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他出了一身汗,把大袄下来,接着去拆那套子。太阳上到头顶了,他才把套子解开。他朝小豹子归山的方向偏着脸。再摸摸,套上夹着小豹子两断了的爪子。血腥气慢慢散了。他说:“这货,也废了只手。”
春天下了第一场雨。矮庙周围的黄土上印着一个野兽的足迹,那足迹缺两左前爪指。野兽的足迹绕着矮庙一圈又一圈。二大从来不知道小豹子常常围着矮庙打转,有时还会长啸两声。
一直到好多年后,人们在河滩地上种了牡丹花,年年有日本和南洋的客人回来观赏,那个缺两爪子的豹子还会来这一带。那时它是老豹子了,来找那个救过它、喂过它、已不在世的白老兽。
这还是刚送二大上山的夜里。葡萄和李秀梅忙了一夜,在窖子一头封了堵墙,把二大住的屋封在里头。只要把那墙捅开,里面的屋还好好的。第二天下午葡萄种了一天麦,快黄昏回家煮了一锅稠汤,汤里搅进去四面大麦面,还剁了两个大红薯进去。她把汤盛到黄狗的瓦盆里,想想,又去厨房端出一个小茶缸,里面有点她一直舍不得吃的大油,哈得发黄了。她用筷子挑出一团大油,放进狗食盆。她看着那团油在滚烫的汤里一眨眼化成一大一小两个油珠子。可能吃出什么香味呢?她又挖出一团。汤的热气把大油的哈味蒸起来了,黄狗在喂,这时哼哼一声。她把缸子里发黑的大油底子都刮下来,搁进狗食盆,汤面上浮了一层黄黄黑黑的油珠儿,她这才用子搅了搅,一边叫:“黄狗!喝汤来。”黄狗站了一次,没站起来,让吊在xx头上的四个狗娃坠了下去。它眼睛半眯,回头一个狗娃,再另一个。黄狗有张做月子媳妇的脸,眼睛甜着呢,舌头软着呢。葡萄看呆了。
民兵们天黑前要来把黄狗拉走。他们说是这样说,真想干的事是搜出个人来。搜出个人来他们就把黄狗的命饶下了。黄狗什么也不明白,以为这天黄昏和昨天黄昏没什么两样,就多了一盆漂着大油的面汤。它喝得“咕嗒咕嗒”地响,尾巴在领情又在得意。
喝了汤,黄狗就要回它娃子那儿去。葡萄说:“黄狗。”
黄狗站下来,回头看着她。葡萄说:“黄狗,过来。”它摇摇尾,不动。葡萄把声音放得凶狠,嗓门憋,吼道:“黄狗!”
黄狗慢慢地走过来。她脚边搁着绳,大拇指那么的绳。黄狗眼睛学信得过她,身子信不过了,劲留在后头,眨眼就窜开的架式。它尾巴又开始变,动也不动地拖在身后。她对自己说:别去看它。它会装孬着呢。她手抓起绳子,可是动不了。她又对自己说:甭可怜它,可怜它干啥?也用不着它看院子了,多张嘴要喂。她的手还是抬不动,黄狗突声细气地哼起来。她要自己想开,黄狗正喂,一天要吃三两粮,没了它,省下粮给二大吃。她想着,就把黄狗的脖子拴上绳了。黄狗一挣,绳套锁死在脖子上。
天黑下来,民兵们进了葡萄的院子。葡萄站在桐树下,一句话不说。狗给绑在磨棚门口。他们搜了屋里屋外,又搜了红薯窖。然后拖着发疯一样嚎叫的黄狗走了。
四个狗娃跌跌撞撞地往窝外爬,嘴里都是声气的呻,想知道它们的娘为什么叫那么惨。
民兵们把黄狗煮成一锅好,打了几斤红薯酒,吃喝了大半夜,都说这时吃狗吃对了时节。马上要入冬,吃狗等于给他们添了件小棉袄。他们把黄狗的皮送给县革委员的史主任,皮是好皮,生了狗娃,刚换,暖和过老羊皮。等狗在他们身上生起火时,那四个小狗娃被葡萄抱到大路口上。看看谁家有狗娃子的老狗能拾走它们。她陪着狗娃子们坐了半上午,狗娃子冻得启程一堆,葡萄脚趾也冻麻了。见了推车挑担的人远远走过来,她就躲到路沟下面的树后面去。没有一个人停下来。他们听见狗娃子声气的叫唤只是扭头往葡萄的烂柳条筐里看一眼。葡萄看看太阳都高了,便对自己说:留下它们也养不活,一天还得熬小米汤伺候,哪来的闲功夫?哪来那么多小米!狗娃的叫唤还是跟了她一路,跟到地里,跟她回到家,跟她睡着。第二天清早,她觉得狗娃的叫声和当年的哭声一样,都远了。
快下雪了,葡萄熬掉许多灯油给二大行出一件大棉袄,又赶出一双棉窝子。她想天一黑就给二大送上山去。有人在院子外头叫:“葡萄在家不在?”她听出是史老舅的声音。史老舅又喊:“葡萄要不在,老舅他还得再跑趟腿呀!”葡萄只好应了他。
史老舅拿个油纸包,站在台阶上不下来:“葡萄,你舅老爷好吃猪尾巴,有人腌了一给他。还有一斤猪xx子,叫他闲磨磨牙。趁着还有七、八颗牙,磨磨吧。叫他多住住,咱这儿掏个就能住人。就说是史老六跟他说的。”
葡萄不接他的话,只是叫他进来坐,喝口水。
史老舅又说:“我可没给过你舅老爷猪尾巴、猪xx子。我家又不做生意。我们都割过资本主义了,你说是不是,葡萄?”
史老舅往门外走,说着:“不送,不送。干部们上各家打听,娃子们见的白老头到底啥样。大人们都说:他们见啥了?啥也没见。娃子们老腻歪,没球事干,个故事编编呗。”
过了两个月,葡萄到集上卖窗花。眼看要过年,葡萄剪的窗花很好卖。谢小荷远远就和她招呼“叫我也学学剪,葡萄姐,我这手老笨呐!”葡萄和小荷有二十年没话说了,让她一招呼,葡萄手里的剪子也了。
小荷说:“这几幅卖我了!”她掏出个裂口的塑料娃娃脸钱包,在里面抠着。一会抠出一张一块钱,叠成个小方块。葡萄手伸进口袋去掏零钱。小荷尖起嗓子叫:“咋这么外气?还找啥钱哩!”葡萄叫她等着,她给她再剪一副“双龙戏珠”小荷剁着脚取暖,一面说:“我这买了只烧,你拿上。”她把一个塑料包从她包里拿出来,往葡萄脚边一放,又剁着小碎步子剁到一边去。她戴顶红线帽子,把脸衬得更黄。
葡萄说:“不拿。”
小荷看看左边看看右边:“不是给你的。给你舅老爷的。你不拿,还叫我给你送家去?”
葡萄说:“不拿。”她嗓子软下来。
小荷一脸都是为难,说:“看你把人都难坏了!知道你今天赶集,专门从县里买的烧,没功劳有苦劳吧?”
葡萄看着她。小荷的黄脸细看也是有眉有眼,生孩子落的斑也不那样花了。她说:“那也不拿。”
“是给你舅老爷的。”小荷声音没了,光有气。“我爹过世前说过,他对不住你舅老爷。昨天我和喜说了,葡萄来了个舅老爷,病害得不轻,我去送点东西给他你可不许管我。你看,他没管我。”
葡萄说:“舅老爷走了。”
小荷说:“不走会中?知道他走了。”
葡萄说:“这回可不回来了。”
小荷说:“叫我说也别回来了。这只烧,算我爹给他过年吃的。”
小荷走的时候,脸在线帽子里又左右扭了扭,看看冷清的集市上有没有人。就在谢小荷顺着史屯街的黄土路往东走时,街上的大喇叭响起来“侉”的一声大钗,象是塌了什么,赶集卖货的人都一哆嗦。再听,那是一支乐曲,又重又慢。再一声大钗,刚才塌的这下子要一塌到底似的。街上人五脏都挪动了,也跟着崩塌。然后喇叭里有人说话了,念着一大串人名字,头御。明白事的人大声问:“谁死了?”
五分钟以后,集上的买卖恢复了,不过买的人和卖的人都相互说一句:“刚才听见没有?周总理走了。”
过了两小时,学生们出来了,头低得低低的,眼睛都垂下,见集上还有人卖小磨芝麻油、腌猪脸、炮仗、剪窗花,都红了眼圈说:“周总理都逝世了,你们还在这儿赶集哩!”
街两边站着蹲着的人冻出的鼻涕,手往袄袖里拢拢,看着学生们又悲又愤地喝斥他们。他们扭头看看左边右边的人,见他们不动,还守着自己半筐鸡蛋一担挂面,蹲着或站着,他们踏实了,也不打算动了。
又过几天,学生们把秃树枝上都挂白纸条,白祭帐,白纸花。走过去走过来的人都低着头,耷拉下眼皮,几个二子吹口哨,被中学生们吼了一通,灰溜溜地笑笑,没声了。史屯的不少知识青年不叫知识青年了,叫“二子”要在平时二子们可不受人喝斥。不喝斥他们,他们还一天到晚到处找个谁打打,或者调戏调戏。他们中间好的都走了,让公社推荐上大学或招工了。剩的这些常常不出工、歪歪斜斜站在街边上,见了谁就低声嘀咕一阵,然后就扯开嗓子大笑。史屯人知道他们整天在讲每个史屯人的坏话;每个史屯人在他们的故事里都做着丑角。所以史屯人就说城里人太孬,把这些二子送来祸害他们。过了半年,街上大喇叭里又出来一声塌天似的大钗。这回是朱老总。学生们把上回收回去的白纸花整理整理,再挂到叶子肥大知了闹人的树上。二子们嘴里吹着哀乐,在街上边逛边啃着刚偷的黄瓜、西红柿,见学生们啐他们,他们就比划一些二子动作,笑得张牙舞斥、翻跟斗打把式。
女学生们嗓子哽着说:“朱老总都去世了,你们狗的有良心没有?”
二子们用她们的史屯口音,嗲声细气地学舌:“朱老总都去世了,你们的良心屙屎屙出去了吗?!”
学生们想,总有一天,要把这群货揍烂撵出史屯去。他们在秋天终于和二子们打了起来。那是哀乐响得最壮阔的那天。各村都接上了喇叭,都在同一个时辰响起大钗“咣!…”这回人们觉着塌了的崩了的不是天不是地,是长在脊梁上的主心骨。他们偏着脸听广播一遍一遍讲主席逝世的事。他们站在窑外,下巴颏向一边翘,一只耳朵高一只耳朵低,听着这件大丧事。他们从早上站到中午,背躲含,脖子向里缩,在后在前,膝头微微打弯,他们就这样防守、躲让、一步三思,未冲锋先撤退地站着,一代一代都学会这个站相。他们这样站着,想让他们听明白什么,想让他们相信什么都难着呢。从中午又站到晚上,他们互相说:“吃了没?”“正做着汤呢。”“主席逝世了,听见没?”“听见了——逝世了。”
跟着就是十月放鞭打鼓敲锣。赶集的人看中学生从这头往那头游行,小学生从那头往这头游行,他们对赶集卖东西的人吼叫:“还赶集呢!‘四人帮’都****了!”他们心里说:那不还得赶集。过了好一会,他们相互咬耳朵:“主席的媳妇江青叫****了。”“那不是皇娘娘吗?”“皇娘娘就不能****了?谁都能****。”“说****就****。”
到又一个年关时,村子里的喇叭响起一声大钗,史老舅带着孙子正要出去卖卤猪头猪大肠猪肝。他站下来听。这回是公社知青闺女广播的丧事:刚刚平反昭雪的地委丁书记因病逝世;受全地区、全史屯公社深深敬爱的书记在受迫害的六年中患了严重疾病,终于不治长辞,…
葡萄挑着还冒热气的豆腐走来。她想,不知是不是来过猪场的那个地委书记。她不记得他名字了,所以到末了也不敢肯定去世的是谁。她看见史老舅偏着脸,驮着背站在喇叭下面,把步子慢下来,想和他打个招呼。喇叭里哀乐和广播放完了,史老舅一抬下巴,他孙子抓起独轮车的两个车把。史老舅自己和自己大声说道:“谁死只要咱儿子不死,就得赶集。”
葡萄在想她刚刚送二大上山的时候,是史老舅给她出了个不赖的主意。他说“咱这儿那儿不能住?掏个就能住人。”她把他的话听懂了。他是叫她去掏个窑。这儿土是好土,掏窑一掏就成。那比住野庙强多了,想暖和它暖,想凉快它凉。她把少勇叫回来一块在庙附近的山坡上找了个朝南的地方,掏了个土窑。少勇花了四个星期,和葡萄把窑挖出来,抹上泥,又用树杆钉了个门。她把二大安排在窖里,三人在一块吃了一顿年三十扁食。这一年里,葡萄和史老舅遇上几回,每回两人都说他们自己明白的话:“住着不赖吧?——不赖。就是点。”“可不是。点石灰垫垫。”“垫上了。”“还硬朗?”“硬朗着呢。”“吃饭香不香?”“吃不多少。”
到丁书记去世的这个年关,史屯的知识青年们全到公社办公室院子示威,绝食,砸窗子,拆门。五十个村的知青结集起来也黑了一个院子。赶集的人围上来,掺和到知青里头,打听谁把女知青给了。知青们里站着一个女娃,穿一件军装翻出两片大红色拉链运动衫,手上夹着烟卷,指着办公室里面尖叫:“孬孙你敢出来不敢?!”
一院子的知青喊着:“出来!出来!不然我们要点房子了!”
这时有人了件破棉袄,烧上煤油,往院子中间的广播喇叭上一撂,又用打火机把一树枝点着,伸到破棉袄上。火“轰”的一声烧起来。办公室的门开了,十多个大队书记、生产队长、民兵干部跑出来。知青们问那个红色拉链大翻领的女知青,谁糟塌过她。她叼着烟卷,笑眯眯地挨个看着干部们,指着民兵连长说:“穿上衣裳你看着也不赖嘛。”
民兵连长往后一窜,脸血红。女知青眼睛又移到别人身上,看着魏坡的大队书记。男知青们问:“是他不是?”
女知青说:“差不多。”
魏坡的大队书记急了,说:“你这货,你指谁就好好指,这事敢差不多?”
民兵连长说:“再血口人就抓起来!”
女知青眼睛定到民兵连长身上,说:“那就是你!”
民兵连长说:“你光撇开腿,我都拾块瓦片把它盖上!我要你!”
女知青大声喊:“就是你!”
一院子的知青喊着要把民兵连长抓起来,县上去。公社革委员副书记上来劝那女知青。女知青手上的烟卷火星四溅,冲着公社副书记说:“你也不是好货!”
知青们一听,又冲着公社革委会副书记去了。这时史喜正巧赶到。他披着旧军衣站到自来水台上,要知青们冷静,有话慢慢说,不要上坏人的当,受挑拨。
女知青的嗓音辣子一样,叫喊:“谁是坏人?谁挑拨了?”
史喜拿出他最排场的宏润声音说:“我是说,不要受坏人利用…”
知青们喊:谁是坏人?!
史喜的好嗓子也破烂了,叫喊道:“谁在这里闹事,谁就是坏人!”
女知青的辣子嗓音又浇了滚油,这会就冒烟了。她说:“你就是利用我们的人!”
史喜成了个样板戏一号人物,一脸正地指着女知青说:“说话要有根据!谁欺负了你,你可以找组织,找公检法…”
女知青说:“就你欺负了我!就是他!”
知青们喊:“同志们报仇啊!…”
民兵们来了,用上了刺刀的把院子围起来。史喜喊着:“不准碰知青一毫!上级有新精神。”
民兵们掩护干部们撤出了院子。知青们走在史屯街上,着、板着脸,眉头锁得老成庄重。史屯人站在街沿上,看知青们示威游行,听他们喊口号。他们喊着要严惩贪污他们落户费的干部,严惩克扣他们口粮的干部和糟塌女知青的干部。
黄昏时知青们见史喜在史屯的村口头了,正准备钻进他的吉普车。几个知青围过来,史喜转头又回村里去。冬天地里没庄稼,他连藏身的地方也没有。这时一个手把他扯到谷草垛后面。他看清了,这是葡萄。葡萄拉着他走走、躲躲,从七拐八弯的路走进她家院子。刚拴了门,看见知青们的电筒光在黄昏天色里晃。葡萄蹲下,想从门里看看有多少人。
一个知青问:“是这里头不是?”
另一个答:“就是这里头!”
一会听见他们喊:“史喜,你出来!你不出来,我们也能进去!就是稍微费点工夫!”
葡萄盯着喜,盯了一会,叫他下到红薯窖去。窖子里头靠着一堆干高粱秆。葡萄挪开它们,抓起个刨子,一会刨出一个口。史喜看她手脚一下是一下,动作一点不,口说:“你咋知道我和那女知青清白?”
葡萄说:“我就知道。”
喜说:“你不恨我?”
葡萄说:“这不耽误恨你。进去吧。”
喜说:“我啥也没干,我怕他们?!”
葡萄说:“怕不怕你都躲躲。”
喜说:“你叫我出去和他们说理!”
葡萄说:“死了的都没理,活着都有理。”
她使劲一推,把他剩在外的半个身子进去了。她好奇怪,那么小的那么大的人,折折叠叠也就进去了。
她对着口说:“不叫你出来你别出来。刚从门里头看,外头腿都了。”
葡萄上到红薯窖上头,见两扇大门中间的豁子给撞得能进来个鼻子。又撞一会,能进来个额头了。她拿起斧子劈柴,让他们在外头慢慢撞。门栓给撞掉了,人脸人身子人腿堵在大开的门口,一时都有些腼腆似的。葡萄把斧子往地下一扔。那个女知青说:“为啥不开门。”
葡萄:“我请你们啦?”
知青恼她的态度,一下子冲进院子,叫着史喜的名字,吼他出来投降、知青优待俘虏。
女知青指着葡萄:“你不把他出来,我们可搜啦?”
葡萄打量她一眼。黄昏的最后光亮照在女知青身上,让葡萄看出她的二子作派是虚的,她心里其实可苦。葡萄想,这身孕少说有四个月了。
葡萄说:“你爹妈啥时见的你?”
女知青一楞,瞪着葡萄,她怎么说这么没头没脑的话?一想,并不是没头没脑,她是说她很久没见爹妈了,很久没爹妈疼了。有爹妈疼的闺女能象她这样吗?能怀上个野娃子还到处撒野吗?女知青一边领头在葡萄的屋里翻箱倒柜,一边细嚼慢品葡萄的话。女知青不是老,只因为这些年老吃香她才口人。她的所有委屈、不顺心、背时运都发在搜查这个县委副书记身上。她一会吼一声:“史喜,你干的好事!你躲哪个驴眼里也给你抠出来!”她和所有知青一样,觉着让谁骗了,让谁占了便宜,让谁误了大好时光,让谁剥夺了他们命里该有的东西——上学、逛公园、夹个饭盒上工、骑个自行车下班、早上排队买油条,周末睡懒觉、晚上进电影院…他们原本该着有那样的命,可被谁篡改了,剥夺了。可他们又找不出那个“谁”来,只觉得史喜也是那个“谁”的一部分。
女知青从葡萄的柜子里翻出一张男孩的照片。她吼着问葡萄:“这是谁?!”
葡萄说:“你说是谁?”
女知青明白了。她身上的一条小命以后也会成一张照片。恐怕还不如这个乡下女人,照片也没有,有也到不到她手上。她找谁算这些狗账去?女知青拿起柜子上的煤油灯就砸。
火窜起来。葡萄拖了女知青就走。女知青抓她的手,踢她的腿。葡萄想,劲不小,一个半人的劲哩。屋人慌了,你堵我路我堵你路。葡萄身上的衣服着了,她扯下衣服,往地上打。女知青还是不肯从火里挑生。葡萄一巴掌扇过去,她老实了。葡萄把她抱起来,心想,这货不轻,到底一个半人哩。
葡萄把窑的门关严。知青们喊“救火喽!…”
史屯人都拿了桶、盆、锅往这边跑。
葡萄看着自己手里烧焦的衣服。那件二十多年前的洋缎小袄最后成一块补丁补在这件衣服上。洋缎不耐烧,一烧就化没了。
史屯人把葡萄的院子都快挤歪了。葡萄说:“窑着火关上门就完了,都跑来干啥?看我晒的柿饼比你们的甜是吧?”她一边叫唤,一边看着人头里夹着史喜那个戴顶烂草帽的脑袋,老鳖似的缩着闪出门去。
知青们开始考大学时,史喜被隔离审查了。不久他给调回史屯,打成了“四个帮”在这个县的爪牙。史屯街上的旧标语败了,让人撕了上茅房了。新标语又贴了一天一地,说是支持邓小平同志回到中央。赶集时,一个人上来买葡萄的柿饼。对她说:“你们这儿真是消息不灵,咋还贴华国锋的相片?他已经给打下去了。”
葡萄捋一把花白的卷头发,说:“噢,又打上啦。”
葡萄在史屯街上常常看见那个女知青。和她一伙的人越来越少,慢慢就剩她一个人走在黄土起烟的街面上了。骡车、马车过时,把土或者泥水泼溅到她那件男式中山装上,她就扯开嘴骂:“不长眼呀!”她还是叼个烟翻个拉链红领子,可葡萄看出她心里清苦着呢,身子在男式衣裳下头大起来,跟偷了人家一口小锅掖在里头似的。女知青见了葡萄就有一种闺女的温和气出来,不过她俩谁也不和谁说话。葡萄成了救知识青年的英雄社员,这女知青表面也不买她账,好象救的不是她。葡萄只不过让她对这地方的恨、恼、瞧不起减轻一些。
她在葡萄的摊子前晃悠过去,看一下一般大、带一层白粉的金红色柿饼。葡萄在用碎线织一件背心,这时把手在衣裳上抹两把,分出十多个柿饼,朝外一推。女知青这个时候是饥不得的,一饥脸面就不要了。她呲出黄烟牙笑笑,和黄狗生狗娃之前的巴结脸儿一模一样。葡萄心里揪着,想肚里的小人要她贪嘴馋痨她也没法子呀。她看着女知青拿上柿饼,往男式中山服口袋里胡乱揣,摇头摆尾地走了。她还有几天就要生了,葡萄从她扭不动的股上看出来。
葡萄给女知青的柿饼成了她做月子的头一顿饭。女知青是在她那个知青窑里把孩子生下的。知青户的窑里还有个男知青,守着她,陪她疼,听她哼哼,听她对着窑的拱顶、泥墙骂大街,又看她咬被头、咬巾、咬他的手。他不知女人在这时一点不怕丑,把那一处血淋淋漉漉地张大,那一处也不是他见过的样子,肿得亮亮的,有好几个大。她叫他把手伸进去,把那团活抠出来,她死了也就不疼了。他见那地方活生生撕开了,跟撕牛皮纸一样撕得烂糟糟,一个红脸黑头的东西冲了出来。男知青两眼一黑,和婴儿一块“哇”地一声叫出来。
男知青把婴儿擦干净,看着青蛙似的体想,这会是我的孩子不会?
女知青在上着,不骂也不哼了,过一会,她摸起衣裳,从里面掏出个大柿饼咬上去。
两人守着十个柿饼过了一天。黄昏来了个了讨饭的老婆儿,挎个篮,篮上罩块脏烂的手巾。女知青把老婆儿叫进来,问她会包孩子的脐带不。老婆儿把孩子脐带包好,看看这窑比哪个窑都清苦,连耗子都不来。老婆儿张不开口问他们要什么,走出了窑院。老婆儿走没了之后,男知青拿出一个白馍,对女知青说:“他,要饭的都比咱强,篮里还有个白馍哩。”女知青笑了,把白馍几口下去,也不和男知青客气客气。第二天男知青只能出去撞运气,能偷就偷点,能借就借点。回来时带回半衣兜碎蜀黍,是和邻居借的。他把衣兜里的粮倒进锅里,才见衣兜有,碎蜀黍漏了一多半。正熬着蜀黍粥,两只一路啄着他漏的蜀黍进了窑院的门。
女知青也不顾两腿之间撕成了烂牛皮纸,跳下就去关窑院的门。男知青跟着飞,最后抓了一只,跑了一只。他把脖子一拧两段,血洒了一院子。两人一会工夫就把做了,连着没摘干净的小一块撕撕吃了。
第二天清早,他们看见院里来了个狐狸,正嚼着他们扔下的骨头。
女知青说:“敢吃这货不敢?”
男知青说:“恐怕得很。”
女知青说:“也是哩。”
男知青说:“能熬一大锅汤。”
女知青说:“去队上地里偷俩萝卜,熬一大锅萝卜。”
男知青拿了把秃锹轻轻出了窑。狐狸媚笑一下,叼着一块骨头从窑院门下的豁子窜了。男知青掂着秃锹在还没醒的村子里走。走走进了街,见拖拉机停在供销社后头。供销社昨天刚进了货。他四处看,人也没有,狗也没有,就用秃锹把供销社后门的锁给启开了。里面一股陈糕点、霉香烟、哈菜油的气味。他手脚好使,偷惯东西了。不一会他找着了昨天进的货:腊肠、蛋糕、酥皮饼。他吃着拿着,在黑暗里噎得直翻白眼,直嫌自己的喉咙眼太细。
他后面一个人朝他举起了木。那是一枣木,疙里疙瘩,沉甸甸的。枣木打了下来。这个男知青捂着热乎乎的血,觉着刚吃点东西别再亏空出去。他说:“别打,不是贼!…”
进来的四个民兵不搭理他,只管打。
他又说:“我是知青!”
民兵起落。
男知青的手堵不了那么多血。腊肠出去了,昨天吃的瘦和半碗蜀黍粥也出去了。再过一会,他觉着前天的几个又甜又面的大柿饼也出去了。
他哭起来:“上级不叫你们待知青!…”
民兵们觉着他快给捣成蒜泥了,就停下来。一个民兵上来摸摸他鼻尖,说:“这货怪耐揍,还有气。”他们把他扔在拖拉机上。供销社今天去送收购的鸡蛋,顺便把他捎回城里,扔哪个医院门口去。
男知青就这样给捎回城里了。女知青在窑里等了一天,两天,三天。她决定不等了,把孩子扔在赤脚医生的卫生室门口,自己拖着肿得老大的脚上了长途车。
她是离开史屯的最后一个知青。
她走了之后,葡萄想:我早说谁都待不长。
这时她在人群里看那个包在男式衣服里的女婴儿。赤脚医生问:“有人要这闺女没有?”
人都说谁要她呀,喂自己一张嘴都难着哩。
葡萄说:“给我吧。”
人们给抱着孩子的葡萄让开路。有人起哄,问她这闺女算她什么人。
葡萄两眼离不开小闺女脚后跟大的青黄脸,回他说:“你是我孙子,那她该算我重孙女。”
人们大笑起来。又有一个人说:“看看这样子,咋喂得活?”
葡萄这时已走出人群了。她回头说:“喂啥我喂不活?让我拌料喂喂你,保你出栏的时候有一卡膘。”
史屯人乐坏了,从此没那邦成天偷庄稼说他们坏话的知青二子了。他们个个都成了人来疯,骨头没四两沉,说:“葡萄喂喂我吧!”
葡萄已走出去二十多步远,仰头大声说:“喂你们干啥?我要不了那么多倒盆、捂被窝的!”
二大闻到焚香的气味时,从窑里摸出来。他手往外一探,就知道太阳好得很,把水蒸起来,蒸出一层清淡的白汽。焚香的气味从西边来,矮庙这时热闹着呢。二大朝矮庙的方向走了一阵,走进那个杂树林。矮庙的红墙黑瓦下,一群喜洋洋的侏儒。二大听他们用侏儒扁扁的嗓音说话、笑、吆喝。他想,没有眼睛、耳朵,他也知道他们过得美着哩。过一会,他在焚香气味里闻到他们劈柴,烧火,做饭。柴太,树浆子给烧成青绿的烟。饭是锅盔、泡馍、小米粥和河滩上挖的野芹菜、野蒜。日子好过了不少,干的比稀的多了。葡萄隔一天来一回,送的细粮比粮多了。
太阳有两杆子高了,二大扶着一棵橡子树,朝矮庙站着。他不知道杂树长得,从他站的地方是看不见矮庙的。不过他象什么都看见了似的,连雪白的眉毛尖、胡梢子都一动不动。他也不知自己穿的是件白衫子。他只知那是件细布衫,新的,浆都没完全泡掉。他觉着连侏儒里那个高个小伙子都看见了。小伙子有二十五岁的,娶了媳妇,媳妇抱着他的重孙。也许是重孙女,二大已不再把男孩看那么重。他看着高个小伙儿一举一动都透着能、、勤谨,是个不赖的小伙子。比他爹少勇强,懂得五合把他养大的人。他看着把他侏儒娘扶着坐在一块石头上,给她打着扇子,又抬手把飞到她碗边的苍蝇轰开。二大心里作酸,他笑骂自己:老东西,吃醋呢。该五合他娘呀,把他养活了多不易。可他还是吃醋。他想,人老了,就没啥出息,吃孙子的醋。他叫自己大方些,大器些,孝敬谁都是他身上出去的血脉,活成了,把人做成了,也就是他孙怀清把人活成了。就是他孙怀清自身哩,哪有自己吃自己醋的?
他看着高个小伙儿乐起来有个方方正正的嘴。不乐时有一对黑森森的眼。葡萄的眼和少勇嘴。他的重孙该是够俊。这时他一抖,他觉着一个人到了他跟前,离他最多七、八步远。那人的气味年轻,壮实,气方刚。那人闻上去刚出了一身透汗,光了膀子,短头发茬晶亮的是汗珠。那人慢慢走近他,问他话。是个和气人,话一句一句吹在二大脸上,软和得很。二大向前伸出手。那人这时才知道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二大笑了笑,对那人说:“是不是?”
二大知道他惊坏了。
二大又说:“你个儿大。我能知道你有这么高。”他伸手去摸他汗的头。他是顺着他热哄哄的汗和脑油气去比量他个头的。
二大说:“给惊坏了。可不敢这样惊吓他。我咋知道你是?”二大哈哈地笑起来:“我啥都知道。我还知道你上小学年年得奖状。我还知道两年前你娘给你说了个媳妇。我还知道啥?我还知道你在镇上的工厂做工。是啥工?是翻沙工。我都知道吧?不说了,看把咱娃子惊得。”
他扶着树慢慢转身。那瘫了的半边身子就算全废了,他往前,它留在后。二大废了的那条胳膊被一只手架住了。二大朝这手的方向扭过脸。
“孩子,你不怕我?”二大问。
那手在他胳膊上紧了紧。
“你别搀我。我摸着哪儿都能去。这山坡叫我逛了,逛腻了。你娘等着你砍的柴呢。看这一地橡子,没人拾了。前年你还拾橡子面吧?好喽,没人拾橡子就是好年头。别搀我了,孩子,你们人多,指你干活呢。”
扶二大胳膊的手慢慢松开一点,最后放开他。二大知道他还站在那里看他。他颤颤地转身,笑全歪到一边脸上。“回去吧,孩子,知道你好好的,比啥都强。”
二大明白他还没走,看他歪斜的脸上跑着眼泪。这正是知青在史屯搜寻史喜的第二天,二大和头一次相遇了。二大想他臂弯里抱的那个小东西现在长出这样壮实的手来搀扶他,那带一股甜滋滋味的小东西现在一身爷们气味,他是为这下泪来。二大和脸对脸站了很久,把二十多年听到的猜到的看到的,在这一刻全核实了。
黄昏时分,二大在窑外点上艾,把蚊子熏熏。他抬起头,闻到一股甜滋滋的味。他一动不动,闻着那味越来越近。不久,这味就象在怀里一样,暖哄哄的直扑他脸。他伸出手,手被一只年轻女人的手接住了。年轻女人的手领着二大的手,到了一个洋面团似的脸蛋上。
二大说:“,孩子有六个月了吧?”
的手伸过来,在他的废手上掰着。他数了数,四个月。二大笑起来:“个子老大呀!象你!媳妇是教书的?…杂货店女账房?…是个使笔多使庄稼家什少的闺女。”
和媳妇把孩子抱走,二大看见的天光暗下去。葡萄的气味他老远就闻出来了。少勇跟在她后面。眼瞎可真省事,看不见的都不用去搭理,不去搭理少勇也不会太难堪。他多么难堪他也看不见。二大只当少勇不在,有话只和葡萄一人说。他不说和一家相会的事。他还是说二十多年前,三十多年前的事。说到小时的少勇,就象说另一个人。他说少勇小时候心最软,见谁家扪的小狗小猫都往回抱,有一回舅母来家里哭穷,少勇把去城里念书省的饭钱给了她,结果舅母拿了那钱上街上买了条日本货的洋裙子。二大这天话多,笑也多,东扯西拉,嘴忙得口水从瘫了的一边口角下来。葡萄把一条手巾在二大手里。她不去为他擦,她明白二大要强,不愿人戳穿他的残疾。
二大这样讲到少勇小时候,看着的都是。眼瞎还有个好处,想看见啥就能看见啥,想把它看成啥样就啥样。二大这样讲,也就把这二十多年对少勇的恼恨全消了。他讲着,叫少勇明白,他二十多年来再恼也是思他念他的。二大不讲的事是因为一讲就白了。的事怎么能讲白?讲白了该心痛、懊悔、怨恨了。人都活成这样,做成这样,只有什么也不讲白,不用去认真地父父子子祖祖孙孙夫夫。
二大从葡萄和少勇给他送的饭食明白世道又变了一回、两回。看不见、听不见就能应万变。他只想知道季节变化,花落花开、树枯树荣,雨水足不足,雪下对时令没有,山里的那只小豹子有没有栖身处,找得着食不。他只想知道葡萄过得还难不难,一家是不是美满和睦。
葡萄给了女知青十个柿饼的这天,二大全瘫了。少勇的诊断是,他这次恐怕活不过去。他们在夜里把二大搬回家。地窖里箍了砖,抹了石灰,地也铺了砖。二大躺得平静舒坦,在第七天早晨睁开了眼。少勇说:“这一关过来,又能熬一阵。”
二大不再能动掸,也不再说话,脸白净得象玉。
女知青离开史屯之后,葡萄把那个女婴抱给二大。他闻到那甜滋滋的味,咧嘴笑了一下。从此葡萄下地,她就把孩子留在二大旁边。他闻得出孩子哭了,了,他嘴里发出老狗一样的声音,又温厚又威严,孩子便安静下来。
葡萄看着老天一点一点在收走二大,又把它收走的一点一点给回到孩子身上。二大闻得到孩子吃粮了,吃鸡蛋了,长出两颗、四颗、八颗牙。
葡萄领着他的手指,在他另一个手心上划,划出个“平”字来。是孩子的名字?是少勇起的?二大点点头,笑笑。
他不知道,他的头其实没有动。
葡萄告诉少勇说:“咱爹没点头。他心里可能想了个别的啥名字,嘴说不出来。”
少勇说:“那叫他划呗。他走到边,把孩子抱到二大身上,孩子两个脚蹦跳,在二大的肚子上手舞足蹈。孩子扒到白须白发白脸的老人上,抱住他的头,嘴贴在他腮上,口水了老人一脸。老人高兴地怪声大笑。葡萄说:”快抱开她!她有啥轻重,再伤着爹!“
少勇把孩子让葡萄抱回去,拉起他父亲的左手,又摊开他左手手心,抓着他右手的食指,叫他写下他给孩子想的名字。
二大的手突然有了劲,反过来拉住少勇的手,摸着那长长的手指,方方的指甲,手背、手心、手纹。他摸出了它的老来,那一筋在手背上凸来。这个二儿子有五十三岁了。
二大象是累了,慢慢搁下少勇的手。
两人把睡着的孩子放在二大枕边,一前一后上到院子里。院子里一层银,刚刚下了一场薄雪。少勇上最后一个脚蹬时胳膊软了,一下子没撑上来。葡萄站在窖子口笑他,他白她一眼:“你做我做爷爷了,还不老?”
进了葡萄的屋,少勇说:“你还不要我?”
葡萄看着他,抿着嘴。过一会她说:“不嫌丢人。”
他说:“咋着?”
她说:“这么一把岁数还有啥要不要的。”
他说:“那也不能叫人看着,老说我上你这儿来搞腐化吧?”
她说:“搞腐经咋着?”
他搂住她说:“你咋不变呀?老也没见你长大。那我可搬来了?每星期六晚上我回家来搞腐化。”
史屯人在村口刚开的小饭铺里打牌聊天时,常见少勇拎着吃的、用的进村。问他哪儿去,少勇说:“我能哪儿去?回家呀。”
人问他咋老有东西提,他说:“我给人开刀救了命,人送的!”
大家都觉着他象当年的孙二大,爱能,爱张扬了。
这天少勇路过村口小饭铺时,见旁边开了一家木器店。店主正在刨一块板,嘴里叼得烟把他眼也熏细了。少勇打招呼:“喜掌柜!”
史喜直起,肩上披的破军衣掉在刨花上。
少勇说:“生意好哇!”
史喜说:“回来啦?”
少勇说:“现在史屯的年轻人结婚也要打柜子了。
史喜说:“有空来坐坐!”
小女孩平一岁时,街上来了个小伙儿,一口京话。他向人打听史屯落实地主摘帽平反的事。史屯人都推,指着旁边的人说:你“问他吧,我不知啥情况。”小伙儿打听着打听着就问到史老舅了。他说:“听说你们这儿早就对地主、富农宽大;有个土改时被镇的地主就在你们村藏了二十多年。”
史老舅说:“你是哪儿来的?”
小伙儿说他是北京来的。他从一个老作家嘴里听了一句半句有关一个叫孙怀清的老地主。
史老舅看看旁边的老人。他们正在玩牌,赌烟卷。老人们都不吱声。史老舅说:“俺们能跟你说啥?咱又不认识你。”
小伙儿说他是写书的,想把老地主孙怀清受的冤、熬的苦都写下来。
史老舅又看看旁边的老人们。老人们全缩短脖子笑笑。史老舅:“你写不写,跟咱有啥关系。你看你还戴着黑眼镜呢,你长啥样咱都看不见。”
小伙儿把墨镜摘了,叫他们看看他有张什么样的脸。他摘下墨镜时,扭头看见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挑着担子从旁边走过去。他问道:“听说那个老地主儿媳把他救下,一直藏在家。对了,她名字特别,叫王葡萄。”
史老舅扬起下巴对那个挑担子的女人背后吆喝:“哎,咱村有叫王葡萄的没有?”
女人回过头。她有一双直楞楞的眼睛,把小伙儿的目光堵了回去。
她说:“谁?”
史老舅说:“人家找个王葡萄。”
女人说:“找呗。”
小伙儿说:“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地主、富农都已经落实政策了。上级要纠正土改时左倾的问题。你们尽管大胆告诉我情况。这回上头的政策不会再变了。”
女人说:“谁知道?咱敢信你的话?你来咱这儿又耽不长,咱信了你的,明天来了再来个谁,咱又信他,还活人不活人了?”
小伙儿干笑笑,没办法了。老人们又去赌他们的烟卷。他们相互看看,知道没把葡萄供给这陌生人是对的。葡萄和全村人都对孙二大的事守口如瓶。他们自己之间,对孙二大也装糊涂,不挑明了说,何况对一个半路杀出的陌生人。
葡萄挑着一担鸡蛋去供销社,走到史屯街上看见中学生们到处贴红纸浆纸:“市计划生育视察团…”她刚进供销社门,听女人们唧唧咕咕的说话声。几个穿白大褂、戴白帽的人把几十个女人往赤脚医生医疗站撵。葡萄隔着街看不出那些穿白衣戴白帽的是男还是女。她认出这群女人里有李秀梅的儿媳枝子,有史老舅的孙媳。
一个白衣白帽大声说:“手术很小,歇两天就能下地。一次进去四个,剩下的在门口排队。请大家不要队,听见喊名字再进去。喊到名字的,先到那边,领两个午餐罐头两斤红糖!”
女人们听到这全高兴了,叽叽哇哇地相互问这说那,咯咯嘎嘎地笑,又打又踹地闹。
等葡萄把鸡蛋卖了,见几个女人怀里抱着罐头、红糖,逛庙会似的嘻嘻哈哈地进了医疗站。女人们伸脖子、踮脚尖看纸箱子里的罐头多不多,怕排到自己给领完了。
一个烫了刘海的年轻女子从街那头跑过来,踩在骡子粪上也不在意。她跑到医疗站门口就挤进人群。一个白帽白衣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大声吵她:“挤啥挤?这儿全挨家挨户统计了名字,你挤到前头也不给你先做。”
年轻女人不理她,只管往门里挤。嘴里大喊:“嫂子!嫂子!咱妈叫你回去!…”
两个白衣白帽把她往门外推:“马上要上手术了!你捣什么?!”
年轻女人说:“俺妈不叫我嫂子做手术!”
白衣白帽说:“你妈不叫就中了?你妈是上级?!”
年轻女人说:“俺嫂子一做手术,就是给骟了,就做不成女人了!”
等在门外女人们说:“不是女人了那是个啥呀?!女人也做不成,孩子也生不成…”
白衣白帽们说:“你们还生?不都有孩子了吗?”
一个女人说:“我有闺女,没孩子!”
白衣白帽们说:“闺女就不算孩子?!”
枝子说:“我可不能叫他们给骟了。我男人该不要我了。”枝子说着从人群里出来。
白衣白帽指着那个烫了前刘海的年轻女人说:“告诉你,这个公社的结扎人数不够,你得负责!你是破坏计划生育的坏分子!…”
女人们一见枝子往村口走,全都没了主意。另外两个人叫枝子等等她们。这时医疗站里炸出一声尖叫:“老疼啊!”所有女人撒腿就跑。
白衣白帽叫喊着:“回来!你们跑不了!…”女人们见四、五个白衣白帽在后面追,一下子跑散开,散进蜀黍地里没了。
领头的白衣白帽招集了民兵、中学生把蜀黍地包围起来。民兵搜索,中学生们打鼓敲锣,对着一大片一大片油绿的蜀黍地喊话,唱歌,歌词一共两句:“计划生育好,计划生育好,社会主义建设少不了。”
一个年轻媳妇在蜀黍棵子下面大声说:“这么好你妈咋把你给屙出来的?”
民兵们在晌午蜀黍地里所有的女人都搜了出来,带回到医疗站去了。有的媳女又哭又闹,地打滚,叫唤:“骟人啦!救命啊!”白衣白帽们大声劝说:“不是骟!是结扎!…”
民兵们也了,逮这个捺那个,挨了女人们踹,也顾不上还她们两巴掌。黄昏时,眼看史屯公社的计划生育指标就要完成了。清点了下人数,发现还少两名。白衣白帽们在村子里到处转悠,一个年轻女子见了他们就跑。他们一看,脸,额头上一大蓬烫过的前刘海。他们连抱带挟,把她进医疗站的临时手术室。年轻女子又咬又啐,啐得周围的大白口罩上全是口水。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的话脏得不可入耳。
一个白衣白帽和大家商量,干脆给她用全麻。
年轻女人骂着骂着就乖下来。一边给她做手术,他们一边说:“烫发呢!农村也有这种货。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手术做完,他们发现闯祸了,这个女子是个没结婚的闺女。
在白衣白帽在史屯搜找媳妇们去做手术时,孙二大突然会说话了。他用硬硬的舌和一岁的小闺女说:“平、平,会叫老姥爷不会?”
平的手指头在嘴里咂着,看着白胡须白头发的老人直笑。
葡萄下到地窖里,听二大说:“老姥爷给你讲个故事,你听不听?”
葡萄走到边,二大脸稍微移一下,说:“葡萄,你坐。”
葡萄眼泪下来。她明白老人就要走了。
二大说:你看,平叫我给讲事故哩,我老想给她讲个故事。一急,就急好了,会说话了。
这时一个女子声音叫着:“葡萄大娘!葡萄大娘!”
是李秀梅的儿媳枝子。葡萄从地窖口伸出头,叫她:“这儿呢,枝子!”
“他们上我家来了!非要把我拉去骟!那个啥视察团明天要到咱史屯,骟了我咱史屯就得先进了!”
葡萄叫她赶紧下到地窖里。她刚去拴门,听见一大群人往从李秀梅家往这里跑,晃着电筒,在黑夜里破开好多口子。李秀梅的大儿媳领着这群人。葡萄听她说:“枝子肯定躲在王葡萄家!只管进去,一搜准搜出来。”
这个大儿媳做了手术,不愿小儿媳比她全乎,圆,葡萄这样想着,就抱来一树杆,横杠在门上。那是她伐下的橡树,准备让史喜的木匠铺给打个柜子。
李秀梅的大儿媳在门外喊:“葡萄大娘,别锁门,是我呀!”
葡萄说:“锁的就是你!”
大儿媳说:“你把门开开!”
葡萄说:“凭啥开?”
大儿媳说:“你叫枝子出来,就一个医生,想和她说说话!”
葡萄蹲在台阶上,脸挤住门下头的豁子。人腿又了。“不然就把咱妈带走了!大儿媳在门外哄劝道。”
葡萄说:“那就把你妈带走吧。你妈该干啥干完了,骟就骟吧。”
她拿起一把斧子,站在院子中间。
“葡萄大娘,你可别人翻你墙啊?”
葡萄大声说:“这是我王葡萄的家,谁翻墙我剁谁,进来个手我剁手,进来个脚我剁脚!”
墙头上的手和脚一下子都没了。
大儿媳又喊:“枝子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你叫她放明白点!”
葡萄不吭气,掂着雪亮的板斧来回走,眼睛瞪着墙头。一个脑袋上来了,葡萄的板斧飞上去。“光当”一声,斧子砸破了一个瓦罐。他们也懂,先拿个瓦罐试试。外头一片吼叫:“王葡萄你真敢剁?!那要是真脑袋咋办?”
葡萄也吼:“上啊!真脑袋上来就知我咋办了!”
外头安静了。葡萄空下到地窖里,对抱着平的枝子说:“可不敢上来!”
二大用硬硬的舌头说:“葡萄,来人了?”
葡萄上去握握他的手。他马上笑了笑,明白葡萄叫他放心。
枝子说:“可躲也不是事呀!”
葡萄说:“躲吧。说是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可咱没有庙。”她看一眼二大。枝子眼睛跟着她。葡萄的意思是:这不是躲得好?
第二天,蔡琥珀来了。她是县计划生育委员会的主任,穿一件男式西装,驮着的背让她看着象个老汉。
她伸出手指点着葡萄:“你呀你呀,葡萄,你这个觉悟算没指望了,这么多年都提不高!你知不知道,枝子一人影响了全县的荣誉?”
葡萄不理她,笑眯眯地扎自己的鞋底。
“你把她藏哪儿了?”
“谁?”
“韩枝子。李秀梅小儿媳。”
“她呀,天不明我就叫她去陕西了。我那儿人多,十个枝子也能给藏起来。”
“这事是要追查的!”
“查呗。”
“查出来要封你家的窑,你知不知道?”
“咱这要啥没有,就土好。哪儿挖挖,挖不成个好窑啊?”
蔡琥珀走了后,葡萄知道这事还没完。她对枝子说:“沉住气,他们再咋呼你也别出来。”
天擦黑,二大从昏睡中醒过来。口齿比前一天更清楚。他定住神闻了一会,明白少勇不在身边。葡萄把平抱起来,让她坐在老姥爷上。老姥爷手摸住平的小脚,嘴里用力咬着字,说道:“看看,咱昨天那故事也没说成。今天老姥爷精神好,给你把这故事说说。”
孙二大知道葡萄坐到沿上了。她两、三个钟头就给他翻一回身。他说:“葡萄,叫我把这故事说给平。”葡萄还是要给他翻身。他笑了,说:“不用了,闺女。”
他想坐在他头右边板凳上的女子是谁呢?她来这地窖里做什么?是葡萄把她藏在这儿,叫她躲什么事的?他这样想着,故事从他嘴里慢慢地拉开来——孙家是史屯的外来户,是从黄河上游、西北边来的。来这里有两百六十年了。来这儿的时候,孙姓儿子里头有一个娶了个姓夏的媳妇。媳妇能干、灵巧,嘴会叫人,见人先笑。那是个谁见谁爱的媳妇。最刁的婆子也挑不出她刺儿来。十六岁这年,新媳妇剪了一朵大窗花上集市去卖。那窗花有小圆桌大,可细,连环套连环,几千剪子都剪不下来,可那是一剪子剪的,中间不带断线,不带另起头的。那就是一个魂阵。窗花在集市上摆了好久,没人买,太大了,咋贴呢?快过年了,来了一个人,说的是蛮话。他把窗花打开一看,马上给这新媳妇跪下,嘴里拜念:祖,您可投胎了。新媳妇吓坏了,她才十六岁,怎么就成了这四、五十岁男人的祖?那人说:有窗花为证。这魂阵窗花和他们三百年前的一个祖剪得一模一样。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剪下这窗花了,给谁去一下一下照着剪,也剪不出来。孙家那儿子来了,推开这蛮人说:装神鬼,想调戏民女吧?
蛮人说他们一族人找了好几辈子,要找到这个祖。因为她在世时,他们那一族没人害天花。她死后,一个老先生说:她心里实在太明白了,魂汤也迷糊不了她,她会记得自己投胎前的话,会做她投胎前的事。
孙姓的人还是不信蛮人的话,把他撵走了。
过了几年,孙姓人来到史屯,孩子们发花子的越来越多。这天是小年夜,姓夏的媳妇闻到街上卖麻油炸散子的气味。她闻着闻着就昏死过去。家里人把她摇醒,她声音成了个老妇人,说一口蛮话。她说:我不吃麻油炸散子。她的口音和几年前买窗花的蛮人一模一样。
姓夏的媳妇醒过来,村里害天花的孩子们慢慢好了。
孙姓人这才信了那个蛮人的话。姓夏的媳妇生了十一个孩子,三个闺女。这些孩子打了四口深井。史屯人开始喝那深井里的水,下几辈很少有人发花了。姓夏的媳妇活到八十六岁。她死后,孙姓的下几辈人也出去找过。可一直没找着过剪那朵大窗花的媳妇。也没听哪个年轻媳妇用蛮话说她不吃麻油炸散子。
一直到孙怀清这一辈,才没人去找这个祖投胎的年轻女子。就他一人没死心,老觉着能找着她。过去他走南闯北,一直在悄悄地找。
二大的口齿越来越清。他觉着一碗温热的水凑到他嘴边。他说:“不用了,闺女,叫我把故事给平说完。”
平已经睡了。小嘴半张,出两颗小门牙。
二大还在给平说着故事,声音弱了,字字吐得光润如珠。
葡萄用袖子抹一把泪。谁说会躲不过去?再有一会儿,二大就太平了,就全躲过去了,外头的事再变,人再变,他也全躲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