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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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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暗处传来的声音又犹豫了一阵。“我有一点事情很想请教您…也就是说,我有一点事情想告诉您。我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刚遇见一个人,就向他倾吐心曲,这是多么荒谬。但是…我此刻…我此刻正处在一种可怕的心理状态中…我现在非跟什么人谈谈不可…否则我就毁了…您一定会理解这点,要是我…要是我刚才跟您说…我知道,您帮不了我的忙…但是我已经沉默得生起病来了…而在旁人看来,一个病人总是可笑的…”

  我打断他的话,请他不要折磨自己。有什么话尽管跟我说。…我当然不可能应承他什么事情,但是人人都有义务表示乐于助人。倘若看见有人陷于困境,自然就有义务予以帮助…

  “有义务…表示乐于助人…有义务,设法帮助别人…那么说,您也认为,您也认为人人有义务…有义务表示乐于助人。”

  这句话他一连说了三次。这种迟钝的固执的重复的语气,我听了很厌恶。这人是不是发疯了?是不是喝醉了?

  可是,仿佛我把心里的这种推测大声嚷了出来似的,他突然用一种截然不同的声调说道:“您也许会把我当作疯子或者醉汉。不是,我不是疯子——现在还不是。只是您方才说的那句话很奇怪地打动了我的心,…很奇怪,因为此刻折磨着我的,正是这句话:是否人人有义务…有义务…”

  他又口吃起来。于是他干脆住口,振作一下又开始说道:

  “我是一个医生。对于医生来说常常有一些情况,一些可怕的情况…就说是边缘情况吧,碰到这类情况,一个人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一种笼统的义务…因为,不仅有一种对旁人的义务,还有一种对自己的义务,一种对国家的义务,一种对科学的义务。医生应该帮助别人,当然,医生的存在可不就是为了助人…但是这种信条终究是理论上的…到底帮助别人应该帮到什么地步?…您是一个陌生人,我跟您素昧平生,我请求您不要告诉别人您曾看见过我…好,您守口如瓶,您尽了义务…我请求您和我说几句话,因为我沉默得快要死了…您愿意听我说…好…但是,尽这些义务是容易的…可是万一我请求您,把我抓起来扔到海里去…那么您的殷勤好意,您的助人愿望便到头了。反正迟早有个尽头…只要一牵连到自己的生命,牵连到自己的责任,那就完了…迟早非有个尽头不可…迟早这种义务要停止的…难道说恰恰在医生身上不该停止吗?难道仅仅因为他有一张拉丁文的文凭就非得是一个拯救普天下苍生的救世主不成?要是有一个女…有一个人跑来,要求他做一个高尚的人,热心助人而又心地善良,难道他就的确非抛弃他的生命,非变成一个心无杂念的人不可?是啊,义务总有个限度,在力不从心的时候,恰好在这时候…”

  他又顿住了,振作了一下。

  “请您原谅…我一说就激动起来…可是我并没有喝醉…还没有喝醉…我老实告诉您,我现在也常常醉酒,在这难堪的寂寞之中…请您想一想,足足七年之,我几乎纯粹生活在土人和野兽当中…简直不会心平气和他说话了。一开口,话语就夺口而出…请您等一等…好,我想起来了…我方才想请问您,想告诉您一件事,请教您一下,在那种情况下,人究竟有没有助人的义务…像天使那样纯洁无地助人,人究竟…可是我

  怕说来就话长了。您真的不累吗?”

  “不累,一点不累。”

  “我…我感谢您…您不喝点吗?”

  他伸手到身后暗处去摸索了一阵。什么东西撞在一起,发出叮…的响声,那是他搁在身边的两三十、好几个酒瓶。他递给我一杯威士忌,我略微抿了一口,他却举起杯来一饮而尽。我们沉默了一会儿。钟响了:十二点半。

  “好吧…我想向您叙述一件事情。请您假设,有一个医生,在一座小城市里…或者根本就在乡下…一个医生,他…一个医生…他…”

  他又顿住了。然后他突然把他的椅子往我身边挪了一下。“这样说不成。我得把一切事情直截了当地告诉您,从头说起,否则您不会明白…这件事不能打比方,不能抽象地谈…我必须把我的具体事情说给您听。不该那么羞羞答答、藏头尾他讲…人家在我面前也是得赤条条一丝不挂的,把他们身上的癣。大小便给我看…要想得到医治,不可含糊其词,不可有任何隐瞒…所以我下跟您说一个虚无缥缈的医生的事情…我得赤条条地对您说:我…在这该死的寂寞之中,在这可诅咒的国度里我已经忘记了害羞是怎么回事。这个可诅咒的国度噬人的灵魂,尽人的骨髓。”

  我大概做了一个什么动作,因为他又住口不说了。

  “啊,您表示抗议…我明白,您看见印度欣喜若狂,神庙,棕榈树,为期两个月的旅行中所看到的全部罗曼蒂克的风光,这一切您都非常喜欢。不错,热带风光是富有魔力的,要是您望着火车、汽车或者人力车驶过热带地区的话。七年前我初到印度的时候,感觉也是如此,什么事情我都梦想着去做,我要学当地的语言,用原文阅读那些经典,研究地方病,进行科学研究。调查土人的心理状况,——或者像欧洲人的俗话所说的——做一个传播入道和文明的传教土,到这里来的人都有着同样的梦想。可是在这座看不见的玻璃房子里,人的力量渐渐耗尽,无论服多少奎宁,还是要得热病。热病一直侵入骨髓,人就变得虚弱懒散,软弱无力,成了水母。如果欧洲人离开大城市,来到一个该死的罪恶的小镇,不知怎地,就会判若两人,迟早都会受到损害,有的酗酒,有的鸦片,有的打人,变成野兽——每个人都会沾上一种毛病。他们都向往着欧洲,梦想着有朝一又能在一条大街上漫步,在一问豁亮的石头房间里和白种人坐在一起。他们年复一年地这样梦想着,可是等到休假的时候来到,人已经变得过于懒惰,不愿动身。他们知道自己在大洋彼岸已为人所遗忘,无亲无故,就像这大海中人人踩踏的贝壳。于是他们便留下来,呆在这炎热的森林里潦倒颓丧。我把自己出卖给这座烂泥窝的那一天,真该诅咒…

  “话说回来,我这样做也并非完全出于自愿。我在德国学过医,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医学士,一个高明的医生,甚至在莱比锡医院里谋得一个职位。一本业已湮没无闻的某一年的医学杂志当时曾经为一种新的针剂大吹大擂,而第一个研制出这种针剂的就是我。这时我堕入了情网。我在医院里认识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把她的情人折磨到发狂的地步,结果她的情人竟开打她。不久我也变得和那个情人一样的疯狂。这个女人神态高傲,冷若冰霜,把我得神魂颠倒。我总是受那些惯于颐指气使的、厚颜无的女人的辖制。而这一个呢,把我收拾得服服帖帖,我简直对她百依百顺。我——咳,有什么不可讲的呢,事情都过去七年了——我为了她的缘故挪用了医院里的公款。事情败之后,闹得天翻地覆。我的一个叔叔暗中打点,事态总算没有扩大,可是我的前程就此断送。当时我正好听说,荷兰政府招募医生到殖民地去,并且预支给应招者一笔钱。我当时立刻想到,这必定不会是什么好差使,所以才预先给钱。我知道,在这些热病蔓延的种植园里,死人坟墓上十字架数目的增长比我们这儿快三倍。可是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总以为热病和死神只会光顾别人。再说我当时也没有多加选择的余地。我就乘车前往鹿特丹,签了十年的合同,拿了一大叠钞票。一半我寄回家去给我叔叔,还有一半在那儿的码头区叫一个女人给走了。这个女人把我身上所有的东西都骗个光,就因为她跟那条该死的母狗长得一模一样,我就这样身无分文、没有怀表、不抱幻想地从欧洲扬帆远航。我们的船驶出港口的时候,我并不特别忧伤。我坐在甲板上,跟您一样,望着南十字星座和棕榈树,心开阔起来——啊,树林,孤寂,宁静,我梦想着!好——寂寞我可是领略了个够。人家没有把我安到贝塔维亚或者泅水去,没有安到有人、有俱乐部、有高尔夫球、有书、有报的城市里去,而是——咳,地名和正题无关——调到一个小镇上,离开最近的一个城市也有两天的路程。有那么几个既无聊又干瘦的官员,几个欧亚混血儿,我成天就跟这些人厮混,除此之外,远近只有树林、种植园、丛莽和沼泽。

  “起先日子还过得去。我进行各式各样的研究;有一次,副总督在驱车出巡的时候翻车断了腿,我在没有助手的情况下给他做了手术,人们对此哄传了好一阵;我收集当地土人的毒药和武器;我从事成百件小事,使自己不至于萎靡不振。可是从欧洲带来的力气还没有耗完的时候,这样做还行,不久我就委顿了。仅有的几个欧洲人叫我看了厌烦,我和他们断绝了来往,我没事就喝酒,胡思想。只要再熬三年,合同期,我将拿到一笔退休金,就可以返回欧洲,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其实我本来就无所事事地等待着,等待着,要是她…要是这件事情下发生的话,我到今天还这么坐着干等呢。”

  黑暗中说话的声音停住了。烟斗的火光也不亮了。周围一片寂静,我一下子又听见海水拍击龙骨泡沫飞溅的声音和轮机的遥远而低沉的心脏搏动。我很想再点起一支香烟,可是我怕火柴猛地一亮,照在他的脸上。他一个劲地沉默不语。我不知道,他是说完了,迷糊了,还是睡着了,他的沉默是如此的深沉。

  船上的大钟干脆有力地敲了一下:一点钟。他惊然一惊:我又听见玻璃杯碰击的声音。显然他又伸手到脚下去摸威士忌,轻轻地咕嘟一声,他喝了一口——突然又响起了他的声音,可是这声音现在似乎变得更加紧张急切,更加热情越。

  “是啊…请您等一等…是啊,情况就是这样。我就这样干坐在我那该诅咒的小窝里,就像一只蜘蛛呆在蛛网里,好几个月,一动也不动,雨季刚过去,已经一连几个星期,雨水拍打着屋顶,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欧洲人来过,整价坐在屋里和我的黄皮肤女仆们做伴,喝我的上等威士忌。我当时恰好情绪低落,夜思念欧洲:我只要在哪本小说里读到阳光普照的大街和白皮肤的女人,我的手指就激动得抖个不住。我没法向你完全描述我当时的情况,这是一种热带病,一种时而袭来的寒热病似的猛烈却又无力的怀乡病。我记得我当时正坐着看一张地图,梦想着进行种种旅行。这时有人使劲地敲门。站在外面的一个听差和一个女仆,都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他们比手画脚他说:有位太太来了,是位夫人,是个白种女人。

  “我霍地站起。方才我没听见有汽车开过来的声响。一个白种女人到这个丛莽世界里来?

  “我想到楼下去,可是刚举步又猛地退了回来。我向镜子里瞥了一眼,匆匆忙忙地整理了一下我的衣服。我心烦意、焦的不安,为不愉快的预感所折磨,因为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会有人出于友好的动机前来看我。我终于走下楼去。

  “有位大大在前厅等候,看见我就快步了上来。一张厚厚的乘汽车用的防尘面纱遮住了她的脸。我想向她问好,可是她很快地就接过话头。‘您好,大夫,’她用英语十分畅他说道——我觉得有点过于畅,就像是事先练好的——,‘请原谅我这个不速之客。我们刚才正巧在镇上,我们的汽车就停在那儿,,——我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干吗她不把汽车一直开到门口——‘我突然想起,您就住在这儿。我已经听人谈起很多您的事。您上次给副总督动手术,真是妙手回,现在他的腿已完好如初,他跟从前一样玩高尔夫球了。是啊,我们还一直在谈论这件事呢,我们宁愿不要我们那里所有的怨气冲天的外科医生和另外两个大夫,换您到我们那儿去。说真的,您怎么老不在城里面,您过的日子活像个苦行僧…’

  “她就这样叽哩呱啦他说个没完,越说越急,根本不让我有嘴的余地。她喋喋不休他说了这番傻话,我听出她有些心烦意、心神不定,我自己也不觉烦躁不安起来。我暗忖她干吗说个没完没了,干吗不把面纱摘了?她在发烧吗?她病了吗?她是不是疯了?我变得越来越不安了,因为我发现我这样一声不响地站在她面前,听凭她劈头盖脑地给我浇上一场倾盆大雨似的废话,显得非常可笑。最后她终于稍稍停顿了一下,我才能请她到楼上去。她对听差一摆手,让他留下,然后走在我的前面,迈步上楼。

  “‘您这儿真美,’她一面在我屋里四下环顾,一面说道,‘啊,这么多漂亮的书!这些书我都想读它一遍!’她走到书架跟前,仔细端详着书名。自从我上前去接待她以来,她这是第一次有那么一分钟没吭声。

  “‘我可以给您沏杯茶吗?’我问道。

  “她也不转过身来,还是一个劲地只看书名。‘不用,谢谢您,大夫…我们马上又得继续上路…我没多少时间…只不过是一次小小的远足…啊,您这儿还有福楼拜,这个作家我喜欢极了…妙极了,真是妙不可言,这本《情感教育》…我发现,您还读法文书呢…您懂的东西真多啊!…不错,德国人,德国人在学校里什么都学了…掌握那么多外语,真了不起!…副总督对您的本事坚信不疑,他老是说,只有您一个人给他做手术,他信得过。…我们城里那位好心的外科医生只能陪着打打桥牌…话说回来,您知道吗…’——直到现在她还背冲着我——‘今天我自己脑子里也闪过这么个念头,我得找您请教请教…刚才我们恰好从这儿路过,我就想…我看您现在大概正忙着吧…那我宁可下次再来!’

  “‘你干脆把牌亮出来吧!’我当时心中暗想。可是我不动声,只是对她说,现在还是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她愿意,为她效劳对我来说都是三生有幸的事。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病,’她说着把身子转过一半来,同时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随便翻看着。‘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病…小毛病…妇女的病…头晕、昏厥。今天早上我们的汽车拐了个弯,我就突然栽倒了,昏死过去…听差不得不在汽车里扶着我,取水给我喝…咳,说不定司机开得太快了,您说呢,大夫?’

  ‘我没法这样随便判断。您经常这样昏倒吗?’

  “‘不,…啊,是的…近来老是这样…恰好在最近一段时间,…是的…老是这样晕眩恶心。’

  “她又站在书架子前面,把书回去,另外出一本,翻阅着。真奇怪,她干吗翻书的时候老是这么…这么心烦意啊,干吗她不把面纱掀起来看人啊,我故意一声不吭,让她等着,我觉得这样有意思。最后她终于又开口了,还是她那喋喋不休、不在乎的口气。

  “‘这不是什么严重的病吧,大夫,是不是?不是热带病…不是什么危险的病…’

  “‘我得先看看,您有没有发烧。请让我按按您的脉…,

  “我向她走去。她稍稍地往旁边躲了一下。

  “‘不用,不用,我没有发烧…肯定没有发烧…自从出现这种昏厥现象以后,我每天自己量热度。从来没发烧,一点问题也没有,总是三十六度四。我的胃也没病。’

  “我迟疑了一会儿。整个这段时间里,我心里总有这么一个疑团:我感觉到,这个女人有求于我,人家到这个丛莽里来,总不是来谈福楼拜的吧。我让她等了一两分钟,然后我直截了当他说道:‘请原谅,我可以非常坦率地提几个问题吗?”‘当然可以,大夫!您是大夫嘛!’她回答道,可是说着她又转过身去,背冲着我,摆起书来了

  “‘您生过孩子吗?’

  “‘生过,有个儿子。’‘您过去…您以前…我是说,您生孩子以前,您有过类似的情形吗?’

  “‘有过。’

  “她的声音现在完全变了。变得清清楚楚,十分肯定,不再是喋喋不休的神经质的语气。

  “‘请您原谅我提这个问题…您现在是不是可能又处在类似的情形之中了呢?’

  “‘是的。’

  “她这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像小刀一样锋利。她转过去的头,丝毫也不颤动。

  “‘夫人,也许最好让我给您进行一次全身检查…请您到另一间屋子里去,好吗?’

  “这时她猛地转过身来。我透过面纱,感觉到一股冷森森的、坚决的目光向我直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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