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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五案之亡者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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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定策

  廷掾仔细看了看,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起来。见他期期艾艾不说话,周纡示意亲随将木盘托到别的下属眼前,经过他的提醒,众人都注意到碎布上粘着的稻芒。

  不过是些稻芒罢了,能证明什么事情?

  下属们心中生起这样的疑问,但看到廷掾那副神情,他们没有一个人把这疑问说出来。

  廷掾面色变化了好几次,心里也翻来覆去挣扎了好一会儿,终究是侥幸心理占了上风,他不想就此束手,因此强打起精神道:“大人,这不过是些稻芒,那能说明什么问题?”

  周纡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带上来。”

  看守城门的兵卒被带上了大堂,衙署里不少人认识他,见了他之后便头接耳窃窃私语。周纡扫了他们一眼,他们立刻安静下来。

  “告诉本官,昨和今,是谁拉了稻草入城?”周纡问道。

  这个问题周纡已经问过一遍,看守城门的兵卒应声回答:“禀大人,廷掾大人昨傍晚拉了一车稻草入城。”

  众人的目光再度集中在廷掾身上,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众人甚至觉得,早上那死尸的脸色比他的脸也要好看些。

  “大人,冤枉,下官虽然拉了一车稻草,却没有拉那死人,或许是别人…”

  “本官早问过了,昨今晨只有你拉了一车稻草入城,如今天气还热,那死尸若是摆了两天以上,必然有异味,但早晨本官却没有嗅到。”周纡冷笑了一声:“还有,本官与那死尸对话,整个衙署就只有你一人找铃下打听,若不是做贼心虚,你为何急巴巴地去问铃下?”

  此前周纡“问尸体”的行动已经让廷掾疑神疑鬼,而稻芒之事更是证据确凿,现在又拿出铃下的证辞来,接二连三的打击密不透风,廷掾最后的希望也已经破灭,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膝盖发软,扑嗵一声就跪了下来。

  他这一跪,也就意味着承认罪状。周纡心中微微一松,他本来以为廷掾会负隅顽抗,因此还准备再装神鬼吓唬他一番的。

  “说,你是如何杀人移尸的!”周纡冷笑了一声,他冷笑的时候下属们都有一种骨悚然的感觉。

  “大人,大人饶命!”廷掾已经失去了继续抵抗的勇气,他再也没有往日那种怪气的骄傲,而是拼命地磕头:“虽然那尸体是小人拉来的,可人却不是小人杀的,大人饶我啊!”周纡脸上的笑容刹那间收敛了,他的眉头又皱在一起。

  本来他突然喝问廷掾,目的就是要乘廷掾方寸大之际,明白最后的疑问:那死者是谁,掾又是为何杀死他。可是现在看来,那死者真不是廷掾所杀,也就是说,从廷掾这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

  周纡可以肯定,廷掾现在不是在撒谎,他没有那个胆子。

  沉默了好一会儿,周纡又坐回位置上,也不让廷掾起身,出言问他道:“那死者不是你杀的?”

  听到周纡这样问,廷掾怔了怔,接着明白周纡所谓的与死尸对话全是装神鬼,他心中极为懊恼,但这个时候后悔已经晚了。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替自己罪,特别是要把杀死死者的嫌疑洗尽。

  “大人,那尸体是小人在城外见到的。”廷掾一边擦着冷汗一边分辩道:“小人只是想为难一下大人,哪里有胆子去杀人?”

  “哼,休要巧言欺瞒,本官早就知道,你当廷掾这些年来,欺上瞒下的事情没有少做过,若是仔细追究,你手头上几条人命总是有的!”周纡吓唬了一句,但自觉多此一举,这个廷掾是狡猾的胥吏,他现在反应过来,便不是那么好唬的。因此,他顿了顿又道:“你且说说事情经过,本官自会辨明真假!”

  “小人是昨下午从城外回来时见到这尸体的…”

  恢复镇定之后,那个廷掾说起话来就不再结巴,条理非常清楚。他昨出外拜访召陵当地的大姓世家,喝了些酒后乘车回来,在路边的沟壑里看到这具尸体。当时尸体还很完整,身上看不到伤口,廷掾见了之后灵机一动,这段时间他正为如何削减周纡的威信而伤脑筋,这具尸体是个好机会,于是他便拖来稻草,将尸体藏入其中拉进城。为了让事情显得更加诡谲,同时也增加周纡处理的难度,他还专门把尸体的手、足都砍了。,

  “事情便是如此,小人虽然有戏大人之意,却没有杀人,还请大人明鉴!”说完之后,廷掾长跪伏下,恭谨无比。

  周纡冷冷扫了他一眼,虽然明知他未必是真心诚意的,但至少他将这姿态做出来了。他沉了会儿,不准备就此放过廷掾,因此沉声说道:“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自己不是在欺瞒本官?”

  廷掾怔了一怔,刚才他要周纡拿出证据,结果没多久周纡又要他拿出证据来。他做出这件事情时只恐别人知道,哪里会有人给他作证,因此他思前想后好一会儿,这才真正慌了:周纡完全可以借着这件事治他死罪!

  “小人那在城外发现尸体,尸体身上没有伤痕,只有嘴边有些血迹,小人只道是路边的饿脬,才敢拿来为难大人,小人哪有胆子杀人?”廷掾一边说一边哀求:“还请大人明鉴,小人实在是没有杀人啊!”“你有胆子欺瞒为难本官,却没胆子杀人?”周纡冷笑着道:“你说的话,本官根本不相信!”

  “大人,小人所说真的句句属实,大人天纵英才…”廷掾说到这却梗住,不知道是该继续吹捧周纡还是痛哭求饶。他急得拼命眨着两只眼睛,用是哀求的目光扫向大堂中的同僚,希望他们当中能有人站出来为他说上几句好话。

  然而,他失望了,平里和他关系不好的人脸上神情是幸灾乐祸,和他关系还算好的同都避开他的眼神。

  这个发现让廷掾心中愤然,以往有好处的时候,自己从未忘记过他们,可现在遇到麻烦,他们竟然无人伸出援助之手。他有心找个由头将这些往日的“好友”都攀咬出来,但暂又想不出什么办法,这个时候,他知道自己唯一的希望就在周纡会放他一马上,因此顾不得体面,扑过去紧紧抱住周纡的脚:“大人…大人饶我,大人英明,明察秋毫,便是那死尸也能察出蛛丝蚂迹来,自然知道小人没有诓瞒!”

  “本官自廷尉史位置上出仕,熟悉我朝律令法规,可没有哪一条说这可以为证据的。”周纡不为所动,仍然用廷掾的话回击他:“你好生在狱中呆中,如果真如你所说,本官定然会还给你一个清白。”

  廷掾还在哀泣,早有两个得了周纡眼色的差役上来,将他从周纡脚下拖开。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廷掾算是完了,即使那死者真的如他所言不是他杀的,他了不可能再在这个重要职务上干下去。因此,那两个差役为了讨好周纡,拖开廷掾时下手很重,廷掾痛得哇哇大叫,最初他抱着周纡哀求时的哭声是假的,但现在的嚎哭声则是真的了。

  见曾经极为风光的廷掾如同只癞皮狗一般被拖出去,大堂中的吏卒都不寒而噤,看着周纡的目光更加敬畏了。

  周纡捻着胡须微微眯起了眼,这是他习惯性动作,每当他思考时就会如此。僚属们神情变化他都看在眼中,但周纡还不足,只是慑服这些胥吏,根本用不着他花费什么心思。他想要做的,是彻底查出那个死者死亡之谜。

  他向来不信任衙署中的僚属,在他看来,这些人欺上瞒下贪赃枉法,只可以以威制之而不可以德服之,因此,有事情他不喜欢与僚属商量,只是一个人静静沉思。僚属们等了好一会儿,既不见他说事,又没听到他说散了,不住又疑神疑鬼,相互间挤眉眼地使起了眼色。

  “铃下。”过了好一会儿,周纡终于出声了。

  “小人在!”铃下精神一振,廷掾被抓了,也就意味着衙署里空出了一个位置,只要周纡推荐,他便可以暂时代理这个职务,虽然他明知这是痴心妄想,但却还是忍不住去期盼。

  “你领人去将那尸体刨出来,带回衙署。”周纡下达了一个让人不可思议的命令。

  “这…这…”即使铃下一心想奉承周纡,可是突然听到这个命令还是大吃一惊。汉人敬事鬼神,又讲究入土为安,那死者既然已经下葬,就不应该再打扰了,因此,铃下心中颇为犹豫,不知道应该不应该去做。,

  “让你去你便去!”周纡眼睛一瞪,根本不给他多加解释。

  铃下吃他一吼,慌忙转身出了门,因为走得急,险些因为踩着自己脚而摔一跤。他狼狈的模样落到众人眼中,却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周纡又转向另一位掾吏:“你去张榜宣告,廷掾因杀人而入狱,现在要寻苦主,死者家属速来认领尸体,本官将派人去抄没廷掾家财,一半没入官库,一半赔偿给苦主。”

  他这一连串的命令再次让属吏们吃惊不小,其实在场的众人没有谁相信廷掾会杀人,从周纡方才所说的话来看,他其实也不确定廷掾杀了人。可是如今罪还未定,周纡却已经定了惩罚,这未免有些太唐突了。

  有心思灵敏地想到将廷掾家财一半没入官库之事,以周纡如今在召陵的权势,这没入官库与没入他家私库没有什么区别,莫非是周纡垂涎廷掾家中富裕,借着这个借口中私囊?

  周纡没有理会这些胡乱猜想的下属,停了片刻,他仔细思索自己的布置,觉得没有什么漏了,但为了防止万一,他又吩咐功曹道:“去牢里问问廷掾,他将死者的手足抛到哪儿了,都给我找来。”

  在他命令之下,召陵相的掾属们象被鞭子驱赶的马一样飞奔起来,写在布帛上的榜文被传到四里八乡,已经埋下的尸体又被运回了衙署,不过尸体被砍断定四肢却没办法找回来,因为廷掾将之扔进了河水中。

  铃下的脸与那具被运回的尸体差不多,都是惨白,见到周纡,他是敢怒而不敢言。为了将这尸体挖回来,他可担了不少惊吓,还被人痛骂了一番。周纡没去理睬他,将尸体身上的衣衫全部剥了,再次查看起来。

  尸体身上没有任何伤痕,除了被廷掾砍断的四肢之外,廷掾说他发现尸体时便没有看到外伤,只是嘴角有血迹。周纡现在还可以从尸体嘴边看到隐约的血迹,凑近了还能嗅到一股腥臭味。

  见到周纡再次凑到尸体嘴前,仿佛是在倾听死者说话,堂的属吏都觉得心惊胆战:上次周纡玩这一手将廷掾送入了大牢中,这次他再玩这一手,又会害得谁进牢房?

  周纡并没有急于解开他们的疑惑便让他们散了,这些属吏在回家的路上少不了议论纷纷,虽然在他们口中周纡是刻薄寡恩之人,但他们也无法否认,周纡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给廷掾布下了一个陷阱,并将廷掾移尸一案审问得明明白白。

  这一来发生的事情,象是长了翅膀的鸟儿般从他们的口中传了出去,迅速传遍了整个召陵。

  六、堂断

  廷掾神情木然地坐在稻草之上,呆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牢门的大门,嘴神经质地哆嗦着,不停地喃喃自语,但他说的话谁都听不懂。

  被关进大牢才短短的三天,他已经近乎崩溃了。以往他没有少送人进入这里,甚至他进来的时候,便有好几个囚徒幸灾乐祸地对他大叫大嚷,还威胁他要将他打成饼。

  牢里的味道极为难闻,人粪便、汗水还有什么东西腐烂后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腥臭无比的气味。最初被投进来的时候,廷掾连隔夜饭都吐了出来,以往他来大牢,都只是匆匆扫上两眼便离开,哪曾在这里多呆过!

  还有饥渴,普通人家过日子,每就是两餐,而廷掾则不然,他享受惯了的,不仅一三餐,还有点心宵夜,可在这大牢里,就连干净的水都很难喝到。

  恐惧、窒息、饥渴,廷掾还没有受刑,就已经觉得无法忍受了,如果周纡现在问他那个死者是不是他杀的,他一定会一口承认,为的只求一个痛快的判决。现在这样的日子,生不如死。

  “瞧咱们的廷掾大人,端坐如钟啊。”两个守在牢里的狱卒百无聊赖,便拿廷掾打趣。以前廷掾在他们面前总是趾高气扬颐气指使,如同驱使犬马一般驱赶着他们,现在却落到他们手中,他们如何会不报复。,

  廷掾没有理会他们,最初进来的时候,他还与他们争执,可现在,他已经学会无视他们的冷嘲热讽了。

  “吱呀”的刺耳声音传来,廷掾眼中恢复了几许生机,他抬起头,期盼地望着牢门。召陵的牢房是地牢,半截埋在地下,用栅栏隔成一间间小囚笼,对于缩在囚笼里的犯人来说,门是开在头顶上的。因此,当头顶的光芒进来时,所有的囚犯都不安地躁动起来,有人大声喊冤,也有人大声咒骂,直到狱卒用皮鞭狠狠地打了几个叫得最凶的人,他们才算安静下来。

  在适应了大门入的光线之后,廷掾失望了,进来的不是召陵相周纡,而是一个他叫不出名字的狱卒。新进来的狱卒手中捧着一个大食盒,笑嘻嘻地对同伴说道:“有好吃的了,快来快来!”

  从那食盒中,他拿出了一小坛酒,还有四个菜。酒菜的香味立刻冲淡了牢房中的异味,所有的囚犯都在咽口水,廷掾也不例外。

  狱卒们将酒菜摆开,就在众囚徒面前大吃大嚼起来。廷掾觉得有些不对,他低下头去思忖了一会儿,猛然又抬头,用力摇着栅栏:“那些酒菜是我的,是我的!”

  在饥渴中挣扎了三天,他已经顾不得其余了。

  新进来的狱卒怔了一怔,另一个狱卒不耐烦地喝道:“你说是你的便是你的?你不是在大堂之上问周大人有何证据么,那么你有何证据说这些酒菜是你的?”

  “那食盒是我家的!”廷掾用力咽着口水,死死盯着桌上的酒菜,狱卒们每撕咬一口,他都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痛。

  新进来的狱卒哈哈一笑:“不愧是廷掾大人,连自家的食盒都认得出来,实不相瞒,这确实是尊夫人托我给你带来的。”

  廷掾声音嘶哑地道:“那你为何…为何…”

  话问出一半,他就醒悟过来,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手掌大权的廷掾,而只是一个阶下囚,这些狱卒怎么会老老实实地将家人送来的食盒交给他?

  “自然会给你吃的。”那狱卒大笑起来:“喏,拿去吧。”

  狱卒说完之后,将一块啃得光的骨头扔了过来,那骨头落在廷掾脚边上,廷掾还没有反应过来,身后立刻有人推了他一把,使得他重重撞在那栅栏上,紧接着,同笼的一个囚犯拾起那块骨头,入口中大嚼。另两个下手晚了的囚犯对着抢着骨头的拳打脚踢,可那抢着骨头的任他们打,也不反抗。

  廷掾用怨毒的目光盯着那个狱卒:“你如此羞辱我,便不怕我出狱之后报复你么?”

  “出狱?”狱卒象是听到极为滑稽的笑话一般狂笑起来:“廷掾大人,你莫非不知道咱们现在周大人过去的事情?”

  廷掾脑子里七八糟的,是出去后复仇的念头,哪里还静得下来想周纡的旧事。他哼了一声:“周大人过去有什么事情?”

  “周大人曾任海太守,那个时候他是如何对等牢狱里的囚徒的?”狱卒的狂笑变成了冷笑:“这些日子周大人风头正劲,他的旧事可是传遍了咱们召陵,就连整看守着你们这些猪狗的我,也听到了不少呢。你还想报复我?还想活着出狱?”

  廷掾脸色刹那间变成了死灰色,狱卒的话提醒了他,让他想起周纡在海太守时的旧事!

  那时每当朝庭有大赦天下的旨意抵达海,周纡都会躲避不出来接旨,先派使者去下属各县,把狱中等待行刑的囚犯全部杀了,然后才出来接诏书。此时死囚都已经死去多时,诏书中所谓的赦免也就根本不可能得到执行,周纡被免官,也与这件事情有密切的关系!

  若是周纡在召陵也玩这一手…廷掾几乎是死定了,就连皇帝天子的赦免诏书也救不了他!

  “想起来了?”狱卒轻蔑地撇着嘴:“你这…”他话还没有说完,牢门再度被人打开,紧接着,有人捏着鼻子从上面喝道:“大人有令,将廷掾带出来!”

  狱卒脸上的轻蔑神情立刻消失了,他们面面相觑,周纡将廷掾投入大牢后就不闻不问,他们以为这廷掾就要被困死在牢中,这才敢欺凌他,可现在周纡突然又要见廷掾,难道说,廷掾的案情还有反复?

  “大人英明,知道我是冤枉的,现在必然是将我放出去。”廷掾仿佛从黄泉又升到蓬莱仙境,枯败的脸上刹那间竟然有了血:“你三人等着,等着!”

  上面催得急,狱卒们不敢玩什么花样,虽然相互挤眉眼地,却不得不将廷掾带出了牢门。初立于阳光之下,廷掾只觉眼睛都无法睁开,他晃了晃身躯,身后的那差役扶住他他才站稳。

  再见到周纡的脸时,廷掾发现自己竟然不太恨他了,相反,周纡命人将他从牢中提出来,反而让他万分感激。

  他用毒的眼神扫过周围的人,这些人过去是他的同僚,可当他在牢里的时候,不但没有去看他,甚至于关照牢头对他好些的都没有。

  他这个神情看到周纡眼中,周纡捻着须,出别人难以查觉的笑意。

  “廷掾,你可认识这妇人?”在廷掾自觉地跪下之后,周纡问道。

  顺着周纡所指,廷掾才注意到还有一个戴孝的妇人跪在大堂之上,廷掾仔细看了看,却根本不认识。

  “大人,小人不认识。”他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敢多说一个字。

  “可这妇人却控告你,说你杀了她的丈夫。”周纡慢悠悠地道。

  “大人明鉴,小人自三前就进了监牢,如何去杀他的丈夫…”廷掾为自己辩了一句,但立刻醒悟过来:“这妇人的丈夫…莫非就是那死人?”

  “这妇人的丈夫正是那被你移到寺门前的死人。”周纡微微一笑。

  虽然在牢里的时候,廷掾多次想到如果周纡再问他那死者是不是他所杀,他一定要立刻承认好求个痛快,可是事到临头的时候,他的勇气又烟消云散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还活着,哪怕是被困在囚笼之中,毕竟还有希望。

  “大人明鉴,小人以前从不认识那死者,远无冤近无仇,怎么会杀他?”廷掾偏着脑袋死死盯着那妇人,恨不得把她撕碎吃掉,但受了几次教训,他已经明白在周纡面前还是老老实实的为好,因此只是跪着分辩。

  “还请大人为小妇人做主,还小妇人那枉死的丈夫一个公道!”那女子用袖子掩住脸面,痛哭失声。

  周纡用手指头轻轻敲打着桌面,却不说话,只是盯着廷掾,廷掾浑身颤抖,又是气愤,又是恐惧,在周纡的目光威下,他也只能重重磕头乞求周纡。

  “兀那妇人!”见廷掾额头都叩出血来了,周纡觉得时机已经成,他这才开始问话:“且将情形再说一遍,本官要廷掾心服口服!”

  那女子收声不再哭泣,她口齿倒也伶俐,一件事情给她说得极有条理。周纡已经听过一遍,而廷掾却不曾,这关系到他的生死,因此侧耳仔细倾听。

  原来那女子娘家姓崔,夫家姓郑,她丈夫是常年在外贩谷的商贩,小半年才能回家一次。前些日子托人带回书信,说最近会回来,可是那却一直未见到人,直到听说官府张榜寻找苦主,这才来衙署察认,果然认出那尸体就是她丈夫。

  “就只有这些么?”听完她的控诉之后,周纡问道。

  “就这些,小妇人也不曾想到竟然是廷掾大人害死了丈夫,小妇人丈夫向来安分守己,不知是哪儿得罪了廷掾大人,竟然遭此毒手!”那崔氏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廷掾,你有何话要说?”

  在崔氏说话的整个过程中,廷掾都保持了凝神倾听的姿态,既没有打断她,也没有为自己辩白,周纡看了心中极是满意,此时见那崔氏话说完了,便转向廷掾。

  “小人冤枉。”廷掾重重叩首:“那姓郑的与小人无冤无仇,小人实在是没有杀他!”

  周纡哂笑了一下,问来问去又回到刚开始了。他捻着须,闭目沉许久,在这思考的过程中,还不时从眼中偷偷看廷掾与崔氏。过了好一会儿,他有些苦恼地道:“廷掾说的也是,若是无冤无仇,为何要杀那姓郑的?”

  “大人容禀,小妇人的丈夫外出贩谷,此次是获利返乡,身上应该携有钱财。”那崔氏一边哽咽一边说道:“廷掾定是见财起意,杀了小妇人丈夫,又夺走了钱财!”

  周纡如梦初醒,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声音之大吓得廷掾与那妇人都是一颤:“对极,对极,若不是你这妇人提醒,本官倒忘了这个。廷掾,那姓郑的携带的钱财定然是被你没了,来人!”

  两个上差上前一步道:“请大人吩咐。”

  “你们两个带人去廷掾家里查没他的家产。”周纡略微停了停,看了那崔妇人一眼:“其中一半收入官库,另一半就与这妇人。”

  “遵命!”在廷掾尖叫喊冤声中,那两差役兴致地出了衙署,廷掾家中富有,抄他家可是一个美差。

  “崔氏,你且回去,明带人来搬运家当。”吩咐完之后,周纡不理睬廷掾,而是对崔姓妇人道:“廷掾家中富庶,即便是一半家财,恐怕也要几辆大车,你别空手而来。”

  他后面半句说得和颜悦,与他一向冷竣完全不同,那崔妇人听了连忙叩首,忙不迭地称谢后退出了衙署。

  “冤枉,大人,小人冤枉啊!”那廷掾还在喊冤,周纡却象是什么都没听到,招手叫来一个掾吏,在他耳畔低声吩咐着。那掾吏最初脸色一变,似乎听到什么很吃惊的吩咐,然后就用力点头,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给本官将书房桌上的木简拿来。”吩咐完那掾吏之后,周纡又回头对一个亲随说道。

  廷掾惊愕地抬起头来,与周纡凌厉的目光相对,他心中一颤,又低下头去,没有再高声喊冤,只能老老实实地跪伏在那,一动也不敢动。

  亲随很快给周纡拿来了一册木简,周纡打开木简摇头晃脑地看着,仿佛公堂上已经没有别的事情了。

  七、解疑

  周纡津津有味地读着书简,廷掾则惊疑不定地伏在地上,心里时起时落。

  他自家事自家明,移尸刁难周纡的事情确实是他做的,可杀人的事情却和他无关。周纡把他从牢里提出来,不轻不重地问了两句案子,就草率做出判决,并且将他晾在这大堂之上,让他不知是祸是福。

  仅从周纡的判决来看,他不仅要面临大祸,就连他的家人也要被连累。可如果那么简单的话,周纡就该将他再送回大牢中,为何会将他扔在这不闻不问?周纡自己也在大堂之上看书,而不是回到书房,显然是在等待什么事情。

  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改变这个案子的判决么?

  思来想去,廷掾能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这位召陵相大人手段实在高明,自己得罪他,是愚不可及的蠢材。

  时间一刻一刻的过去,廷掾膝盖都跪得麻木了,但现在他对周纡已经心生畏惧,没有周纡发话,他连直起身子都不敢,更别提站起来。

  正当他觉得自己就要受不住的时候,衙署外头传来一阵喧哗,隐约似乎有人在喊冤。廷掾心中一震,难道是差役去抄自己家,惹得家人来喊冤了么?

  没多久,那两个负责去抄他家的差役得意洋洋地回到大堂之上,同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那个后来得了周纡吩咐的掾吏。被他们带上来的,却不是廷掾的家小,而是崔妇人和一个陌生的男子。

  周纡放下书卷,用冰冷的眼神盯着崔妇人,崔妇人神情惊慌,不停地喊冤,而那个陌生的男子也是眼睛瞄,一副慌慌张张的模样。

  “启禀大人,大人果然神机妙算,这男子半道上拦住崔妇人,两人密语之时被小人捕获。”差役上前奉承道。,

  “做得好。”周纡点了点头,又看向那个掾吏。

  掾吏拱了拱手:“下官已经派人去将崔妇人居处的亭长和里正传来。”

  周纡这才转向那妇人,他冷笑了一声:“崔氏,你干的好事!”

  崔妇人浑身一抖,她偷偷看了那个陌生的男子一眼,然后跪下叩首:“大人,小妇人冤枉,不知为何被上差带回来。”

  “好你个伶牙俐齿的狠心妇人,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周纡冷笑了一声,又问那男子:“你是何人?”

  那男子神情虽然有些惊慌,却没有跪下来,他只是长揖了一下:“回大人的话,小人姓许,单名恪,召陵许氏族人。”

  “召陵许氏?”廷掾抬起头来看了这姓许的一眼,终于认出,他确实是许氏家族的旁支。只不过在许氏家族中,他因为不学无术而名声不显。

  “本官问话竟然不跪,给本官拖下去打。”周纡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直接给差役下令。

  许恪这才慌了,许氏是召陵的世家大族,向来官吏都对他们客客气气,哪有这说翻脸就翻脸的。他想要声辩,可是差役们都畏惧周纡,听得周纡令下,根本不给他出声的机会就拖了出去。片刻之后就传来杖击之声和惨叫声,那崔妇人听得脸色都变了。

  周纡又转向她:“崔氏,本官料你心中还存有侥幸,现在就让你心服口服。”

  他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用手一指廷掾:“这廷掾虽是胆大妄为,但杀死你丈夫的事情却不是他做的。”

  崔氏脸色变来变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周纡这样说,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

  “你这妇人初来见本官的时候,本官就见你哭而不悲,嚎而不伤。”周纡冷笑了声:“那时本官就知道,你根本不关心你丈夫的生死。”

  “大人…”崔妇人要为自己分辩。

  “住口!”周纡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你有一个最大的破绽,你还未认尸,就先穿了这一身孝服!”

  这一句话让那崔妇人刹那间瘫了下去,别的可以辩解,她身上的孝服却无法辩解。她明明是在衙门前认尸,可在认尸时她身上就已经穿好了孝服,难道说她有先见之明,在认尸前就已经知道自己丈夫死了么?

  “你穿着孝服来认尸,因为你早就知道那死者是你丈夫,原因无它,廷掾这蠢材移尸寺门的事情全召陵的人都知道了。本官让下属吏卒大加宣扬,就是要引出你这既狠且贪的毒辣妇人!”

  “本官还怕这样引不出你来,又命人张榜声称要将廷掾家产的一半补偿苦主,依本官想来,杀人凶犯一般是既凶残且贪婪的恶徒,见到这饵,岂有不之理,果然不出本官所料…”周纡冷笑了一声,又继续说道:“虽然本官初见到你,就断定你与杀死你丈夫之事不了干系,但想你一介妇人,如若没有外人挑唆,哪有胆量谋杀亲夫,这外人十之八久就是你的夫。为了钓出你那夫,本官特意当着你的面提审廷掾,让你对本官深信不疑,暗地里本官却遣人跟在你背后。哼,本官料想你夫心中焦急,定然会拦住你于无人处问话!”

  “大人!”廷掾听到这里,心中一块大石才算落地,悲喜加地呼了一声,诚心诚意地给周纡磕了三个头:“大人明鉴!”

  周纡捻须斜睨那瘫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崔姓妇人,丝毫没有得意之,也没有理睬廷掾,而是冷冷地道:“崔氏,你此时还不招供,非要本官上大刑么?”

  崔氏终究是一个普通妇人,见识并不多,被他连番话语说得已经魂飞魄散,而且被她倚为靠山的那许恪现在正被拖在外头乒乒乓乓地杖击,那忍痛不住的呼嚎声更是让她心胆俱裂。她面如死灰,不敢正视周纡,终于悲呼道:“大人,民妇…民妇愿招了!”

  原来这崔氏生得有几分姿,嫁的却是一个商贾,这让她心中多少有些失落。偏偏她丈夫常年外出贩谷,有时隔上两三个月才回家住上一段时间,崔氏独守空房,便被邻村的许恪所勾引。,

  许恪虽然总是以召陵许氏族人自称,实际上在召陵许氏中他只算是旁支,在族中地位无足轻重,但他却对崔氏自吹自擂,让崔氏以为他在召陵许氏中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两人勾搭上后,因为崔氏的丈夫,那个死者常年在外,便起了做长久夫的念头。

  特别是听说死者最近做成一笔大生意,赚钱回家准备买地不再外出后,他们一来起了贪念,二来也怕被死者知晓,于是许恪便出了主意,要寻机谋害死者,

  死者前些日子回家,因为归心似箭,所以是半夜才到村子,在问明死者没有被人看见后,崔妇人起了歹心,用早已准备好的毒药毒杀了死者,再由许恪乘夜抛尸野外。

  听到崔妇人把案情一一待清楚,廷掾可以说是喜出望外,他身上的杀人罪名总算可以洗了。

  “果然如此。”周纡听完之后冷笑了声:“把那许恪带上来!”

  股打得皮开绽的许恪是被差役拖上公堂的,见到崔妇人瘫在那流泪,他立刻意识到真相已经被揭穿了,他立刻匍伏在地,大声哭嚷起来:“大人,小人有罪,小人有罪!”

  “你有何罪?”周纡捻须看他,眼中寒光闪烁。

  “小人不该见起意,被这不守妇道的崔氏勾引,与她私通,更不合被她花言巧语所蒙骗,抛尸野外。”许恪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道:“只是大人容小人禀报,小人虽然与崔氏私通,可毒杀她丈夫的却是她一人,与小人无关啊!”他见机极快,发觉事情败,便立刻承认了几项较轻的罪名,却将杀人的罪责全部推到了崔妇人身上。崔妇人本来就心胆俱裂,突然听到这个,只能指着许恪浑身发抖,却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人乃召陵许氏子弟,虽然不肖,却也不是谋人性命的凶徒,大人明鉴,大人明鉴!”许恪没有理崔氏,拼命地向周纡叩头。

  他这番话另有深意,一方面,他将主要罪状推到崔氏身上,自己承认了轻微的罪责,这便给了周纡从轻发落的借口;另一方面,他反复强调自己的身份“许氏子弟”暗示周纡自己有背景,引起周纡的顾忌。若是一般的地方官吏,很有可能就坡下驴,便依着他的暗示断案,可惜,他遇到的是周纡。

  周纡对于这些地方上的豪强世家原本就切齿痛恨,落到他手中,哪里还管那么多。他冷笑了一声,看了看许恪:“依你说来,这杀人之事应该由崔氏一人承担?”

  许恪低头叩首,看不到周纡脸上的表情,只是听了他这样说,心中便是一喜,忙不迭地回道:“大人英明,大人英明!”

  “昔日高祖皇帝入关中时,与关中百姓约法三章,第一条便是杀人者偿命。”周纡看了看崔氏,这个妇人已经涕泪横脸都是绝望之,但周纡丝毫也不觉得同情,相反,他心中隐隐有种快意,因此他继续说道:“况且,这崔氏谋害的是亲夫,太史公有言,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注2)。董仲舒亦云,丈夫虽皆为,妇人虽贵皆为(注3)…”

  听他摇头晃脑地引经据典,那崔妇人自知必死,加之又被许恪刚才的表现又伤透了她的心,因此倒没有什么异样出来,倒是许恪,他多少读了些书,听得心中暗自欢喜。因为在他想来,对崔氏判得越重,也就意味着崔氏将一个人承担责任,分担到他身上的自然就轻了。

  但就在他嘴角微微翘起的时候,周纡又冷笑了一声:“本官早就听说召陵许氏为当地大家,世代皆有贤者出。至于你这许恪,先是见起意勾引有夫之妇,后又离间他人夫教唆杀人,这等行径,岂是召陵许氏子弟能做得出来的?想来是假冒名门,妄图侥幸身,本官判你与这妇人同罪!”

  他这番话一说出来,许恪是当场愣了,而廷掾则暗暗叫好。

  周纡给许恪安了个假冒名门的罪名,既给了许氏家族一个台阶可下,又让许氏家族不得不慎重思量,许氏家族要替许恪出头,那么就必须承认做出这些不名誉事情的是自家子弟。要知道,此时大汉官员的选拔,大多采用推举制度,好的名声,诸如“孝”、“廉”都是出仕为官的凭借。一个无关紧要的旁支子弟,与整个家族的名誉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将这两人带入死牢。”不等许恪反应过来,周纡又下令道:“替我送个口信给许氏族长,有一子冒充许氏子弟为非作歹,证据确凿,问他们是否要来认人。”

  许恪此刻如同那崔妇人一般,完全瘫了下去,他明白周纡这口信传到的后果,召陵许氏即使恨周纡入骨,也只能在以后寻机报复,在他的这件案子上,不但不会介入,恐怕还要捏着鼻子对周纡道谢。毕竟,周纡是在“维护”召陵许氏的声誉。

  崔姓妇人突然发出疯狂的笑声,她咬牙切齿地指着许恪,全然忘了自己也将被投入死牢,原本说不出的话如今也口而出了:“活该,活该!”

  在差役将许恪与崔妇人拉下去之后,周纡慢悠悠地踱到廷掾身前,廷掾仍然跪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廷掾请起吧。”周纡伸出手虚虚扶了一下。

  “大人!”廷掾此刻对周纡的手段已经是服气得死心塌地了,他又给周纡磕了一个头,这才站起来。因为跪久了,血脉有些不畅,他站起来之后踉跄了一下。

  “廷掾,你虽然未曾杀人,但刁难上官,也是不小的罪名。”周纡扫了他一眼:“本官判你笞十下,你可服气?”

  廷掾何止服气,在经过这一番事后,只是笞十下便得身,他已经是喜出望外了。

  “从今往后,你在本官手下做事,当尽心尽力,不可以再敷衍责,否则本官绝不轻饶!”紧接着,周纡又抛出了一个大饵。

  听到自己还能在周纡手下任职,廷掾的喜出望外立刻变成了感恩戴德。他嗵一声又跪了下来,哽咽着说道:“大人凡有所命,小人必当竭尽全力!”

  他的喜悦并没有传染给大堂中其余的佐吏与差役们,相反,见到明明倒下了的廷掾又站立起来,这些胥吏脸上的神情极为精彩。

  周纡将所有人的表情都收入眼底,他捻须微微一笑,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召陵相衙署中再也没有胆敢违的人了。

  注1:两人皆是西汉末东汉初著名的方士。传闻任文公能预知凶吉,一次与同僚齐去办事,提醒同僚速速离开,同僚不听,全部被叛贼所杀,唯有他一人幸免;又曾于大旱之时向刺使预言会有洪灾,刺使不听,结果数千人遇难,而任文通自己预先准备大船因此安然无恙;他还预测到王莽时天下的局,让全家老小每天都负重绕屋快跑数十圈,别人都不知道原因,后来兵荒马,逃亡者很多都半途被追上杀害或者冻饿而死,他全家却背着粮食衣物奔走如飞,全部幸免于难。郭宪在建武七年时随同光武帝刘秀去洛城南郊祀,在这个过程中他突然向含酒向东北方向了三次,有人弹劾他失仪不敬,他向光武皇帝解释说是为了扑灭山东境内的火灾,没多久山东境内一地果然上奏说在郊祀时发生了火灾。

  注2:司马迁在《史记·外戚世家》的序言中所说。

  注3:《秋繁》中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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