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传

　　浅，红怨，掩双环。微雨花间，昼闲。无言暗将红泪弹。阑珊，香销轻梦还。

　　斜倚画屏思往事，皆不是，空作相思字。记当时，垂柳丝，花枝，庭蝴蝶儿。

　　【思往事vs念郎诗】

　　我在想，容若如果不是词人，王昌龄如果不是诗人，他们可以是很高明的小说家。放低自己，开形迹，作品中看不到男女别的分界。对女的心理描写是古代的男文人们擅长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大基调下，男责无旁贷地担负起女代言人的角色。王昌龄写《闺怨》一诗，将少妇心理的细微变化摹写得深刻入微。容若写《河传》也是这个路子，写微雨花时节，闺中女子的心中难以诉说的柔情意。她自梦中醒来，斜倚着屏风思想着梦境同往事，却都是惹人伤感的，连心情似乎也哒哒。面对一片景不由伤感，意中人不在身边，对景伤情，将写了相思字也无计可施。回忆起当时与意中人相会的情景：杨柳，花枝，蝴蝶，青光旎。如今往事皆非，空作相思意。

　　《河传》这种词牌的特点是句型既富于变化，韵脚又再三变换，看似短小，难度却相当高。容若用词曼妙清灵，极尽绵婉约之能事。词中一幕幕，如简洁精致的电影画面，构图得当。视角独特，分开来看，是各自静止的，然若以"怨"的中心将其联系，则成为一组动态的，不断在时间，空间中跳跃转换的画面。这阕小令的艺术水准相当高。

　　此词大有花间词的气息。婉约是望曲折潜进的花地，渐次开出一片阴郁娇媚的花，有的叫愁，有的叫怨。然而这花海是有毒的，郁郁芬芬。耽搁期间太久，会溺死其中。思想也如食麻醉品后的孱弱迟钝，无力长行。

　　太过留恋心底镜像的人，如河之中摇曳的水仙。纳西底斯在纵身霎那看似拥有了生命全部，而事实上，他进入太快，还未穿越自己制造的幻觉。

　　于是，他未曾来得及邂逅，生命底部的真相。相爱若太快，结果也无差别。

　　还有一首《相见》我想和《河传》放在一起说。因为无论是用词还是文字所构设的意境，这两阕词都有相似相近的地方。如果把它想象成蒙太奇的表现手法，我们几乎可以看做是同一个女人，在不同的时间内生活画面，展出不同的精神状态。

　　落花如梦凄，麝烟微，又是夕阳潜下小楼西。

　　愁无限，消瘦尽，有谁知？闲教玉笼鹦鹉念郎诗——

　　《相见》

　　容若以女子的身份入笔，描写闺中人教鹦鹉念诗的细节，取景巧妙，用词精准。语言的锤炼也是容若所注重和擅长的。容若将她的心情细细画：她镇思念心上人，奈何不能离开深宫，无可排遣之下，只有调鹦鹉，教它念意中人的诗。这阕小令描写人物外部的细微动作，反衬人物内心的波动，感情细腻婉曲，含蕴无限情韵。风格绮丽，凄婉绵。

　　容若此词当得起"如诗如画"四个字。然而看似风光如画，却至凄凉，明写闺怨，暗指宫怨。伊人入宫，虽不能相见，容若却对她的处境感同身受。于是，仿佛为她画像一般，他用华丽的工笔，画出伊人的花团锦簇的落寞。

　　窗外落花凄，如梦如幻，屋内麝烟消散，如幻如梦。夕阳又下小楼。我如此消磨时光，心境如水烟离。落寞如空山落花。

　　时光可减尽，愁思却如光从无断绝。

　　为伊消得人憔悴，古人诚不欺我。

　　闲教玉笼鹦鹉念郎诗，这看似风雅的消遣，是我对你无可奈何的怀念。是谁说过的，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忘记。

　　相见——单从字面上来解，真是令人悦的事，是人生繁华似锦的假象。若走过，看见它断壁残垣的另一面——乌夜啼，心里的白月光就会慢慢被黑色遮蔽。写出最好《相见》的人，并不是容若，而是李煜。同样是赤子心的人，重光太悲了，他的两首《相见》都是大悲无言之作。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相见其一》

　　林花谢了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其二》

　　后主词中所写的虽是个人失去故国的痛苦，但却另有一种博大深厚的思想感情。即如这首《相见》，写的只是林花，实际象喻着一切美好的事物。所写的是个人的悲哀，但又不局限于一己之悲哀。词的形象所表现的是对人生无常、世事多变、年华易逝的无可奈何的种种复杂情绪，这种情绪远远超出了个人的身世之戚，而有着更普遍、更广泛的内容，包容联通了人类所有的悲哀。这一点正如释迦、基督之"担荷人类罪恶"一样。

　　容若身上没有亡国之痛，他甚至连家破的那一也有幸避过，生命里即使有愁也如青青河边草。经历与后主比不是不薄。因此，他的相见和后主的相见有如佛家说的"小乘"和"大乘"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