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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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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

  马扬赶到案发现场,已是第二天早晨了。天阴沉得厉害。头天后半夜下了一点小雪,这时基本上都已经化完了,现场一片泥泞。市局刑侦支队的一些于警正在那里忙碌。运尸车已经开来,但尸体还没运走。大家为马扬让开一条道。马扬走到陈尸的地方。市局的一位副局长为他揭去盖在尸体身上的一块黑色雨布。马扬久久地看着全身早已僵直、眼睛还微睁着的老言,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歉疚和深重的遗憾。在处分老言前,他已经了解到这是一位精通业务、工作踏实、作风正派但又谨小慎微的老同志,从不得罪人陷害人,也从不让别人得罪他陷害他。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在财务这个岗位上干了几十年,一本“几千页”的大山子荣辱兴衰史可以说全在他肚子里装着。他本人实际就是一本无法再复现的大山子“活字典”他拿他“开刀”就是要借他的人望震慑一下其他同志。然后,他当然还要充分发掘、发挥这个“老财务”潜在的能量和作用。也就是说,他肯定还要重用他。在处分言可言的第二天,马扬曾亲自到老言家,跟他“促膝”长谈过一次,请他正确对待这次“处分”不必有所计较,趁此机会好好休养生息,看点书,总结一下以往。他还让黄群所在的那个医院派两名大夫专门为老言检查了一次身体。同时,他还跟总公司组织处的同志商量,从现有的财务和管理干部中挑选一批年富力强(或比较力强)、作风正派(或比较正派)、对大山子的未来依然充情(或比较有情)、愿意随着时代进步而不断改变旧我(或比较愿意改变旧我)的同志,由言可言带队,先用一个月时间,在国内进行一次考察。然后给他们配备翻译,用三个月时间再到国外考察。专门考察现代企业管理制度。他还要听言可言认真分析一下,大山子近年来突然“衰败”的原因究竟何在?他确信,在言可言那个谁也进不去的头脑里深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库”

  可惜啊…“他没得罪过人呀,也没做过啥坏事…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不待见他啊…他没得罪过人呀…他这一辈子啊…老天爷,你还要他咋样…”马扬一进言家门,老言的老伴就向他这样号天号地地哭诉。马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劝慰老人节哀,保重自己,又跟她说:“组织上一定会尽全力找到凶手,搞清真相。您也要配合公安,提供线索,方便他们破案。”继而对老人的生活又做了些安排,便驱车到了市公安局。

  “尸体是怎么发现的?”未待坐稳,马扬就发问。“一个放羊的老乡发现的。”市局刑侦支队的领导答道。“可以肯定是他杀吗?”马扬又问。刑侦支队的领导非常肯定地回答:“可以认定是他杀。”马扬没再继续问下去,默坐了一会儿。这时,一种直觉不可阻挡地涌上来告诉他,老言的被杀,断然不会是一般质的刑事案。老人一生本分,总取笑自己说,年轻时有那贼心,没那贼胆。现在有那贼胆了,又没那个贼力了。从他身上从没有发生过任何桃排闻,所以,不可能是情杀。也不可能是仇杀。老人个人的生活圈子极封闭,对任何人不施恩,也不结怨,没有至亲的朋友,更没有过不去的仇人。也不可能是劫杀。全大山子的人都知道,老人平时身上最多只带二十元钱。家里的一切财务开支大权全在他老伴手中掌管。真要冲钱财去,劫他老伴倒还是个正事儿。因此,最大的可能是杀人灭口。因为老人干了几十年的财务,他心中的的确确装着许多人许多部门经济往来的秘密。随便甩出一个“包袱”来,都可能砸了某一群人或某一些人赖以昌盛发达的“金字招牌”假如说,在大山子确实存在一个或几个非法的“既得利益集团”假如真有某种迹象让他们预感老人所掌握的这些秘密必将危及他们的合法生存权的时候,下决心取他这条老命,封他那张关系过于重大的嘴,对这帮人来说,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

  “近期内要派人保护好言处长老伴的人身安全。实在不行,让她转移个地方往住。房子,我让市政府办公室解决。但老人的安全由你们负责保证。”马扬指示道“另外,老言生前保存了一份非常重要的材料。认真查一查,看看还在不在他家里。能不能动员他老伴把这份材料出来。”马扬说到的那份“材料”其实他也并不清楚究竟是一份什么东西。只是有一天——处分老言后的第三天早晨,也就是马扬去他家看望老言后的第二天早晨,老言的老伴拿着厚厚一份封面已经被烧焦了的材料来找马扬,说昨天晚上,马扬自她家走后,老头子仍絮絮叨叨发了大半夜的牢,然后又发了会儿呆,到快天亮时,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这份材料,拿到厨房里点着火想烧了它。幸亏她抢得快,只烧了点皮儿。

  老伴还狠狠地数落了老言一通:“你说你这是何苦来着?这材料,你藏着掖着、一点一滴攒了那么些年,一把火烧的不是你自己的心头?就算挨了个处分,马书记又能来看你,也算是给足面子了。他新官上任三把火,总得拿个人开个刀,祭祭阵,谁让你撞在他刀口上了呢?”当晚,她帮着老头把烧焦了的那几页—一修补齐,第二天一大早,趁老头还没醒来,拿块黑绸缎子布包起那材料,就来找马扬。她也不知道这本被老言一直当宝贝藏着掖着的“材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她还以为那厚厚一摞,记的都是工作记。她的本意是想借此来向马扬证明老头是个本分谨慎的好人“您瞧嘛,这么些年,他一天天干的,全在这儿记着哩。有半点对不起人的事,您找我算账!”言可言一早醒来,见老伴和那份材料都不见了,知道大事不好,赶紧打了个车追过来,冲进办公室,不等马扬翻看,就把那份材料夺了回去…

  直觉告诉马扬,这份“材料”里可能记载着对某些人来说具有致命威胁的“机密”拿到这份“材料”可能对破案有用。“…你只要跟老人说,就是上一回老言想烧掉的那份材料,她就知道了。”他这么提示公安局的同志。这时,丁秘书来告诉他,贡志和打电话找他,有急事,假如方便,请他务必回个电话。

  马扬上大学前,当过几年兵。退伍前的一年,因身体不好,一直在营部“帮工”做些文牍方面的事,就是在那会儿,认识了刚入伍的贡志和。志和到部队,一开始上边还是替他瞒着他那个“地委书记的儿子”身份的,但很快还是暴了,然后就遇到不少麻烦。一部分老兵因此待他特别严厉,时时处处故意找茬儿,想收拾他一把。还有一部分老兵和大部分新兵蛋子,则又待他过分“热情”这一冷一热,就跟大冬天在野地里烤火,让贡志和觉得特别不好受。倒是年长他几岁的马扬,平平淡淡地相待,不卑不亢,亦真亦诚,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从此两人一直保持来往至今。

  回到办公室,马扬立即拨通了贡志和的手机。“我必须马上跟你谈一谈。”贡志和说道。“我这里刚出了点事儿,再约时间吧…”马扬说道。“不行。必须马上谈。”“你听我说…”“现在我要你听我说!”跟马扬说话交往,从不“示横”的贡志和居然也“示横”起来。

  马扬想了想,让步了,对方毕竟是贡开宸的儿子,又是一起当兵的战友:“那好吧。你现在在什么位置?”“我?我已经进了你机关大门了。”说话间,贡志和就进了马扬的办公室。马扬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热情地去握贡志和的手,说道:“你小子脾气见长啊!不过,还得请你暂时回避一下,让我先处理一档子急事。”贡志和担心只要自己一“回避”马扬就会立即被别的事纠上,一档接一档,难以身,那就“猴年马月”去了,所以不想“回避”:“我在这儿待着,不妨碍你批阅文件,也不妨碍你打电话…”“贡志和同志,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马扬一边笑道,一边就往外推贡志和。贡志和只得上外边那间办公室里等着了。

  等贡志和走后,马扬马上拨通市公安局领导的手机,对他说:“我刚才提议,为安全起见,尽快把老言的老伴转移走。不过,我又想了想,这可能不是个好点子。老人的安全是有保证了,但是,这么做,可能不利于暴凶手…如果我们能初步确定凶手是想通过杀害老言而隐瞒什么重大情况。那么,他们是不是也会想到,老言的老伴跟老言生活这么多年,是不是也掌握了一些情况,下一步他们会不会还要在他老伴身上做一点什么手脚?留下老言老伴,放出这长线,说不定能钓上一点什么玩意儿。这样做,到底好不好,你们认真研究一下,再告诉我一个结果。研究的时候,先不要跟同志们说这是我的主意。这方面我是外行,别妨碍了你手下那些刑侦高手充分发表他们的意见。当然,不管怎么做,一定要切实保证老言同志老伴的人身安全。这方面,你们要做周密安排。确保万无一失。”放下电话,他把贡志和重新请回办公室:“很抱歉,咱俩只有十分钟的谈话时间。最多不能超过十五分钟。你老爸打电话来要召见我。所以,请你务必说得简单明了。”他知道,跟贡志和无须客套。

  “十分钟哪够啊!”“快说。你只剩下九分半钟了。”

  “你他妈的现在官气也足。”

  “只剩九分钟了。”

  “好吧,请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马扬到大山子,究竟为什么?是为自己混一个副省级的官职?还是真想为这个国家、为这个事业,做成几件有意义的事情?”

  “志和,这工夫,咱们就不讨论这种既崇高而又太抽象的问题。行吗?”

  “请你正面回答我。”

  “兄弟,我这里刚发生一起相当严重的谋杀案。”

  “我还就是为这起谋杀案来的!”

  “哦?你…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快?哎,快说说,说说,我这里谁是你安的内线?!”

  “别臭贫!如果你及早采取措施,老言就不会被杀了!如果你还顾虑这、顾虑那,那么我要说,肯定还会发生类似的,甚至是更大的恶事件!”

  马扬遗憾地,但又不无有些难堪地笑了笑,不做声了。

  是的,前些日子,贡志和曾提醒他,要特别关注大山子机关里一个叫“言可言”的老同志:“…这个言可言,别看他表面随和,肚子里可有东西了。我曾找他聊过。没想这老头嘴还严实,哼哼哈哈尽跟我打马虎眼,看来是有顾虑。你派人好好地做做他的工作,从他那儿掏点真东西,也许能帮你搞清整个大山子这个谜团…”遗憾的是,也许因为太忙了,当时,马扬没怎么太重视贡志和的提醒,一不留神,酿就了这样一个没法挽回的遗憾…

  那天,贡志和跟马扬还谈了另一个非常重要的事,也即“分权”的问题“宋海峰要从马扬手里分权”的问题。当时,贡志和是这么说的:“我有消息,说省里要分你的权。”马扬明白他说的“分权”是指省里有人动议,任命宋海峰来担任大山子市委和市政府的领导职务,不让马扬一人集这四个一把手于一身。“听说宋海峰是自告奋勇要去大山子市兼任市长和市委书记两个职务的。他着急。”贡志和这么告诉他。马扬听后,淡淡一笑,装着好像并不知道这情况似的:“哦?不可能吧?”其实,他知道。前些日子,贡开宸和宋海峰分别找他谈过这事。贡开宸告诉马扬,省里和中央有关部门的一些同志,之所以不主张让马扬一人兼任四职,并不是不认同马扬个人的能力和品质。他们只是从改革发展的走向和建立完善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考虑,政企必将分离,如果继续让一个特大型国有企业的老总来兼任所在地市的市长和市委书记,或是由这个市的市长市委书记来兼任这个特大型国有企业的老总和委书记,显得特别不合时宜。他请马扬考虑这个思路。马扬当即对贡开宸谈了自己的想法:他也认为这个思路是正确的。但他觉得从大山子当前的实际情况考虑,在工作初期,阻力比较大,局势还不明朗,暂且不妨把权力集中一下,以便能力排众议,尽快把产业结构调整和机构整编工作顺利地推行开去。他的观点是,待局面打开以后,再分权。随后,宋海峰也来找他,则是在试探他——“假如派我去兼任大山子市市长和市委书记,你会吗?”马扬就没再说别的了,当即十分朗地应下了:“您如果愿意屈尊去挑这副担子,那当然好啊。老学长嘛,老领导嘛,当然好啊!”宋海峰见马扬持这种态度,显得很高兴,马上说:“那就好。如果真有这样的机会,我想我们俩一定会合作得很好。”随即,他还要求马扬“在正式任命下达前,你不要去跟任何人谈及我俩今天的谈话。不同的人从不同角度看问题,往往会把好事也看歪了。”马扬马上答应了下来:“那当然。那当然。”其实,即便是宋海峰没做这样的提示,马扬那天在贡志和面前也会装“不知道”的,因为这种人事安排问题,是官场中最感的。从好的一方面说,它的确是事业成败的关键所在,难怪人们要如此关注它,并时时为它揪心;从另一个角度说,在我们这个体制里,它又是造成利益再分配的最重量级的驱动器,很自然会引得某些人“技难耐”尽全力在“谁又上了”“谁又下了”的漩涡里周旋奋进。在这个领域里,任何的不谨慎,都会酿成无法挽回的恶果——既伤了别人,也会伤了自己。对此,刚走马大山子的马扬当然要慎之又慎,即便在贡志和面前,也要如此。

  “我希望你能发挥你的影响,阻止来海峰去大山子任职。”贡志和突然这样说道。“为什么?”马扬暗自吃了一惊。“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小子当然是不希望宋去大山子…”“为什么?派一个省委副书记去加强大山子的工作,我怎么会不乐意?”“你!半句真话都没有。不跟你说了!”说着,贡志和起身就要走人。“别别别…”马扬忙跟着起身,拦阻。“请继续往下说。”贡志和勉强坐下,犹豫了一会儿,突然问道:“马扬,咱俩过去是战友?”马扬答道:“现在还是啊!”“今天来找你之前,我找了一些人打听你马扬最近的所作所为,大部分反映,认为还可以吧,觉得你老兄基本上还保留了个人样…”马扬哈哈大笑起来:“我!我这样的,还只够个‘基本’?”贡志和继续很认真地说道:“马扬,你听我说,宋海峰要去大山子,是有私心的…”马扬立即反驳:“此话差矣。他一个省委副书记,到大山子兼一点职,既没升官也没提级,所得的只是劳神费心,责任更重大。说他有‘私心’,既不公平,也不公正。理由何在?”贡志和说道:“马扬,你还记得不?今年节,在省社科院组织的一次团拜会上,你问过我,为什么这一两年看不到我的研究论文了,更见不着我的理论专著了。当时,我只告诉你我心有旁骛,另有所专。现在我可以实话告诉你,这一段时间,我没在历史的故纸堆里梳爬,而是回到现实的大森林里寻找一条被失的路。具体地来说,对经济领域的一些不正常现象做了些深人的调研。再具体地说,我也和你一样,着重研究剖析了所谓的‘大山子现象’。就是要搞清,像大山子这样的国宝型企业,这些年究竟是怎么一点一点衰落下去的。”马扬忙说:“研究大山子现象,也可以出专著嘛。只要是写我们大山子的,出版方面,经济上有困难,我可以想办法替你解决。钱的问题,包在我身上。”“我研究大山子现象,目的不在出书,更无意向上敬呈心仪…”马扬马上伸出一手指,指着贡志和的鼻子笑嗔道:“挖苦我?”“我只是在求一个自己心境的明白。我要知道我到底站在什么地方,将和一些什么样的人走向一个什么样的结局,是最后的涅槃呢,还是不可避免的毁灭…”“这一切,和尊敬的宋副书记去不去大山子,有什么关联?”贡志和说:“如果我告诉你,宋海峰死活要去大山子,目的在于牵制你,不让你揭开一个在大山子藏得很深很大的黑,你会接受吗?”马扬心里一紧,脸部的肌微微地搐了一下,然后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被极大地震撼了的情绪,端起身前茶几上的茶杯,象征地抿了一口,放下茶杯后,细细地打量着贡志和,却久久再没说话。过了好大一会儿,马扬才竭力把语调放平缓了问道:“你…开玩笑?”贡志和却依然很认真地反问道:“你看我像是在跟你开玩笑吗!”马扬迟疑了一下,上门外去看了看,确认了门外没人,这才又回到座位上:“能说得更具体一点吗?”贡志和看看手表:“你有时间听我说吗?十分钟早过了…”马扬忙说:“只要你愿意说,我可以把今晚原定的所有活动都推掉,听你说。”

  就在这时候,贡志和向他提到了那个“言可言”然后又简略地跟马扬谈了他大哥跟他的那次深夜长谈的内容,谈到修小眉和张大康,谈到了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有人抄了他的家,烧了他的办公室等等等等。马扬忙问:“这些情况你都没有向有关部门报告?包括你的办公室和家被抄,都没报告?”“办公室被抄,当然是瞒不住的。但单位和当地派出所都把这件事只当做一般的溜门撬锁案在查处。”“也没跟你父亲透一点这方面的情况?”马扬又问。

  贡志和摇了摇头:“事情牵扯到我嫂子,还牵扯到张大康。我不能轻举妄动。我爸爸太喜欢我的大哥了。只有我们自己家里人才知道大哥的牺牲使老爸经历了一场什么样的痛苦。大哥牺牲后,我爸爸特别不能容忍任何人在任何一点事情上无故伤害嫂子…何况我现在所掌握的,无非也只是一些表象。真要把它拿到桌面上去,有很多方面还说不太清楚,也缺少必要的证据。”

  说到这里,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马扬说:“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不好意思开口。”

  贡志和笑道:“别跟我装小脚了。你还不好意思?”马扬说:“是关于你家庭隐私的。”贡志和说:“你居然也对别人的隐私感兴趣?”马扬说:“老早我就听说,你们家兄弟姐妹不全是贡书记的亲生骨。”贡志和笑道:“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早就不是什么新闻了。”“他们说,只有你大哥是贡书记的亲骨,你们几个都不是的。”“Yes。我、志英和志雄都不是开宸同志的亲骨。我们都是他收养的孤儿。当然我们这几个孤儿不是战争的产物,是一次事故的产物…”“事故的产物?”“你应该听说过嘛,‘文革’前,大山子曾发生过一次特大事故。事故中牺牲了一些干部和工人。我们哥儿几个就属于双亲都在那次事故中牺牲了的那种…”“贡书记为什么要收留你们呢?”“他那会儿就是我们生身父母的领导吧。他不愿意让我们在福利院长大,就把我们带到家里来了。”“你说贡书记特别喜欢你大哥…”“你千万不要误解我说的话。他喜欢我大哥,跟血缘没有任何关系。大哥从各方面都特别像我爸,内心气质、思想追求、为人做事都特别像。我们大家也特别尊重大哥…”

  “你觉得这件事只凭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就能把存在于你大哥心中的那些疑团搞清楚了?”“我当然不会只靠我一个人的力量…”“你的所作所为,已经在危及一些人的存在。抄你的住所,烧你的办公室,是那些人向你发出的警告。而且,最糟糕的是,你这么单干独斗,付再大的代价,也不可能把这件事搞透。”马扬冷静地分析。贡志和激动了,站起来说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到检察院去,或者到纪检委去,向他们举报省委副书记,举报本省最大的民营公司老板,举报我自己的嫂子?他们说,你有什么证据。没有。你听谁这么说的?我大哥。你大哥是谁?当今省委书记的大儿子。你是谁?我是当今省委书记的二儿子。我…我能这么干吗?或者学学好莱坞悬念片的手法,从报纸上剪些单词,贴成一匿名信给他们寄去?”

  马扬不做声了。

  贡志和说:“我知道,让你出面去阻止宋海峰到大山子兼职,是给你出难题…”

  马扬缓慢地摇了摇头,说:“这道难题真要有解,那,咱们付什么代价也拼命去试一把。可你这道难题,对我来说,就是没法解的。首先,我们有什么理由去否定对宋海峰的任命?没有。一切都是猜想。这是拿不上桌面的事。再说,我有什么能耐去阻止一个省委副书记到大山子兼职?而且他要兼的这两个职务,原先还都是我要兼的。我闹的力度不大吧,挡不住他。闹的力度太大吧,人家会说,马扬这小子想权想疯了,居然跟省委副书记争权…”

  贡志和苦笑了一下说道:“我不想为难你。可是,你想啊,这件事跟你、跟大山子还是有直接关系的。假如大山子确实存在这么个黑,你说你在大山子怎么干?你就是干出个金山银山,也经不住他们往这么个黑里祸啊。而且我还认为,前些年大山子的衰落,固然跟管理体制的陈旧、生产构成离市场需求、干部思想观念的落后、素质的欠缺等等因素有关,但跟存在着这么一个黑,是密不可分的。”

  “…证据,说这种话,应该拿出过硬的证据!”

  “证据,我暂时还没有。但有一个现象我认为也是能说明问题的…”

  “什么现象?”

  “穷庙富方丈现象。你看看那些濒临破产、举步维艰的国营企业,他们的厂长经理,很有一部分人用着高级轿车、出人高档酒家豪华宾馆,自家没有个四五处住房,也总有两三处,每一处住房都装饰得跟宫殿似的,动辄便出国考察,去港澳早已不过瘾,去欧美就跟去南门外大街溜弯一样随便…”

  “这是个别现象。”

  “你又在跟我打官腔!好了好了。您老人家也别为难了,到此为止吧。就算我今天什么也没说,您呢,什么也没听见”等一等。给我一点时间想一想。想好了,我会主动找你的。不过,在我主动找你之前,你得停止一切非法活动‘,也不要向任何人透今天我俩见过面。“

  “我非法?我省社科院的一个研究人员,搞社会调查,非法吗?”贡志和又叫了起来。

  以上这些,就是那天他俩谈的。

  “马扬,已经过了好些天了,你想得怎么样了?你还要想多长时间?你还在等待证据自己送上门来吗?他们已经开始杀人了。杀的就是最重要的证人。你还要等他们杀死几个重要证人以后,才能下得了这个决心?”

  马扬没说什么,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贡志和站起来叫道:“笑?!我连跳楼的心思都有了!”

  笑容从马扬的脸上渐渐消失,他低下头沉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抬起头,正视着贡志和,真挚地说道:“志和,你真是个好同志。我真的以自己能拥有你这样的知心朋友而自豪。说一句实话,在今天,还能有这样的情,为一些跟个人并没有什么直接利害关系的事情着急上火、暴跳如雷、爱恨加的人实在是不多了,甚至可以说已经很少很少了。对于这一点…我有时候的确感到非常非常茫然…”“少说这些好听而无用的废话!”马扬看看手表:“我得赶紧去见你老爸了。我说几点看法。一,要我去阻止宋海峰来大山子兼职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搞得不好,会赔了夫人又折兵。而且由我去做,最后的结果很可能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第二,这跟我看重不看重个人的权位得失,没有任何关系。由我去做这件事,完全违背政治常识,也违反游戏规则。而在政坛上,为人做事尤其得遵从游戏规则;第三,我觉得,你最大的一个失误,就是事至今,还瞒着你那位可尊敬的父亲。是的,事情有可能牵涉到你大哥的隐私,你也不想在事情搞得水落石出前,去伤害你那位可尊敬的父亲。这种种心情完全可以理解。但你必须明白,他不仅是你的父亲,还是我们K省的第一把手。在这件事情上,你应该更注重他一把手这个身份,而不是绵在父子之情上。在K省,只有他才有这个可能对如此重大的问题做出最后的决定,他丰富的政治经验和手中掌握的足够的运作手段,都是我们这些人所望尘莫及的。如果事情不涉及你大哥,还好办一些。而事情又偏偏涉及到这么一个人…最后一点,关于大山子问题,宋海峰问题,我们还是要重证据,没有证据,这些话你千万不能在外头说…千万千万啊!”贡志和知道再说也无用,便立即应了声:“好了。我明白了。”就往外走去。

  “志和!如果你真把我当知心朋友,一个可信赖的真朋友,一个你认为他是真心要把大山子的事情办好、甚至有心把中国的事情办好的人,在你决定要对你父亲开口之前,请跟我通个气。另外,还有一件事情也许并不是不重要的:在跟你父亲谈这件事的时候,请注意回避他身边那个姓郭的秘书。”

  贡志和一愣:“你说的是小郭?他怎么了?”

  马扬说道:“我只是有一种直觉,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你注意他一点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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