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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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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她轻轻答一声,迈开步子,慢慢往前走去。

  啊,黄妮娜!前些年听到的关于她的一些奇闻,全涌上了我的脑子。是红颜薄命吧。她长得特别美,刚下乡时,在集体户里,特别招惹那些男知青。听说,珙桐寨集体户的几个男知青,不管是上海的,省城的,都向她求过爱。那些爱窜寨子的男知青,更是脚不停地往珙桐寨跑,有的是想一睹黄妮娜的美貌,有的是想寻机会同她接近,有的借口来找其他知青玩,但醉翁之意不在酒。珙桐寨知青屋的门槛,简直要被这些人踩断了。不过,凡是敢于向她表示爱情的人,都被她谢绝了。可这一来,也惹恼了知青中的氓,县里面赫赫有名的“小疙瘩”扬言道:黄妮娜半年之内不答应,就要破她的相。由于她家庭出身不好,父亲也是划在黑八类里的,又由于她有那么个名字,有些大胆的男知青,干脆就在出工、收工路上来堵她,还有的窥探到她赶场天从不去集镇,趁其他知青不在,上门来她,甚至有动手动脚的,简直发展到了乌烟瘴气的地步。珙桐寨所在大队的革委会主任,为了保护黄妮娜,让她住到自己家里去。但是,没住上一个月,在一个深夜里,黄妮娜冒雨跑了出来。大队主任放风说:黄妮娜勾引他的儿子。又有传言说:大队主任的儿子有非分之想,夜里摸到黄妮娜房里去。总而言之,黄妮娜随着流言飞语越来越多,名声也越来越糟。同情她的女知青说:简直是不让人活下去了。幸好珙桐寨生产队长是个秉耿直的老人,他翻盖了小山窝窝上的茅草屋,让黄妮娜住到茅草屋里去。还牵出自家喂养的撵山围猎用的大洋狗,替黄妮娜守着门。再者,生产队长自家的台阶,正面对着小山窝窝,一有男的往小山窝窝上跑,队长就吆喝,吆喝不听的,他一声唿哨,茅草屋前院坝里的大洋狗,就朝来人扑去。从此以后,不敢有人去沾惹黄妮娜了。黄妮娜呢,除了出工劳动,也几乎和所有的男知青断绝了往来…

  只顾暗自思忖;黄妮娜已在我前头走出好远去了。我看到,她不是往小山窝窝方向去,倒是拐进了茶林。我连跳带跑地追了上去,主动搭讪说:

  “你要去哪儿?”

  “嗯。”她举起手里的提篮让我瞅。我这时才看清,提篮里装的,不是草莓,而是一颗颗形似橄榄的茶果。

  我笑了:“采茶果玩吗?”心里说,这个人真会寻找生活的情趣。

  她没答话,只顾采着茶果;我也不离去,帮着她一起采着。采了一捧,就放进她的提篮里,她并不拒绝,任随我放进去。我的心在怦怦跳着,这就是说,她没把我看成是“那种人”我有着一种莫名的亢奋。

  一般地说,在队落户的岁月里,我算是有理智的知青。既然生活都无着落,我心里更没点罗曼蒂克的想法。看到一对对男女知青恋爱,我只觉得好笑。听到关于黄妮娜的那些传言,我只感到厌恶。听说过她有一种出奇的美,虽也曾想,在哪次赶场时,能瞅她一眼,但我从不曾有过其他方面的想法。黄妮娜是极少赶场的,我也始终没感觉到,不曾看见过她是一种遗憾。

  但是今天,当真正看到了她,我不得不承认,她对我有着一股强大的吸引力。或许因为有过那些传言,这股吸引力就更大。

  小小的提篮逐渐堆了,已到了晌午时辰。我们双双走出了茶林。黄妮娜问:

  “你是哪个寨子的?”

  “牛角寨的。”

  “唷,八九里地哩!专为看白鸽花来的?’

  我点点头,壮了壮胆问:“能去你小屋里坐一坐吗?”

  她迟疑了一下,端详了我一眼,我期待地盯着她,她嘘了一口气,说:“让你干了这么久的活,不请你吃顿饭,也真讲不过去。”

  我快活地笑了:“大洋狗不咬我吧?”

  “随我进去的人,它不咬。”

  她的那幢里外两间的茅草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但是屋里,有着一股烧谷草的烟味儿。我拘谨地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她点燃谷草煮晌午饭。

  她请我吃的是什么呀,包谷面的稀汤糊糊,谷草灰里焐的洋芋。没有菜,只有一小碟细盐巴,蘸洋芋吃。

  是我从来没吃过这样别致的饭,还是我饿了?我吃得很香。但黄妮娜吃得很慢,每咽一口洋芋,都显得很费劲儿。

  “你天天吃这个?”我突然冒出一句。

  “是的。”她又像招认一般说。这是第二回了。

  我定神凝视着她,是挨近了的缘故吧,我这才发现,她瘦得骇人,脸颊上几乎不挂,细腻的皮肤透出股苍白色。那双亮闪闪晶莹莹的眼睛,由于消瘦而显得愈加大而清澈。全凭青春期的活力,才使她乍一看去,仍显得那么美。细细一端详,就能察觉,她是那么柔弱,那么单薄。

  我带着不解,喃喃地说:“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

  黄妮娜的嘴角出一缕辛酸的苦笑:“去年,分到一百九十斤谷子,二百二十斤包谷果果,要对付足足一年…”

  一百九十斤谷子,只能打一百四十来斤米,二百二十斤包谷果果,抹下来的包谷米,也就是一百几十斤,她足足还差着百来斤的粮食。是的,小季可以分些麦子、洋芋,对付着是勉强能过去的,但十分清苦。我以在乡间呆过几年的经验,给她计算着。不过,这仅是表面上的账,知青,特别是上海知识青年,秋收以后可以回上海去,吃几个月父母亲的粮。亲戚朋友,总还接济点粮票。很少有人过着像黄妮娜这样的日子。我瞅了她一眼,望着灶炕里的谷草灰:“你天天用谷草煮饭。”

  “嗯。”她的眼睑垂下了。看不到她那双眼睛,我心头顿感失去了些什么。我说:“过得这么苦,你还有闲心采茶果。”

  她嘴角上那缕辛酸的笑纹又出来了,一直伸展到下巴尖上:“采茶果来榨油吃…”

  她说得很轻,像是辩解,像是解释,在我的心上,却引起了巨大的震惊。尤其当我看清她的眼睫上挂着泪珠时,我更惊骇了。我一定要帮助她,我不是要离开牛角寨了嘛,囤箩里还剩下几十斤谷子,背篼里还有二十几斤包谷,原先我都想送给寨邻乡亲了,我都给她拿来。

  心头有了主意,知道自己还要来,我便向她告辞了。

  她没有挽留我,也没送我,只客气地向我道了一声谢。

  她绝没料到,第二天我就会再来。当她看到我把谷子打成的一袋米在她面前放下时,她惊愕地叫了起来:“那你呢?”

  “我有,我们去年分得多。”我说了谎话。不知为什么,我不敢把自己即将离去的事儿告诉她。这可能就是我们的结局不佳的预兆。

  以后的几天,我差不多天天来,把包谷背来,把我吃不完的一罐猪油和两瓶菜油拿来,我还帮她去煤场上挑来了几百斤煤,用破砖碎石砌了一只小巧的灶,能使她的生活有点点儿起的事儿,我都干了。到再也找不出新的借口来珙桐寨时,我们之间已经相当熟悉了。是一个雨后的黄昏,帮她用墨水瓶子,牙膏皮子,一股纱线,新做了一只小油灯之后,她淡淡一笑说:“看你还能想出点啥花样来做?”

  “想不出了,”我也一笑说“能做的,我都尽力做了。”

  “那你也不来了吗?”她的话音里,有着隐隐的忧郁。

  我回眸凝视着她:“你愿意我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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