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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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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记

  《西厢记》:“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唐,大历年间,山西蒲城,适值残

  普救寺中,张生正数着罗汉,寻觅自己的前生。

  一转脸,他看见拈花带笑的崔莺莺。

  她正与红娘闲聊:“你觑,僧房寂寂人不到,阶苔衬落花红。”

  声若娇莺,声声啼在他心上。

  待月西厢。

  她像一道光,漂亮将他毕生都点亮。

  他是一道伤,她情愿终身拥有莫失莫忘。

  ——题记

  卷一

  我犹疑着该从何入手,思绪飘渺,我游移的笔端指向她。即将要抵达的故事里的女孩——莺莺。她姓崔,曾在四个类似的故事里出现过,展现出截然不同的精神风貌。分明不是一个人,却总被误认为是同一个人。这些故事使得她好像不断地在轮回。

  她在前生的故事里,叫作莺莺,为了区别,我更喜欢叫她双文。那个故事后来被唐朝一个姓元的书生写成了《莺莺传》,他费心狡辩此事与他无关,但人们对此深表怀疑。在后世的故事里,她依然被叫做莺莺。一个宋朝姓赵的书生有感她的遭遇,为她创作了凄美的《商调蝶恋花鼓子词》,那是《莺莺传》的说唱改本。一个金朝的姓董的书生据此写出了《西厢记诸宫调》,另一个姓王的书生更在前人的基础上将她的故事写成了《西厢记》,广为传。

  我现在将试着为你描述她的脸,那是一种叫人惊颤的美。当你望向她,你会觉得自己将要被纳。你不由自主地融化,化作体,还要心甘情愿地向她。

  张生那年见到的,正是这样柔弱而无坚不摧的美。他领受的,也是出于这样强大的美的摄和绝望,张生瞬间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境。电光火舌的碰撞。她霸道地斩杀了他所有的生机,切断了他的退路,叫他不得不放弃抵抗,任她宰割。

  唐朝的某个春天。山西的普救寺中,幽静无人的佛殿里,邂逅使年轻的目光更明亮。

  她娇的脸庞使牡丹失,娉婷的姿态叫弱柳为之自惭。她使人窒息的绝容颜,使张生口而出:“呀!正撞着五百年前风业冤。颠不刺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则着人眼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他那里尽人调戏亸着香肩,只将花笑捻。”

  她正和红娘闲谈:“你看啊,这僧房幽静无人到。这地的青苔绿得像动的碧水,那落花飘下,却不知水要到那里去,这岂不是自惹闲愁。”

  张生见到她的人已经魂不守舍,即次听到她的声音,更是心醉神,在心中大叫:“我死也!”出十足的花痴相。

  莺莺的话透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连她自己也不明自己为何总是郁悒不乐。

  旁观者清,我们曾在《牡丹亭》里看到了这种似曾相识的情绪。杜丽娘已经够多愁善感了,可是如果跟崔莺莺比起来,杜丽娘绝对是个性格疏豪,心地坦的姑娘。关于崔莺莺深沉善变的性格,后面会逐步揭示出来。

  她习惯将心事埋的很深。她甚至不是完全信任身边的丫鬟红娘。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的小姐,纵然红娘聪慧非常,仍看不穿她隐隐发的幽怨。红娘只看见了张生,一个贸然出现的男人。她急忙拉她回避,像一个尽责的女保镖。

  “那壁有人,咱家去来。”

  莺莺没有惊慌地低头疾行,她不忘临去时对张生回顾。这临去时的秋波一转真是要了花痴的命!她一时远去,她如这青光模糊,美的亦幻亦真,却叫他呆立当地,久久难以回神。

  "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近庭轩,花柳争妍,午当庭塔影圆。青光在眼前,争奈玉人不见,将一座梵王宫疑是武陵源。"

  她目光的注视是强力的摧毁。他的四书五经全被焚毁,用仁义道德所构建起的城池轰然塌陷。他在一片瓦砾上仍苦心瞻仰她惊世骇俗的美。

  他当下决定,便不往京师去应举也罢,转身对小沙弥说:“敢烦和尚对长老说知:有僧房我借半间,早晚温习经史,胜如旅邸内冗杂,房金依例拜纳,小生明一定来。”

  追女仔的第一步就是要找机会接近她,并且坚决地活跃在她周围。这一点张生做了很好的示范。

  张生第二天一早准时出现在普救寺,下血本打点好了长老,拿下了厢房作为阵地。恰好,遇上了出来传话的红娘。张生对莺莺爱情的忠贞度是绝对可疑的,这厮一眼见着红娘就在心里怜香惜玉起来。暗自盘算:“好个女子也呵!大人家举止端详,全没那半点儿轻狂。大师行深深拜了,启朱语言得当。可喜的庞儿浅淡妆,穿一套缟素衣裳;胡伶渌老不寻常,偷睛望,眼挫里抹张郎。若共他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他叠被铺。我将小姐央,夫人央,他不令许放,我亲自写与从良。”

  得陇望蜀和前列腺一样是男的高发病。我的这个论断,又一次被张生用行动证实了。真叫人恨啊!这边和莺莺八字还没一撇,那边已经算计到她的侍妾身上,还牛哄哄地自鸣得意,如果她们不许,我就要拿出我大丈夫的威风来,亲自写下从良文书,纳她为妾。

  “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你叠被铺。”这句话宝玉对紫鹃也戏言过,同样没得到好脸色。宝玉怎么说也和黛玉青梅竹马,他们的事已经是半过了明路的,无人不知。宝玉和紫鹃开这样的玩笑还有点由头——这也算他半真半假地跟黛玉表达爱意,尚且惹得黛玉撂下脸来,哭哭啼啼:“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爷们解闷的。”

  黛玉生气是对的。这轻薄算是无礼,可不比寻常玩笑。她如果听之任之,连她自己也要被人轻了。

  倘若莺莺知道张生一开始就有这个贼心,且不知怎么心寒。

  《西厢记》里,张生和红娘的对手戏是很多的,都多过于他和莺莺。红娘后来成了张生的爱情盟友,但她可不是一开始就对他另眼相看有好脸色的。

  张生一脸花痴像地跑到红娘面前自报家门:“小生姓张,名珙,本贯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

  红娘看着这位突然出现的路人甲,深深觉得他莫名其妙,反问他:“咦!我问你了吗?”

  张生锲而不舍地搭讪:“敢问小姐常出来么?”红娘怀疑地看着这位天外来客,心想我家小姐的行踪我凭什么跟你报备呀?你谁啊?敢这么出言无状,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呢!

  红娘决定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祭起圣人之言之乎者也一通猛训,义正词严地打击张生慷慨昂的心。张生短时间内也的确是被她打击得不轻,一时铩羽而回,充自怜自伤的小情绪:“小姐呵,你不合临去也头望。待扬下教人怎扬?赤紧的情沾了肺腑,意惹了肝肠。若今生难得有情人,是前世烧了断头香。”

  在红娘面前,张生难有昂首的时候,从第一次手起,一直维持着女强男弱的情况。红娘看着他垂头丧气地离去,没在意。

  “花痴书呆子。”她好笑地想,转身入内给崔母回话去了。

  卷二

  张生的转机出现在孙飞虎身上。孙飞虎是个草头将军,他出现的唯一作用就是给张生原本无望的爱情制造转机。《莺莺传》里如此描述这件事:“是岁,浑瑊薨于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骇,不知所托。”

  《莺莺传》里说,这一年,浑瑊死在蒲州,有宦官丁文雅,不会带兵,军人趁着办丧事进行扰,大肆抢劫蒲州人。崔家财产很多,又有很多奴仆,旅途暂住此处,不免惊慌害怕,不知依靠谁。

  到了《西厢记》里,石头里蹦出了这位孙大哥。他不知从何处得知崔莺莺是位绝美人,带兵围住了普救寺,声称不把莺莺送出来给他当寨夫人就要放火烧寺。其言其行十足一个在编的土匪头子。

  当然他没能如愿。这次危机只是用来显示了张生的人脉和智慧,继而证明他虽然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关键时候还是能身而出,出谋划策的,虽然笔尖儿横扫了五千人言过其实,起码这个男人还算得力靠谱。

  兵围普救的嚣里,有两个人的表现比张生更值得称道。一是崔莺莺,我十分不喜欢崔莺莺,因为她扭捏作态,反复无常,跟赤诚的红娘一比,实在作厌。但在这件事上,崔莺莺颇有些舍身取义的侠气。她道:“将我送与贼人,其便有五——

  第一来免摧残老太君;第二来免殿堂作灰烬;第三来诸僧无事得安存;第四来先君灵柩稳;第五来郎虽是未成人,须是崔家后代孙。莺莺为惜己身,不行从着军:诸僧众污血痕,将伽蓝火内焚,先灵为细尘,断绝了爱弟亲,割开了慈母恩。”

  牺牲是高贵的美德。莺莺此时所表现出的勇敢果断,不失大家小姐的风范。她哭了一通后对崔母说:“母亲,女儿既不愿委身贼人,辱没家声,更不愿大家因我遭难。不如我悬梁自尽,请您将我尸身,献与贼人,让他死心退兵,大家得以保全。”

  另外一个出彩的人物是寺僧惠明。这个小和尚非常可爱,天真豪,不爱读经不坐禅,只喜舞,想必喝酒吃也是欢喜的,当大家都畏畏缩缩不敢前去送信时,他跳出来表示:“我敢去。”又自陈:

  “不念《法华经》,不礼《梁皇忏》,颩了僧伽帽,袒下我这偏衫。杀人心逗起英雄胆,两只手将乌龙尾钢椽揝。非是我贪,不是我敢,知他怎生唤做打参,大踏步直杀出虎窟龙潭。非是我搀,不是我揽,这些时吃菜馒头委实口淡,五千人也不索灸煿煎爁。腔子里热血权消渴,肺腑内生心且解馋,有甚腌臢!”

  他身上的豪气息让人觉得似曾相识无比亲切,我仿佛看见了那个蔑视清规戒律,倒拔杨柳醉打山门,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最终在六和塔边听圆寂的鲁智深。他死前当机立断,大彻大悟,留下证悟的偈子道:“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信来,今方知我是我。”

  宋江看过摇头叹息了一会,他仍是个身陷是非,混沌不明的痴人,无视他的警喻,继续锲而不舍地领着兄弟们往死路上奔。惠明奔在前往蒲关的路上,张生和镇守蒲关的将军杜确有同窗之谊,又是八拜之。一封书信过去,杜将军领兵来救,擒了孙飞虎,普救寺之围顿解。

  出力是杜确,好处归了张君瑞。张生答应解围的条件就是你把莺莺许给我作老婆——这个主意是莺莺自己出的,崔母情急无奈只得答应:“虽然不是门当户对,也强如陷于贼中,两廊僧俗,但有退兵之策的,倒陪房奁,断送莺莺与他为。”

  崔莺莺暗自祈祷,但愿是这书生退了贼兵。

  天从人愿。果然是这书生退了贼兵。莺莺心中窃喜。

  现在,将军骑着白马远去,旌旗消隐。人声渐息,一场灾祸消弭。趁着崔母心感激为张生收拾书房让他住进来的当儿,我们回过头来看莺莺和张生是如何曲款暗通。

  张生住进寺里,与伊人近在咫尺,早把读书之事抛到九霄云外,朝思暮想只想着再见莺莺,他跟小和尚打听到莺莺晚上出来到花园烧香,做贼似的躲到太湖石畔墙角儿边等。虽然王实甫极力将他偷香窃玉的行径写得风雅且合情合理,仍掩不了读书人那点龌鹾好心。

  张生效仿司马相如,人家以琴声勾引,他以诗勾引,道:“月溶溶夜,花寂寂;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莺莺惊讶:“有人墙角诗,好才华呀!”红娘嗤笑:“这声音便是那二十三岁不曾娶的那傻角。”比起这两人的装模作样拒还的试探,红娘口而出的大白话更能让人会心一笑:张生确实是个如假包换的花痴虫。

  莺莺一点都不觉得张生花痴,她不知从哪里看出他才华横溢来、张生的诗很清新很优雅,一指点中了她的情感要,她依韵合了一首:“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料得行者,应怜长叹人。”

  我不能昧着良心说着两首诗好。实在是,太一般了,太一般了!

  彼时,莺莺和张生的感情却因为对方的酬答而急速升温,相互倾慕到情不自要出来相见的地步:“我拽起罗衫行,他陪着笑脸儿相。”

  是一旁的红娘及时拽住了她出轨的步伐:“姐姐,有人,咱家去来,怕夫人嗔着。”她再次忠于职守地拉着莺莺回避,致使有心逗留的莺莺又一次像初见时那样匆匆走避,走时频频回顾。

  踌躇志的张生功亏一篑,跺脚怨叹:“不做美的红娘太浅情,便做道‘谨依来命’”

  人家浅情什么,红娘是尽忠职守,都叫你这么轻易得手那还了得!

  “颤巍巍花梢影,纷纷落红径。”张生默立花径。他好像站在那里做了一场梦,梦中的温柔涟漪还残留在心头。他在树影里被宿鸟惊醒,伊行踪杳杳,没入冥暗中。她好像不曾出现过。或者她不是人间女子,他们的邂逅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

  短暂的邂逅使他心意更加惘然…

  莺莺情怀惆怅,精神恍惚:“翠被生寒绣裀,休将兰麝薰;便将兰麝薰尽,则索自温存。昨宵个锦囊佳制明勾引,今玉堂人物难亲近。这些时坐又不安,睡又不稳,我待登临又不快,闲行又闷。每价情思睡昏昏。”

  自从那夜和张生诗唱和之后,更加悒怏不乐。红娘看出她不对劲:“姐姐往常不曾如此无情无绪;自见了那张生,便觉心事不宁,却是如何?”为防踩到地雷,她服侍莺莺愈发小心细致:“姐姐情思不快,我将被儿薰得香香的,睡些儿。”

  在书生的笔下,古代小姐们思的症候都惊人相似,乏善可陈,无非精神萎靡,饮食少进,纳头睡倒。莺莺和红娘之间并不像杜丽娘和香那样亲密无间,无话不谈。莺莺很防人,包括防红娘。她老觉得红娘是母亲派在她身边监视约束她的!这和杜丽娘大不一样,杜丽娘把自己隐秘的心事告诉香,莺莺却对红娘半真半假,又用又防。

  经此一事,莺莺出来更难,张生好容易逮着崔家做法事的机会,冒充是长老的远房亲戚才混了进去。

  这一回,红娘瞧出了莺莺对张生有意了。他两个眼角儿传情,口不言心自省。

  将崔张的爱情发生地放在佛寺,尤其是在莺莺父丧未时,这不单是增加了戏剧冲突,对于恭谨守礼的国人来说,王实甫敢这样写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创举。

  庄严妙境成了年轻人偷期密约掩人耳目的好场所。情心赤诚,情苗自生,不怕亵渎神灵,无惧轮回报应。普救寺这个名字如此耐人寻味。第一次有人如此明确地肯定男女爱是正当的。因为相爱而产生我要我们在一起的愿望是正当的!可以想见,《西厢记》给那个年代的年轻人精神上带来的冲击和突破有多么巨大!

  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

  卷三

  在崔母许婚之前,张生对自己的信心完全是盲目的。挫败感一直狡猾地牵制着他,精神上的焦虑和忧郁是每个陷入情网的人无法逃脱必须要面对度过的考验。

  那些耿耿无眠的长夜,张生被接踵而至的念头搅得不能合眼,那些不断冒出的七八糟的念头汇成了波涛汹涌反复无常的大海,他被抛到海里,起起落落。他必须奋力挣扎才不至于葬身海底。

  在每一次天光亮起的时刻,勉强睡去,在梦中愈发再次坚定自己爱莺莺的信心。

  现在崔母答应了婚事,张生像泅渡多终于着陆。他憧憬着,充幸福感地期盼着好事降临。一大早起来,精心准备着去赴宴:“夜来老夫人说,着红娘来请我,却怎生不见来?我打扮着等他。皂角也使过两个也,水也换了两桶也,乌纱帽擦得光挣挣的。怎么不见红娘来也呵?”

  红娘即刻到了。她此时对张生的态度与之前完全不同了。这是个有侠气的女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时时想着:“我想若非张生妙计呵,俺一家儿性命难保也。”

  她来见他,发现打扮一新的张生看上去英俊不凡。红娘第一次有机会仔细从容地打量他,这在她心中地位攀高成为英雄的男人,她由最初对他的不屑,渐渐转为欣赏。

  红娘的心思萌动同样很隐秘:“则见他叉手忙将礼数,我这里‘万福,先生’。乌纱小帽耀人明,白襕净,角带傲黄程。衣冠济楚庞儿俊,可知道引动俺莺莺。据相貌才,我从来心硬,一见了也留情。”

  她也觉得张生不错,对他起了意思。可见有人说红娘极力撮合莺莺和张生是有目的的,也不是空来风。不过以红娘当时的身份,她必须要把莺莺的需要放在首位,服从她。只有莺莺和张生成就姻缘,她才可能和张生搭上。据此说她为了自己的将来,把莺莺给算计出卖了肯定是不对的。红娘热情坦,反倒是莺莺算计利用她的时候多。

  在酒席上,张生和莺莺情意款款,甜蜜地眉目传情,他们心期待崔母宣布,你们吃完晚饭就房花烛去吧。崔母却赖婚了,只叫二人今后以兄妹相称。

  事出突然,两颗火热的心瞬间一片冰凉,掉地摔得粉碎。

  酒宴未阑,事情已经僵在那里。张生面如土色,莺莺失魂落魄,红娘大惊失。我不再看这几个人僵持不下的人,将目光转向别处,我想起被我遗落多时的双文。她仿佛一直站在帘后静静看着这对延续她故事的男女,她神色杳然,不喜悲。他们对她而言是陌生人。

  久远的往事像大雾一样涌到眼前,沁双眼。双文轻扶发簪,出白玉无暇的皓腕。她裙裾微动,像湖水泛起涟漪,环佩随着摇曳的步态发出令人心醉的声音,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帘后嘎然而止,令心期待的书生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她坚决不和莺莺同时出现,一如她当坚决不出来见另一个张生(元稹)。

  或许她早有预感,相识就是劫难。见面就是劫难的开始。她绕来绕去,像一只小鹿那样在丛林间拼命闪避,最终也没有避开命运之箭。

  母亲唤她出来,她显得那样不高兴不情愿。完全对他漠然。元稹还是喜欢上了她。,方百计引她说话。她不作回应,却不显得拘谨,她的安静充了高傲的力量。她双眼明媚,她的脸上,有着世族女子一贯清冷高傲的表情,如同女神一样高贵不可侵犯。

  只有她知道,安静,是为了掩饰惊慌所作的伪装。她害怕预感实现。她没有看他,还是不能做到忽略他,他还是无声无息地迫近了,带来了深重的影响。她的心塌陷成一个山谷。他的声音在她的周围不断回响。

  她抵挡不了他的侵袭。这是她隐秘的惶恐,深切的悲哀。

  双文拾起了她的琴,她吹散琴上的尘埃,拨动琴弦。在很多很多年前。她的心也曾被人这样情意绵绵地拨过。

  然后…

  今夜。她将隐在月下看张生去拨莺莺。她不希望莺莺重蹈她的覆辙,但她什么也不能说。她的叹息化作午夜的凉风,掠过莺莺的发鬓,莺莺对她的关切毫无所觉。

  张生在月下弹琴。莺莺隔墙听。她有心的要说,却又说不得。莺莺忧伤而愤懑。张生愤懑而忧伤。莺莺在那边无奈地辩解着,他觉得无力而倦怠,曲毕,默然抱琴而去。

  他为她病了,莺莺闻讯后求红娘代她去看他,红娘应允了,她觉得义不容辞:“我想咱们一家,若非张生,怎存俺一家儿性命也?”我惊讶于红娘对张生感恩之心竟然超过了崔莺莺和崔母。莺莺和崔母后来对张生救命的事几乎绝口不提,似乎那是没办法的屈膝。只有红娘时时刻刻把张生的活命之恩记在心上,时时念叨:

  “相国行祠,寄居萧寺。因丧事,幼女弧儿,将从军死。谢张生伸志,一封书到便兴师。显得文章有用,足见天地无私。若不是剪草除半万贼,险些儿灭门绝户俺一家儿。莺莺君瑞,许配雄雌;夫人失信,推托别词;将婚姻打灭,以兄妹为之。如今都废却成亲事,一个价愁糊突了中锦绣,一个价泪搵了脸上胭脂。”

  张生见到红娘,就如见到了救星一般,求她传书递笺。红娘见他一时又精神抖擞,暗笑他情深癫狂之余,也深喜他风伶俐。因为欣赏他,红娘愿意为他奔走。她的想法明确简单,一来,人要知恩图报,信守诺言。张生救了大家,既然答应将莺莺嫁给他,就不该出尔反尔;二来张生和莺莺彼此有情,现在为相思所苦,成全一对有情人义不容辞。

  可是,怎么说呢,她一片热心却遭冷遇,红娘不是个冒失人,她对莺莺的性格还是了解的,为了保险起见,她将简帖儿放在妆盒儿上让莺莺发现,等她来问。莺莺晚妆照镜看见了,蓦得变了脸色,斥道:“小人,这东西那里将来的?我是相国的小姐,谁敢将这简帖来戏我,我几曾惯看这等东西?告过夫人,打下你个小人下截来。”

  红娘知道莺莺的性格里暗藏诈,倒也不被她的虚张声势吓到,回道:“小姐使将我去,他着我将来。我不识字,知他写着甚么?分明是你过犯,没来由把我摧残;使别人颠倒恶心烦,你不惯,谁曾惯?”

  几句话抵得莺莺哑口无言,只得转过脸来向她赔笑:“好妹妹,我逗你玩来。”又道:“红娘,不看你面子,我把这东西拿给老夫人看,看他有何面目见夫人?虽然我家亏他,只是兄妹之情,焉有外事。红娘,早是你口稳哩;若别人知呵,甚么模样。

  这是官家小姐惯用的伎俩,必定要先撇清了自己。虚假!红娘嗤笑她:“你哄着谁哩,你把这个饿鬼得七死八活,你想怎样?”

  这段对话是我印象最深刻的,活画出莺莺和红娘的性格。我并不以对爱情的谨慎来理解莺莺的心口不一。莺莺察言观口是心非的功夫,绝对和她的自小的生活环境有关。口是心非已经成为她性格的一部分。官家的小姐,即使温驯有教养看起来天真烂漫也未必就是百事不知,防范和利用别人也是潜伏的本能。更何况崔母疑忌、诡诈性格如此明显,莺莺耳濡目染多少也会养成爱耍心机的习惯。

  莺莺写了一封信要红娘传给张生,她是这样说:“小姐看望先生,相待兄妹之礼如此,非有他意。再一遭儿是这般呵,必告夫人知道。”——和你个小人都有话说。

  她忸怩作态的样子实在作厌,任是红娘好儿也不免含怒了!也是你,晴也是你,好也是你,歹也是你。明明是你在撮人家秀才,使唤我。还要在我跟前假撇清。这事真是吃力不讨好!莺莺的虚伪比对着张生的赤忱,当她得知莺莺又再利用她时。红娘感情的天平自然地倾向于张生那边了。

  红娘是忠诚的,但她的忠诚并不是奴的忠诚,她的忠诚是基于深厚感情积淀的习惯性力量。她的忠诚确有无可奈何,更有着她鲜明的原则。

  她要的是成全有情人。

  莺莺对张生的感情有那么纯粹吗?她的行为惹人怀疑。根据王先生的演绎,《西厢记》无疑是一见钟情的范本,宣扬恋爱自由,追求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理想。可是,张生和莺莺的爱情,并不是那种高洁到让人潸然泪下的故事。这故事里的每个人,他们都很世俗,很真实。

  莺莺倾心于张生,是出于长期幽闭状态中对爱情的渴望。这种望本身没有具体的对象,她爱情对象既不具体也不固定,如果她没遇到张生,随便一个李生、陈生也可能是一见钟情的结果。只要这个男人符合她内心的标准就可以了!在那个时代背景下,少女被压抑的青春已经干得没有一丝水分,骤见英俊斯文的书生后,很自然就一点就燃。他们的爱情是走火的结果。所谓一见钟情的意思就是两个互相需要的人碰上了!理性靠边站。

  当张生根据她信中指示跳墙赴约时,她又变卦了。也许是张生会错了意,本该从角门溜进来却跳墙进来惊了她。但这也不足以解释她为什么陡然变卦,前后判若两人。

  她总是这么晴不定,使人费解。

  卷四

  莺莺和崔母乍看起来是对立的,事实上她们是两条会在将来汇的平行线。想起崔母就是老年版的莺莺,真让人不寒而栗,为张生的将来捏一把汗。可以想见的是,莺莺终会成为崔母那样心机深沉的女人,她和张生的婚姻不一定会幸福。以性格论,倒是红娘和张生更登对。只可惜,人往往被自己性格互补的人吸引。何况张生后来中状元作了官,以莺莺的心机做个官家夫人倒也不屈才。

  莺莺对红娘的利用,和崔母对张生的利用本质一样,令人心寒。崔母屡次反悔,不断推翻对张生的承诺。莺莺也是屡次食言,不断否认自己对张生的感情。或者她把爱情里擒故纵这招用得出神入化;或者我可以用内心充了不确定,所以对感情投入谨慎来解释莺莺若即若离的态度。

  但是不管从什么角度,都不能掩饰她的虚伪。都能得出一个结论,莺莺天生是个爱情高手。她有得天独厚的条件,美的让星辰黯淡,月无光,让男人俯首称臣。与之相应的是她冰雪的清醒和狡黠,她有足够的耐心,像是最冷静最老练的猎手,等待猎物自己一步步走进她的领地,落网,任她宰割。

  莺莺对爱情打细算绝不同于那些随随便便以身相许的女孩。她非常清醒,绝不是那种轻易投入,贸然相信,然后扑通一声掉到爱河里淹死的女人。反倒是男人被她玩于股掌之中,为她神魂颠倒死去活来。

  张生又一次铩羽而归。他简直痛不生了。因为相思而卧不起。他躺在那里无数次回想第一眼见到莺莺的情景。他想恨她薄情,可是连恨都是那么孱弱,不足以抵抗她席卷而来的思念。

  张生真的病了。他是个文弱书生,平时不运动,身子骨本来就弱,此时骤然爆发的冲动屡屡被强行压制下来,屡遭戏,又担惊受怕,心情忽喜忽悲,那孱弱的小身板那经得起这样上上下下反复折腾。

  红娘再见到他,是替莺莺送信来。我猜她赌气不想送,张生却又令她牵挂。她于是又来了。

  他病骨支离的样子真让她心疼。她却不能表现的太明显,但那一句:“普天下害相思的不似你这个傻角。”分明出她对这个男人的怜惜。她眼见得他为情所苦,帮不上又替不得,不知不觉间,她对他的感情也深了。

  她何尝不煎熬,只可惜她没有余地表白自己的心意,只得劝慰他:“心不存学海文林,梦不离柳影花,则去那窃玉偷香上用心。又不曾得甚,自从海棠开想到如今。因甚的便病得这般了?”

  她岂不知她是为了莺莺?莺莺的性格是不可爱的,但她在男人眼中是可爱的,可怜的,连她耍小儿玩他,也令他刻骨铭心,他可以完全不计较。他知道自己看见第一眼栽在她手里了。这震慑是由她无与伦比的青春和美貌带来的。

  年轻时的爱情百分之九十建立在对外貌的认可上,精神上的认同几乎可以忽略不记。

  张生确实还年轻。

  这一晚,莺莺没有约,没有变卦。她终于来了,自带枕席来和他同居——自带铺盖这一行为是否也反映了莺莺潜意识里对张生生活现状的不认可呢?作为一个精明理智的女人。她抗拒进入与自己身份不协调的境遇里去生活,那太冒险了!但她确实无法抵御那益蓬的该死的爱——所以她才反复、挣扎、犹豫这么久。

  赤诚战胜了诈。她决心对自己放纵。

  从逾墙时的厉颜呵责,到几天后的抱衾暗从,太烈叵测的变化,让他无法揣测这个女人复杂的内心。他能做的就是跟随她的决定,继而享受这从天而降的遇。

  双文再次出现在我的记忆中。《莺莺传》关于她和张生初夜的描写如梦似幻,把双文写的好像朝来暮去的神女一般,《西厢记》里这一段文字描写全由《莺莺传》而来,远不如它简洁灵动:“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也,斜月晶莹,幽辉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而兴,自疑曰:"岂其梦?"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是后又十余,杳不复知。”

  不久红娘扶着双文来了。她今夜显得格外娇媚羞涩,柔顺地好像力气不够支撑肢体似的,跟从前端庄的样子完全不一样。那晚是十八,斜挂在天上的月亮非常皎洁,静静的月光照亮了半。张生不飘飘然,简直疑心是神仙下凡,觉得她不想是人间女子。过了一段时间,寺里的钟响了,天要亮了。红娘催促快走,崔小姐娇滴滴地哭泣,声音委婉。红娘又扶着她走了。整个晚上她没说一句话。张生在天蒙蒙亮时就起了,自己怀疑地说:“难道这是做梦吗?”等到天亮了,看到她的妆痕还留在臂上,香气也还残存在衣服上,褥上的泪痕还微微发亮,这以后十几天,关于她的消息一点也没有。

  双文沉默着,安静地躲在阴影里。在生前她就放弃了一切辩护,现在更不会为此事再发一言。

  那薄薄的书在我手中。双文秀眉微蹙,看那厢红娘为莺莺和张生的事精彩地辩护。红娘最终赢得胜利。她知道那结局与她无关,她的红娘不曾做过此事。她的元稹也并不曾得中状元。相反他文战不利,为求取功名屡次与她分别,最终舍弃了与她的感情。

  通过男人认识了自己,经历了情爱,经历了生活。这就是她付出的所得。在感情中,双文清醒而有预见。她早知这男人对她是大于情,情又薄于爱,他对她,是蝶恋花的水情分,比不得,张生真心要和莺莺长相厮守。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是多少爱情凄凉的宿命。在她的感纳头便拜时,她的理性始终昂着高贵的头。

  爱情原本就是那种光彩炫目引人追逐的东西。它美好,却不珍贵。它甚至深具时效,对号入座,过期作废。

  她认了!何妨放纵一次,只要承受得起。双文不甘心在小心翼翼踌躇不前中错失了情燃烧的机会,她不甘心还未盛开就萎谢,在无休无止的寂寞与悔恨中追悼未能得手的爱情。

  剩下的时间,用来好好生活。

  莺莺是个爱情高手,一个稳赢不输,势必要占尽上风的女人。双文不是。双文对爱情的察没有帮她赢得爱情,她的悲观加速了感情的衰亡。那男人最终害怕,借口上京赶考来逃离她。

  张生也上京赶考了,他发誓高中回来娶莺莺。莺莺心不舍,泪眼不干,叹道:“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她一定要将离别变成一场表演,用眼泪为感情涂抹上浓墨重彩。

  事实上,离开可以悄无声息。不挑起离愁,也不勾动眷恋。我不知双文是否瘦损了玉肌,清减了精神。但她一定不像莺莺那样形诸于外。双文的哀乐都是拒绝与人分享的。

  她最终将自己放逐到一个与他无关的世界里,他关于她的流言,评论,在她的国境里,她选择了屏蔽,不关心,不在意,静默地像一潭深水,任他在岸边怎么招摇拨,也不做回应。

  哗啦——哗啦——那是大风过境的声音,他好不好,也都已经是过去。

  爱没有聪不聪明,只有愿不愿意。

  卷五

  有一个险些被遗漏的人,在张生和莺莺两人如愿以偿享尽鱼水之的时候…

  红娘,她在做什么,想什么呢?

  她在更深中的夜里,守在房檐下,为他守住爱情的堡垒。她把她送进他怀里,让他们成对成双,自己却在暗夜里独自咽着苦水,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膛。

  水沾了绣鞋,夜风吹皱了心肠。红娘站在没有月光的地方,她那阳光一样明亮的笑容从间隐去了,孤独溢出了她的眼睛,渐渐淹没了她。

  这个开朗,从不显悲伤的女孩,默默出比永夜还要沉重的心痛。她如此地,惹人怜爱。

  他们关上了门,却关不住声音。那热烈的呻,压抑不住出息,像海一样猛烈,而她像被冲上岸的贝壳那样孤单又泥足深陷。

  夜的风不该这么寒的,为什么像朔风彻夜刮着她的心,她像一只落单的鸟儿,冷得无处躲藏,苦得心甘情愿。

  她成为人们心中永远的爱情使者,微笑勇敢了这么多年,最终石化,却仍要保持笑容任人瞻仰。

  人们可还记得,她遭遇爱情时,还那么小。她可是改变崔母的决定,为他们争取到幸福,却无力改变自己爱情那种居于次席,无可救药的凄凉。

  她知道自己在这场爱情里最好的位置也只是个配角。

  现在,我可以确认红娘对张生的感情了,这是一条几乎被人忽略的线索,它指向一个隐秘的,不容否认的存在:她对他也有爱意!我爱你,所以要成全你。成全,是每一个甘愿牺牲的人的悲哀,爱,就是将那个人的喜怒哀乐统统当作自己的。太难做到,难到做到反而像假的。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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