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安孤身一人在凉水井过日子，不喂狗，曾是寨邻乡亲们议论的热点，说他到底年轻，胆子大。单身汉，单身汉，油锅不响不吃饭。一个人离家时，难道就不怕人偷，不怕强盗抢？

　　安呢，心安理得的，家里原本就穷，没啥东西让人偷，也就任随人议论去。

　　这一阵，任玉巧有事无事，白天、黑夜逮着机会就来会他。院坝里没狗，反而成全了他们。

　　那天晚上，任玉巧悄没声息地闯进屋头，真把安吓了一跳。

　　煮了猪潲，安正在封火，不提防背上让人重重地推了一把，安手中的火钳“当啷”一声落地，人也险些摔倒。他转脸一看，任玉巧不知什么时候悄没声息地进了他家中，只见她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低低地吼了一声：

　　“你干的好事！”

　　相好以来，任玉巧从来没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过他，安不知啥事儿把她惹了。他诧异地眨着眼问：

　　“我、我干了啥子？”

　　“装，你还装！我问你，那天一大早，我来到你屋后，敲你的门窗，你是咋个说的？”说话间，任玉巧的食指，几乎戳到安的额头上来。

　　安镇定着自己说：

　　“我赶早出门上坡去了呀。”

　　“你还要骗我。”任玉巧一头撞到安前，拳头连连捶击着安口，疯了一般晃着脑壳说“那天，你明明和任红锦双双躺在上，却装着耳聋，不理我，让我出丑…”

　　说着话，任玉巧发狠地掐着安的脸皮，泪如雨下。

　　“哪个说的？”安虽然还想抵赖，可说话的声音已没了底气。

　　“还有哪个会说？”任玉巧双手揪住了安的衣裳，使劲地摇晃着说“是任红锦亲口对我说的。”

　　“她咋个会对你说…”安还想抵赖，

　　“她咋个不会对我说？她是猫猫冲人，我也是猫猫冲人，都是姓的任。你忘了，她嫁到凉水井来，还是我当初牵的线。她当然要对我…她说、说…她一脸的足，说得好得意啊！说在你屋头过了整整一夜，大清早的，刚醒过来，在上正和你亲热，听到了我叫你的声音，只是怕羞，才不好意思答应。她还问我，一大早找你干啥子，有没得要紧事？唉，我被她问得脸一阵红、一阵青，眼睛不晓得往哪里望。安，你好狠心，你个坏家伙，吃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有任红锦陪你，就不理我了。嗯…”说着说着，任玉巧一头埋进安的怀里，嘶声痛哭了起来。

　　安泥塑木雕一般直地站着，不晓得说什么话才好，事情到了这一步，他还有啥子好说的？

　　见她哭得伤心，他用手安抚着她的肩膀。

　　她把肩膀猛地一抖，要甩他的双手。

　　安两只手牢牢地抓住她的双肩道：

　　“你要我咋个做？把门打开，让你进屋，亲眼见着她睡在上。是不是？”

　　“呃…”任玉巧也没话说了，停顿片刻，她一跺脚说“不是跟你说，不要搭理她了吗？”

　　“我是不理她了，可她跑去我那里，要我去她家，我不去，她就留下不走…”

　　“这个婆娘！”不待安说完，任玉巧就愤愤地骂了起来“这下她总算逮着了，乡间卫生院说她有了。她还怕不是真的，又去县医院查。查明白了，她就四处游说，自己的肚皮兜上瓜儿了。”

　　安的脑壳一阵阵发紧，头皮在发麻。

　　仿佛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清醒地意识到，任红锦怀上的，实际上是他的骨。

　　“从今往后，”任玉巧拼命地摇撼着安的身子，咬牙切齿地警告道“不许你再同她有半点瓜葛，一刀切两半，你不能去她家，更不能让她进你家的门。听见了没得？”

　　“听见了。”

　　“你是属于我的，是我的亲人。”

　　任玉巧张开双臂，激动地把安整个儿搂在怀里，浑身战抖地将她糊泪水的脸，贴在安脸上。

　　当安俯下脸去吻她，嘴刚触碰到她时，她出其不意地一口咬住了安，低低地吼道：

　　“安，我要你、要你。我也要给你生个娃娃。”

　　说着，就扯住了安往里屋走。

　　安稳住了身子说：

　　“门还没关呢。”

　　“我进屋时，已把门闩上了。安，今晚我不走了，我也要同你睡过夜，同你过、过…”

　　这一晚，任玉巧真是疯了。

　　她的神情像变了一个人，一头乌发完全蓬披散开，身上得一丝不挂，无休无止地要安抚慰她，亲她，抱紧她，给她，向安提出种种平时做梦也想不到的要求。她舒展四肢息着，无所顾忌地凉叫着、息着，蹬腿舞手地低嚎着。欢笑的时候垂着泪，哭泣的时候张嘴咬。她在一阵阵的发中寻找刺，她在肆意的放中释放内心的压抑。

　　当安显出疲倦的神情时，她把安按倒在上，极尽温柔地从安阳光洁红润的额头，缓缓慢慢地朝下亲吻，一直吻到安的脚背上。

　　她说，她要让安一辈子都记得这个夜晚，她要让安心头永永远远记着她。

　　她赌气说她要过夜，但是到了夜深人静，她还是离去了。不是安要她走，而是她生怕昌惠和昌华不见她归，发了急，出来挨家挨户地找，惊动了寨邻乡亲。

　　这以后，平静了一些日子。

　　凉水井寨子上，既没人对任红锦的怀孕说长道短，更没人对安和任玉巧之间隐蔽微妙的情人关系看出啥子破绽。

　　唯有安晓得，他和任玉巧之间的感情，像大太阳底下坡上悄没动静地烧起来的野火般，越烧越旺越燃越烈了。

　　只要有一天不见着任玉巧，他就会像失了魂般呆坐在屋头发愣。或是转转悠悠地不知不觉走到任玉巧家附近去，哪怕是瞅上她一眼呢，对他也是好的。

　　有几次呢，没见着任玉巧，相反却撞见了李昌惠。李昌惠再也不喊他安哥了，见了他，就像是见着了仇人，一甩辫子，蹬蹬蹬几大步就走得远远的，表示仍在生他的气。哪怕是找得着借口，安也走不进任玉巧家了。

　　任玉巧呢，得比安更痴，得到机会，就往安屋头窜；得不到机会，她也要找个借口，找一口药啊，换几个零钱啊，借一把锄头啊，哪怕只在安跟前呆上片刻，也是好的。

　　不晓得她看出来没得，反正安心中已有点感觉了，只要任玉巧一找他，呆上不多一会儿，李昌惠就会喊魂一样地叫起来：

　　“妈，妈，你在哪里？”

　　得任玉巧只得慌慌张张地离去。

　　转眼到了夏末秋初。

　　黄豆可以剥来炒吃了。向葵垂下了结籽的圆盘，不再自早到晚地向着太阳转了。水田边的秧，仍在不知疲倦地叫唤着。寨邻乡亲们都说它叫得这样子放，是在呼唤着伴。

　　安到水井边担水，碰到了任玉巧。

　　玉巧见身边无旁人，朝安眨着眼睛说，天色好，今天正是摘包谷的好时辰。她要去给两个娃儿摘点包谷来尝新，解解馋。

　　说着，她挑起两桶水，一摇一晃地走离了井台边。

　　俯身打水的时候，安心头说，是啊，坡上的包谷开始成了，他也得去掰些回家，若是得透，就收回家来。若是刚成，那就掰一背兜回来，煮包谷吃。

　　担着两桶水回家时，他心中当然明白，任玉巧是在告诉他，她今天要上坡到自家的包谷林里去。

　　他可以装着没听懂她的话，可以不去。可他做不到，连续好些天，他和任玉巧没在一起亲热了。那种焦灼，那种饥渴，真的是难以忍受。晓得了她的行踪，他是一定要去的。

　　他哪里是在准备上坡去掰包谷，他简直是在期待着约会。当他挑着一担箩筐从后门上坡时，他的心亢奋得怦怦直跳。

　　从坡上望下去，绿树掩映的凉水井寨子，在初秋的阳光下一片安详。平坝的稻谷地里，风把稻吹成一波一波的，真的好看。

　　安把箩筐放进自家的包谷土里，随手往箩筐里摘了几个包谷。他扳开包谷穗须看了，包谷还。挑回家去，正好煮包谷吃。他晓得任玉巧家的包谷土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岭间，就是不知任玉巧来了没得。他怕去得早了，被旁人撞见了，会被人疑为在偷包谷。

　　正在迟疑着，包谷林林里一阵“哗啦啦”响。

　　安以为是风吹的，却不料，响声越来越清晰。他转过脸一看，任玉巧的脸在几株壮的包谷秆旁边出来，她笑地轻唤着：

　　“安！”

　　“你来得这么快？”

　　安惊喜地上去。

　　任玉巧猛地向他扑过来，抱住了他，说：

　　“我早来了，等了你好一阵。真怕你没听懂我的话，不来。刚才，你挑着箩筐上坡，我在自家包谷林里，看得一清二楚。走，我们往里头走走。”

　　安随着任玉巧往包谷林深处走去。

　　一边走，任玉巧就一边出声地亲着他，嘴里的气也出得了：

　　“安，晚夕你想我不？”

　　哪能不想？

　　安正要说话，脚下被土块绊了一下，险些跌倒。

　　任玉巧一把拉住了他，提醒说：

　　“小心。”

　　安家是一块包谷大土，眼下又正是包谷成季节，一走进深处，眼是高高的包谷秆秆，阔长油绿的包谷叶子，像是另外一个远离尘世的地方。

　　安突地感到，这天地之间，什么都不见了，什么都远离了他们。他的眼前，只有身子温热滚烫的亲爱的任玉巧。

　　任玉巧把脸庞贴在安脸上，热乎乎的。她一边轻柔地摩擦着，一边睁大眼环顾四周，关切地问：

　　“安，你这包谷土，咋没得栽红苕？”

　　“没得时间顾。”安说，其实他是偷懒。

　　“我栽得有，下坡时，你到我那里装几颗。”

　　“多承你。”

　　安不是看重红苕，但他心头真的感动。他捕捉着任玉巧的嘴，热烈地吻着她。

　　任玉巧也使劲回抱着他，两人的身子一失重心，双双跌倒在包谷地里。

　　倒在地上，两人不由都笑了起来。

　　安抚摩着任玉巧的部。

　　任玉巧一面主动解开纽扣，一面局促地说：

　　“我给你…”八月的秋一片明媚。

　　安看见任玉巧一览无余地袒在他眼前美丽无比的酥，只觉得任玉巧雪白的肌肤在他的眼前光芒闪烁。那的小腹部，那丰硕鼓突的Rx房，那发亮的红红的头，全都在向着他漫溢着成女人妙不可言的体香。他的脑壳整个儿热晕了，他利索地扒下了自己的衣裳，挨近了任玉巧，情不自把脸埋了下去。

　　任玉巧双臂一揽，紧紧搂着安，嘴里舒心地唤着：

　　“安幺弟，我的亲人，我们能做成一家子吗…我要你来家，我要你…”风吹着，包谷叶子晃摇着“哗哗啦啦”响“哗哗啦啦”响。

　　他们只感到那是秋风在轻低唱，阔长的绿叶在为他们舞蹈。

　　直到一声锐利的惊叫响起，他们这才晓得有人来到了身旁。

　　“妈——”

　　他们狼狈不堪地支起身子，抬起头来的时候，只看见李昌惠一张扭歪了的哭丧的脸晃了晃，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瞪得出奇的大，包谷叶子一晃，人就消失不见了。

　　八月真是一个暧味和出丑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