家臣之中,政秀是您最为信任者…”他紧闭的双眼润了。“请原谅…政秀岂能辜负了您的信任,请原谅!”他哀戚地自言自语,仿佛信秀就在面前。“我不过是在和吉法师作赌。若吉法师能够顺利嗣位,并将尾张各地及整个近畿都纳入囊中,作为他的师父,我也算尽责了…但这似有些一厢情愿…不,政秀并非因悲伤而哭泣,而是高兴…”
此时,政秀头顶传来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他听来,那简直似信秀在显灵。
“哦,您在听…”他抬头望着屋顶,如无助的孩子般掉下泪来。“先主,政秀似乎被吉法师超越了。他已经令常人无法理解…但是,先主,您亲自挑选政秀为吉法师的守护人…政秀不才,但作为一名堂堂武士,定会坚持到底。请您放心…请放心…先主!”政秀不觉双手伏在榻榻米上,泣起来。当然,这也很难说便是欢喜的眼泪,却像雨般夹杂着些许温馨的感伤。
主公故去了…他的故去如此突然,人生无常之感,紧紧地攫住了政秀的心,挥之不去。他想到自己不久也将死去,突然生出寂寞之感。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居然能够闯过无数腥风血雨,活到今。但是自己究竟为何要来到这个世界呢?政秀困惑于这些,完全是出于他忠诚的秉。
信秀和政秀这一代人,已如去岁的枯叶纷纷凋落,但这绝不意味着树木会枯亡,来年的树木以去年的枯叶为底,将更加拔,更加生机。信长和权六都是来年之木,政秀不想到。年轻的政秀也曾对信秀颇不敬服。他曾私下盘算:为这样的主君效劳,一辈子恐也无出头之。但他的疑虑不知何时烟消云散了,最终被信秀征服,心甘情愿地终生追随。信长若连令柴田权六之辈心悦诚服都不能,还能成何大事?
“吉法师拜托给你了!”信秀的嘱托如在眼前。他将终生忠心耿耿辅佐织田信长。作为武士,只要他活着,就要信守这一承诺。
平手政秀纵情哭泣过后,抬起头来。此时他脸上已看不到半丝悲戚。他环顾四周,微笑着拿过砚台,慢慢研起墨来。人生自有悲喜。从初次读书习字开始,他便常常与宗牧、信秀等一起玩连歌游戏。过去的雅致时光不觉浮现到眼前。过去的一切好像都是为了今,连那时读书习字也是在为今写这遗书作准备,但这次能否说得上雅致?政秀情不自地涌上一丝苦笑。
研好墨,政秀挑了挑灯捻。周围顿时亮堂起来,那纸都似发出一股芳香。提起笔,笔尖缓缓落在纸上。家人大概都已歇息了,府内寂然无声。政秀在开头处写下“谏书”二字,全神沉入墨香。
一旦下定决心,政秀顿觉心情轻松,如同徜徉在毫无障碍的自在世界,既没有羁绊,也没有顾虑。
“屡屡进言却未被采纳,政秀自觉无能,决意一死。若主公以为在下赴死实乃拙劣之下策,则恳请主公从此广开圣听,若主公此后果能从谏如,则在下于九泉之下,亦当深感宽慰。”政秀行云水般写到这里,突然停下笔来。自己所写绝非虚言,但一想到信长读到这封遗书时的种种情形,不心如刀割。但若此时语气不够严厉,则他政秀的一生都将失去意义。毕竟他已被信长远远超越,难以望其项背了。但他并未停下前进的脚步。即使是现在,他仍然拼尽全力,不惜付出生命!即使这些文字甚至难以博信长一哂,但只要是在表达真情,政秀觉得就应毫不掩饰地写出来。
“首先,请主公务必终止怪诞不经之为。若仍以草绳束,披头散发,在下将甚是难过。不穿袴服即出行之事自不消说,赤身体之为必将令尾张国人深深叹息。”写到这里,政秀又轻轻地合上双眼。昨,他的确还在为信长头疼不已。骑着尾张第一名马,却肆无忌惮地吃着柿子、栗子招摇过市,口吐果壳,和百姓嬉戏舞蹈,简直如个不可救药的浑蛋。但是今,一切都变了。政秀终于意识到,隐藏在那怪诞行为背后的,是信长真挚而扬的情感。信长显然是想通过荒诞的行为,表达对当前某些武将极端的不和痛恨。那些武将为足一己贪而互相杀戮,对路边的饿殍却视无睹,且任由皇宫荒废破败,不加修葺。连为政的第一要义都全然不顾,还谈何礼仪?他束草绳在父亲的牌位前肆意行为,就好似在说:“你也和他们一样!”政秀感觉信长是强忍着泪水,向亡父表示不。因此,信长可能会毅然决然地将这封遗书撕毁,滴泪不。甚至,他还可能向政秀的尸体狂吐唾沫。
这亦无妨。政秀虽觉所写无非一介老朽的愚话,也不过是要将信长变成一个凡俗琐碎之人,但他还是继续写着。
写完遗书,已是深夜,周围寒气人。政秀很是庆幸,家人对他通宵书写的习惯一向不以为奇。他郑重地将谏书平放在桌上。
“一切都结束了,万松院大人。”政秀慢慢地站起来,平静地卷起榻榻米上的两层席子。然后,他从刀架上取下短刀,坐到桌前,缓缓环视四周。
远处传来了鸣。政秀满意地笑了。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死能够终止信长的怪诞行为,但是信长周围的许多人,已经被信长远远地甩在后面。只要他的死能让信长意识到这一点,便已心满意足。
如果只有某一个人能够做到高瞻远瞩,那么政治和战斗将无法展开…
宁静的空气,让政秀感觉到了春天的温暖与舒适,此时他不再悲伤、彷徨。他轻轻抚摩着腹部,对新增的皱纹感到诧异。“真好,能够活到今天。”他感叹着,拿起刀,扔掉刀鞘,用纸擦了擦刀尖。
“先主…”他喃喃道,横下心来,闭上眼睛。他相信人生最后的祈念,将化为永留世间的魂魄和意志。
“请保佑信长!请让我永远陪伴在信长左右!信长…信长…”
政秀猛地将刀尖对准腹部。
因为疼痛,他的手腕微微颤抖着,他圆睁双眼,面对虚空拼命祈祷,就像一个神色凄厉的鬼魂。
“请让我陪伴在信长左右!”政秀失声道。刀尖已经划到了右肋,肠子冒了出来。他将刀从腹中出,伏倒在榻榻米上。眼前金星蹦,如同耀眼的彩虹。他突然将刀尖对准颈部,身体猛地扑上去。血涌如,奇异的彩虹在暗夜之中闪耀。他挣扎着,发出垂死的声音,但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怀着永远伴随在信长身边的祈愿,政秀离开了这个世界。
“父亲,您还没有醒吗?奉公的时间到了。”次早上,长男监物在门外叫道。他身着黑衣,准备前去参加万松寺的法会。久久没有回音,监物悄悄拉开隔扇,蓦地,他瘫倒在地。“五郎右卫!甚左!父亲…父亲他…”他想喊,但是却发不出声来。
“父亲肯定疯了…为什么要自杀?”他喃喃道。
五郎右卫门飞跑过来。甚左也奔来。但是,监物不让弟弟们碰父亲的尸体,他畏惧信长,紧张地喊道:“甚左!”
“在。”
“你即刻向主公禀报,问他是否要前来验尸。你告诉他,父亲疯自杀了。绝不要将父亲昨询问我们的事情说出去。”
面色苍白的甚左立刻向马厩跑去。
不到半个时辰,信长便赶到了平手政秀府上。他似乎正打算郑重地去参加法会,衣着并不如平那般凌乱。五郎右卫门和监物引着信长来到政秀的卧房。信长一看到政秀,眼睛顿时如同要爆裂一般,厉声喊道:“监物!”
“在。”
“你说你父亲乃疯自杀?”
“是。在下想…不会有其他原因。父亲无时无刻不把主公的恩情铭记于心,亦从未犯错,不曾想…”
“混账!”信长呵斥道“这像是疯自杀吗?”他突然打住,抢上前去,双手抱起了政秀的尸体。信长的手和衣服上沾血迹,但他毫不在意,慢慢掰开政秀那紧紧握住短刀的右手。
“主公,这种事情还是我们来做吧。”五郎右卫门慌忙移到信长身边,信长暴地瞪他一眼,亲自将政秀松开的右手握成拳头。监物和甚左跪伏在旁,惶恐地看着这一切。他们认为,若不说父亲是疯自杀,暴的信长也许会暴跳如雷地除去他们的武籍,将兄弟几个赶出织田氏。
信长静静地将尸体面朝上平放在地板上,猛地起身,大喝一声:“上香!”甚左慌慌张张点着了香烛。“监物,花!”信长又喝道。看到信长并未双手合十,也无惩处他们的意思,监物一边摆放祭花,一边道:“主公恕罪。”信长尖锐地瞥了他一眼,却并未开口训斥。甚左好像想起了什么,向前挪了挪。信长依然站在那里,视线并没有从政秀身上移开,道:“五郎右卫门。”
“在。”
“拿遗书来!”
“遗书?”
“混账!案上!”
“哦?”监物惊恐地向书案看去。
信长大为惊讶,兄弟三人居然都不知父亲为何自杀!他不替师父感到悲哀。当五郎右卫门看到桌上确有一封书函,顿时面色惨白。外面赫然写着“谏书”二字。“糊涂透顶的父亲,居然要向这个暴的新主进谏,岂不是火上浇油?这家怎能不完蛋?”想到这里,五郎右卫门的双手不剧烈地颤抖起来。
信长瞥了一眼政秀的遗书,向五郎右卫门努了努下巴,严厉道:“你,读!”
五郎右卫门颤声念着父亲政秀的遗书。
他为了让信长感觉这是一封措辞温和的遗书,故意声音柔和。然而事实上,从衣着打扮到言行举止,政秀的谏言可谓琐细人微,如同在叮嘱自己的儿子:不可狂妄,不可咬指甲,不可随便开口骂人,人喜则喜,人忧则忧…每一条都令五郎右卫门心惊胆战,生怕暴风雨降临。
然而信长一言未发,只是昂着头,闭着眼,仿佛在沉思。五郎右卫门读完,将遗书收起,信长仍毫无动静。良久,他才睁开眼。看到小心翼翼捧着遗书、瑟瑟发抖地站在面前的五郎右卫门,信长怒喝一声“浑蛋”一把夺过遗书,放入口袋之中。“浑蛋”二字究竟是在斥责五郎右卫门,还是在责怪政秀?三人一头雾水。
“你们今都不用去奉公,可听见了?”
“是。”三人恭敬地伏在地上。
信长本来想说——不许提疯自杀云云,只将你们的父亲厚葬便是,但终究没能说出口。监物三兄弟不懂政秀所为,多说亦无用。
信长走出平手政秀的府邸,叹息连连,猛地扬起了马鞭。前田犬千代紧紧跟在马后。信长似乎忘记了犬千代的存在,拍马朝庄内川大堤方向狂奔而去。
当犬千代赶上时,信长早已将马扔在堤下的草地上,怔怔地站在清澈见底的庄内川中,仰面朝天。他知道,信长常常如此强忍悲痛,以免泪出。信长悲伤之时总喜欢仰望长空,或者说,是藐视苍穹?
“混账师父…”信长自言自语道“混账…你是要我信长从此以后孤身奋战吗…还是要我变得更坚强?可怜的…”他再也抑制不住悲伤,潸然泪下。
“师父!”信长狂呼一声,死命踢打河水“这是信长呈给师父的水,喝吧!”溅起的河水如珍珠般四散开来,了信长的头发。他此时已变成一个任的孩童“喝吧!这河水,是我最后的供奉…喝吧!”他狂地击打着河水,放声痛哭,双手在河水中疯狂搅动。“师父!织田信长总有一天会建一座寺庙来供奉您。在那之前,您就待在地狱中吧!”
犬千代将信长的马拴在繁花盛开的樱树上,静静等待他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