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章 起坟
胡喜喜心中郁结难舒,深夜时分,趁着胡师父和阿兴睡着了,独自起來走在医院的绿化区里,这里和十五年前已经不一样,改建之后,除了建筑物的分布外,很多地方都不一样了,包括这绿化带。
欢欢死的时候,胡广弘和老太婆嫌弃她丢脸,不让她的尸体进门,只好让殡仪馆直接到医院拉人,当地的风俗,死了的人临死前或者死后,总要进了家门,死后才不会受苦,尤其是老一辈的人,尤其相信这个风俗,即便在医院抢救到最后一分钟,也会哀求医生打強心针,撑到入进家门,见过相见之人,方才溘然而逝!
胡喜喜是当地人,对这个风俗也十分在意,在她心中,一直都相信有灵魂的存在,也许一说出來,大家会认为她受的教育不够,所以相信鬼神的存在。
这件事情在她心中一直耿耿于怀,总觉得亏欠了欢欢良多。这一次回來,她一定要把欢欢的骨灰送回祖屋一趟,拜过祖先再另行安葬。
她知道那家人不会允许,幸好爷爷并沒有把房子的产权转过他们,所这房子依旧是胡师父名下。爷爷肯定是不会反对把欢欢送回家请⾼僧念经超度,至于那些人假若反对,她不会再手下留情。
失望太多,会慢慢演变成绝望,她知道自己的容忍已经给了他们太多的机会去伤害自己和爷爷。胡喜喜不是沒有底线,不找你们报仇,是看在一场骨血亲情份上,只是你们不念这一份情,而她何必再顾念太多?
心中百转千回,想起欢欢生前所承受的痛苦,她痛彻心扉,记得她们找到欢欢的时候,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一脸的憔悴,瘦得皮包骨,一双眼睛大得吓人,肤皮发⻩。
“欢欢,我一直內疚,我学了一⾝的功夫,却保护不了你!”胡喜喜坐在清冷地石凳上,凄然泪下,掩面而哭。
那时候的医生,沒钱的话是真的见死不救,⿇子医生面无表情地说:“胎位不正,必须马上开刀,去交五千块押金,马上进手术室。”
五百块她尚且拿不出來,别说五千块,她回到胡家大门,跪在门前求胡广弘借她五千块,老太婆指着她的鼻子痛骂了一顿,然后晬了她一口以示门庭白清,沒有这样出格丢脸的孙女。
而陈月娥抱着几岁的儿子在一旁冷眼看着,嘴边含笑,她说了一句恶毒的话:“那是她苟有自取,怨不得别人。”
最终胡广弘出现了,丢下两百块钱,让她滚,父女情分从此断绝。
当胡喜喜颤抖着听到产房里传出來撕心裂肺的痛叫后,她整个人都冰冷起來,那⿇子产科医生抱着孩子出來,交到她手上,她记得他说了一句话“大人救不回來了,请节哀。”
她节哀,但是她恨,恨之入骨,恨欺负欢欢的人,恨那一家人的见死不救,恨医疗制度的冷漠,恨那⿇子医生的冷血。
“欢欢,假若你有灵,起码告诉我一声,你过得好吗?”她低低地呜咽,在人前她不敢怈露自己的情绪,如今暗夜无人,她方卸下伪装,放任地哭一次。
不远处又一双眸子热炽地注视着他,他定定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敢上前也不敢退后,古乐回去后,说她在医院过夜,医院寒冷,沒有御寒的被子,他便从店酒取了一张过去,然而到病房不见她,一路寻來,见她独自坐在石凳上哭泣,那一刻,他震动了,所有人都以为胡喜喜是个坚強硬朗的女子,但她也有软弱的一面。
心中当下有了一个决定,他不能纵容自己的感情去伤害她,就算多难受,也只能选择默默地守护着她,不能再进一步了。
把被子放置在她的陪人床上,他快速离去,不敢再多作逗留,一切就当发了一场梦吧,梦醒梦碎!
胡喜喜在更深露重的时候回到病房,看到陪人床上那一张纯白的被子,她凄美地笑了一下,方才沒有看错,是他在,他沒有上前,她也不会叫住他,这本來就是一场稀里糊涂的梦。
回去后,是要尽快相亲了,把自己推销出去,别误人误己!
第二曰,胡喜喜找到张老板,让他找几个南无佬(专门做法事的人)一起把欢欢的坟挖來,把骨灰升起來,入屋供奉后带回市里。
陈天云与古乐等人全部都一起去,这次回乡,为欢欢迁坟是主題之一,所以打算大张旗鼓隆重地搞起來,在这个地方,结婚请吃一顿,生子请吃一顿,死人也要吃一顿,而欢欢死的时候,沒有请过乡邻们吃饭,这事情胡妈妈临死的时候都记住,总认为丧事要是不办起來,那死去的魂魄便不得安宁。
所以胡喜喜要正式把欢欢放入祠堂,让冠军认祖归宗,并且要让全部乡邻一起來见证这点,冠军是胡欢欢的儿子,她要他亲手把欢欢的神位放置在胡家神台上!
这天天清气朗,吹西南风,傻大傻二这些年一直有拜祭欢欢,除草修整,在他们心中,欢欢妹妹就像睡在下面一样,他们极尽呵护。
坟前种満了松树和桂花,松树是附近的松果落地生长而成的,桂花则是傻大傻二种上去的,如今是初舂季节,桂树发出新叶,翠绿娇嫰,生机勃发。
而下面,埋葬着她的欢欢。十五年前那场景一再出现在她脑海中,无殓葬的钱,连像样的骨灰盅都买不起,是傻大从家里把腌咸菜的罐偷出來,把骨灰装入罐中,然后买了一副最便宜的棺材,胡喜喜抱着骨灰盅,傻大傻二抬着一些陪葬品,其实都是欢欢生前最喜欢的衣物,还有些风俗意头上的东西,全部放置在薄棺里,一路上山。那时候取消了土葬,必须要火化成灰,但风俗一时半刻无法改变,棺材象征着升官发财,所以死人都必须用棺材陪葬,也算为死者安置了一个家。
请了专门起坟的工人,他们都是在墓园做的长工,熟悉一切细节。
胡喜喜眼睛酸涩,由冠军扶着巍巍站立在坟前,往事一**冲击着她,她心中愤恨,喉头腥甜,几乎一口血噴出來般急怒攻心。
那南无佬递给她一炷香“为死者上香,请她暂时让一让。”
胡喜喜带着冠军跪下,把香揷在坟前“欢欢,我带冠军回來了,你看看,他已经这么大了。”她张张嘴,想再说些什么,眼睛已经被一层雾气笼罩住,她磕头匍匐着,久久不起來,冠军拉着她,把她拥入怀中,哭着说:“妈咪,不要难过,我们说好了不伤心,不掉泪。”
胡喜喜跪着不起來,哭倒在冠军怀里,太多的委屈无法申诉,她的恨和痛已经积庒得太久了。⺟子相拥而哭,在场的人见了不由得心酸不已,湾湾也哭得一塌糊涂,由古乐拥抱住,安慰着。
陈天云的心微微揪紧了,目光注视着胡喜喜,眉心形成一个川字,他控制着走上前的冲动,想起昨晚看到胡喜喜独自垂泪那孤独凄惨的模样,他知道自己给不起她要的东西。
然而理智终究是斗不过情感,他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胡喜喜哭倒在冠军怀中而一声不吭,他走上前,跪在坟前也上了一炷香,然后扶起胡喜喜和冠军,胡喜喜靠在他怀里,⾝子瘫软却勉強支撑住,他的铁臂有力地环住她的腰⾝,霸道地把她搂在怀里,胡喜喜开始挣扎了一下,慢慢地便任由他抱着,只容许她放纵一会吧,等一切都好了,她不会再沉迷了。
陈天云在他耳边低语:“坚強点,欢欢见了也会难过的。”胡喜喜看着他,他的双眼有深刻难言的痛楚,她看得出他的心在挣扎,而她何尝不是?
起坟的人给了一叠纸钱冠军,让他在坟前挂白,然后正式动土。
几个人用揪一起挖,过了十分钟左右,一个棕⾊的罐子便出现了,下面还有些腐朽了的棺木,棺木暗黑发霉,有蚯蚓在攀爬。有人递下去一瓶烧酒,那人接过烧酒倒在骨灰盅上,然后两人抬起骨灰盅,慢慢地升起举⾼,上面的人接了,放置在一旁的平地上。
胡喜喜瞧见那棕⾊的骨灰盅,伤痛难当,当年贫困交加的她们,连骨灰盅都买不起,委屈了欢欢在咸菜罐里住了十几年“欢欢,对不起!”她的眼泪方才⼲了,立刻又涌出來,今曰所掉的泪,比十几年加起來都要多。
她死命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一声,嘴唇咬破了,鲜血滴在他的西装上,黑⾊的西装看不出血的颜⾊,她整个人在颤抖。
陈天云用手抬起她的脸,看得她伤痛不已的眸子,用手抹去她唇边的血“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会心痛的。”
胡喜喜咬住嘴唇,愣是不哭了,浑⾝颤抖,手死死地揪住陈天云的衣衫,眼睛盯着那骨灰盅,胃一阵阵疼痛,她弯下腰,陈天云俯⾝就她,担忧地说:“哭出來,哭出來,不要忍着,哭出來!”
胡喜喜摇头摇,跪在地上,脸⾊发白,⾝子颤抖,嘴唇咬破,血滴落在在他的膝盖上,看得陈天云心痛不已,连忙抱紧她:“不要这样,胡喜喜,哭出來,不准这样,我害怕,不准这样。”
“妈咪,妈咪,我在呢,不要这样!”冠军见状,扑过來摸着胡喜喜的脸,她整个人在颤抖,牙关打颤,心好痛啊,欢欢,欢欢,你就在这咸菜罐住了十五年!